100子夜負歡情(全)

100子夜負歡情(全)

第二日,皇帝關於公主被刺一案的御筆硃批下來了,完全支持三司會審九卿同理的結果:光華長公主被刺乃惡仆所為,與楚夫人無干。

這一天,月宛大皇子頌山帶隨從扶公主靈柩出京。途中經過靖安侯府前停靈,如雪的紙錢將整條街道鋪滿。

他們出了京城,未住驛站,而是直到天色盡黑方才停下。

隨從們安營紮寨點燃篝火,頌山靜靜站在棺槨之前。有僕從上前勸道:「大皇子,您早些歇息吧。」

頌山盯著硃紅色金絲楠木的棺槨忽然說道:「打開,把它打開。」

全身素縞的僕從跪倒一地,嗚嗚哭求。

頌山持起自己的寶刀,插入棺槨猛然一撬——棺蓋掀然滑落。

她的樣子露了出來。

她一向那樣愛美,她是草原上的鳳凰,是夢中的霞光,是無數男兒歌聲里的傳說。可如今卻變成這副模樣。

他還記得第一次瞧見她的樣子,他的母親咬牙切齒地說那個騷狐狸肚子不爭氣只生了個姑娘,咱們去瞧瞧她是不是還那麼囂張。

於是,他看見了自己的妹妹。

她就如現在一般,安安靜靜地睡著了,長長的睫毛闔著,整個人像一顆發光的小珍珠。

頌山爬進去抱住她冰冷黯黑的身體,喃喃地說:「我的月光,我的珍珠……」

棺外惶恐的哭聲一片。

他覆蓋著她,溫柔地吻著她的額頭,「不要怕,好妹妹,無論用多長時間,我一定會踏平大魏太極宮,用漢人的血洗凈你的冤屈和仇恨。」

***

模模糊糊間,有人輕聲喚她:「楚施主、楚施主。」

歸旋睜開眼睛,天色已經大亮了。

靜慧師太輕聲埋怨道:「您怎麼在佛堂便睡著了,這萬一生病如何是好?」

歸旋道:「多謝師太掛心,歸旋無礙。」

靜慧柔聲笑道:「楚施主,有人來看你了。」

楚歸旋一回頭,身後站著一個面帶微笑、柔美娉婷的華服女子——宛春靜。

歸旋只瞟一眼便神色淡淡地轉過身去,彷彿她根本不存在一般。

宛春靜卻笑若春風地盈盈走來,款款一福:「姐姐。」

歸旋絲毫沒有回應。

靜慧見此情形不禁心中詫異,春靜對她溫柔笑道:「師太可否讓我與姐姐單獨談談?」

靜慧忙道:「這是自然,貧尼告退。」

說罷行禮退出。

春靜走到歸旋身後看著她的背影,她似消瘦不少,身形愈發清絕如雪,孤逸若梅。

春靜抬手解下宮鬢上別著的一把小巧金梳輕輕梳理著她流水般飄逸的長發。

「姐姐,我來替你梳頭吧。」她望著眼前烏黑清亮的青絲柔聲說道:「我以前總愛替你梳頭,可惜你總是不要,說那是下人幹得事,其實我只是喜愛姐姐頭髮生得好罷了。可惜這個時節沒有牡丹,唯有牡丹方配得上姐姐的青絲和姿容。對了,我今日前來是奉了太后旨意來侯府商議些事情,晚些,袁姑娘就要送過府了呢。」

說到這裡她手下微微一頓,唇角忍不住溢出舒暢無比的笑意……楚歸旋,你也有今天。

可惜她眼前的人依舊那般漠然而立,目如秋水長天無波無瀾,彷彿無論她說什麼、做什麼都不存在一般。

她唇角不禁沉了沉,咬咬牙繼續笑語盈盈地說道:「袁姑娘雖然只是個宮人,但畢竟是太皇太後身邊的,得寵多年,說不好聽的,就和那親孫女也差不多,而且總歸是個官宦出身,就這麼抬到府里來也不可太怠慢了是不是?唉,沒想到姐姐霸道一世,到最後姐夫身邊還是插了這麼一個人進來。」

楚歸旋只是淡淡笑了笑,「我楚歸旋又何止霸道一世?」她靜靜望著窗外遠方的雪融香初居,「春靜,上一世你便是在那兒撞柱而死的吧。」

身後「啪」地一聲,宛春靜手中的金梳掉在地上。

楚歸旋轉過身來,眼中的目光讓人迷惑,說不出到底溫柔的寧靜還是漫不經心的輕嘲,「春靜,上輩子是我欠你的,不過這輩子總算是還清了對不對?」

春靜臉色發白,茫然許久,原來她也記得上一世的事情,原來她知道自己是為復仇而來。

「……當然,姐姐待我恩重如山,世上只有你真心對我好……都是那些男人的錯!世上男人皆薄倖,就連慕湛霄也不例外。想要不被他們欺負拋棄只有比他們更狠心更薄情。姐姐,你我姐妹聯手,定能翻雲覆雨將世上所有男人都踩在腳下!」

楚歸旋縱聲大笑起來,「你我聯手?如何聯手?聯手對付慕侯還是聯手媚惑皇帝?可惜啊,我楚歸旋絕不與人共事一夫,何況是你?!」說罷她手如閃電,素白纖美的右手如冰冷的鐵鉗一般掐住宛春靜的咽喉,目光難以置信地陰森冷酷,「你以為你是個什麼東西?也想拉我同流合污。寵妃?婕妤?今日我便是捏死了你,看看你的皇帝會不會替你說一句話、追究一個字?」

她手下越來越緊,宛春靜面色赤紅,眼角卻流下一行慘然死灰的淚,「不會,我死了沒有一個人會說話,沒有一個人會流淚,沒有一個人會為我報仇,連6大哥也不會了……姐姐,你當初為什麼要救我,我總歸是被人糟踐成泥的命,你呀,楚舟啊,為什麼要給我希望和幸福?」

楚歸旋不禁一怔,手下微微一松,宛春靜唇角露出一絲凄柔的笑容,「姐姐,當初那個孩子根本就不是楚舟的,是我那夜去找他被幾個男人拖到樹林里弄出來的……哈哈哈,那個慕楚舟,我當初拋棄一切給他當妾他都不要,結果你一句話,我這種破了身的殘花敗柳他都肯明媒正娶當老婆!姐姐,你前世今生都被男人捧在手心裡呵護,都被男人舍了性命去保護,你不會懂得那個滋味,你不會知道男人到底有多骯髒多可怕多下賤……

楚歸旋瞭然點頭,「所以,你便這樣恨我?所以,你便想讓我和你一樣被踐踏成泥!你要報復便報復我,與旁人何干?現在李大哥死了,公主死了,書卿死了,你痛快了?你解恨了?!殺你?不,我留著你,因為你註定被人踐踏成泥一輩子,我不想幫你提早解脫!」

說罷她狠狠一摜,宛春靜被摔倒在地上。宛春靜爬過來緊緊抱住她的雙腿,顫聲哭道:「不……姐姐,不要這樣對我!世上只有你對我最好,只有你不會嫌棄我……我只是想要人陪著我。姐姐,你會原諒我的,就像上次那樣,你再原諒我一次好不好?我錯了,我真的錯了……」

楚歸旋閉目說道:「事到如今,事情到了這一步,我還怎麼原諒你?」她猛然扯開她的雙臂,望著佛像冷冷說道,「我能做得只是祈求佛祖,與你今生來世永不相見!」

宛春靜死死瞪著她面如死灰,忽地頹然癱倒在地上。

***

慕湛霄過來的時候,發現香房的門被人從裡面鎖住了。

「阿旋、阿旋。」他輕輕叩門喊道。

這時靜慧師太走了過來,有些尷尬地說:「楚施主說她想一個人休息,不希望有人打擾。這樣吧,貧尼請她為您開門。」

湛霄抬手道:「不用了,多謝師太。」

靜慧嘆了口氣,雙手合十鞠躬退走。

湛霄回首看著緊閉的大門,神色一黯,緩緩走到門邊台階上席地坐下。

過了許久他微微苦笑一下輕聲說道:「阿旋,你知道了吧?今日宮裡便要將袁氏送過來了。都是為夫無能,讓你受委屈了。不過我發誓,這是最後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從今往後我不會允許任何人再讓你受一丁點痛苦和委屈!阿旋,你相信我,湛霄哥哥從來沒有騙過你,這次也不會。」

房內一點聲音也沒有。

楚歸旋躺在床上淚水泊泊地流。

慕湛霄也不再說話,靠在門上靜靜閉上了眼睛。

時間似乎很慢又似乎匆匆而逝,轉眼已經日暮西山。

有人匆匆跑過來道:「少侯爺,奴才到處在找您呢,宮裡已經來人了,您快去看看吧。」

慕湛霄置若罔聞、一動未動。

那人不敢再催,只得吩咐隨從先去應付,自己在一旁候著。

又過了一個多時辰,李管家實在是應付不來,幾乎哭著求道:「少侯爺,您好歹去露個面吧,宮裡的人已經等了一個多時辰,還來了好些個送禮的賓客……」

慕湛霄緩緩開口說道:「知道了,你先去吧。」

李管家咬咬牙,扭頭離開。

門外,又是許久無聲。

慕湛霄看著無星無月黑暗一片的天空站起身來,天地無路只有強撐著走下去。

「阿旋,我先過去一會兒,晚些便再來陪你。你……放心。」

躺在床上的楚歸旋不禁笑了起來,淚水泫然於眶晶瑩閃動。

這暗黑中的笑容絕美如斯,說不出是痛苦還是欣慰。

他讓她放心,放心他不會去碰那個女人。其實她何至於連這個都不放心?

她爭了兩世總歸得了一份值得慷慨赴死的真情。

可她爭了兩世終究掙不脫與人共事一夫的命運,掙不脫與其他女人爭奪夫婿爭寵奪愛的命運。

她該接受這一切嗎?

當然,全天下都說她該接受。

可她,偏偏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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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湛霄走進偏廳,慕府的人總算是鬆了一口氣。今日皇家賜妾,宮中總管和禮部官員親送,這會又來了不少賀喜賓客,結果少侯爺居然將滿屋子人整整涼了近兩個時辰!

主角到場,氣氛瞬間熱烈起來,眾人圍著湛霄賀喜之聲此起彼伏,湛霄神色淡淡,李管家偷偷抹了抹汗,笑容滿面恭請眾人入席開宴。

***

納妾之儀和娶妻之禮自然不能相比,不能從正門入,不能拜天地父母,新人不能著正紅,但畢竟是聖旨所賜的貴妾,太皇太後宮人,太后親贈賀禮,再怎麼樣酒席還是要擺一擺的。那些聞風而動的眼精臣子當然不會放過這個既討好皇室又討好侯府的機會,趁機獻禮巴結者為數不少。

席間喧囂之際,一位四十多歲圓臉微胖的錦衣男子站笑吟吟起身來舉杯說道:「侯爺在上,下官有一建議,今日既是大喜之日,何不請新人出來,大家共敬侯爺與新人一杯以示敬賀?」

此言一出,眾人紛紛附和者稱好。

慕湛霄卻並未起身,只是微微側首斜睨著他,目沉如水喜怒不辯,「多謝胡侍郎美意,不過區區一妾何能受大人敬酒。來人,請袁氏出來,敬胡大人一杯。」

胡侍郎捏著酒杯一時尷尬,吶吶道:「不、不敢……」

這時有人從側房扶出袁氏。

當含羞帶怯的新人出現在眾人面前時,又是一片低聲讚歎。

坐在主位之上的湛霄嘴角拉出一絲嘲諷的弧度,對袁氏說道:「去敬胡大人一杯。」

袁氏不禁一怔,但隨即落落大方地持起酒杯向站著的胡侍郎敬酒。

胡侍郎連忙飲下,眾人善意鬨笑。

這時,一素裝女子翩然走入大廳。

喧鬧的大廳頓時安靜下來。

一時之間,這滿堂賓朋、這蘭堂綺席,這夜宴如晝、這燭影煌煌,竟似全都不復存在了,席間那些自詡風流的文人墨客腦子裡只餘下一片空白,竟想不出一句話一個詞形容這不期而至的女子。

慕湛霄的神色變了,緩緩站起身來,眼中那些冷峻蕭殺的眸光盡皆化去只餘下一片隱忍壓抑的痛色和溫柔,他道:「阿旋。」

那女子與他對視著,許久一笑,微微蒼白的面容如夜雪之蓮忽而盛開般如夢似幻、秀美繁華,而清麗中帶著醇意的聲音,就像入口綿密飲下燒心的美酒,「侯爺今日大喜,歸旋也來討一杯喜酒。」

慕湛霄眸光幽暗下來,雙唇抿然一言不發,大廳之內也隨之壓抑。

攙扶袁氏出來的是周太後宮中曾嬤嬤,她素來老練玲瓏,見此情形連聲笑道:「好好,這自然是再好不過了!新人進門本就該拜見主母。素棠,還不快向主母敬酒?夫人快快請上座!」

說罷便將歸旋向湛霄所在主位上引。

楚歸旋搖頭一笑,「不忙,我大魏的風俗,男女七歲不同桌,聖人規矩,歸旋不敢逾矩。」

她此語一出,眾人均是一陣尷尬,雖然確有這樣的風俗,不過從民間到皇室卻也沒有那麼死板嚴守,當年太上皇還與劉太后還一起主持過皇家宴會呢。

楚歸旋道:「我便在這兒敬侯爺和新人幾杯即可,來人,上酒。」

婢女們奉上酒水。

楚歸旋輕輕倒了一杯,持杯而立,「這杯酒我敬侯爺,多謝侯爺當年捨命相救,替我父報仇。」

慕湛霄凝然不動。

楚歸旋一笑,「侯爺不飲,那我便先干為敬了。」

說罷仰首傾杯一飲而盡。

接著,又倒了一杯,說道:「這一杯多謝侯爺多年恩愛,情深意重。」

說罷又一口飲盡杯中血。

慕湛霄緩緩開口,聲音字字低沉字字逼出,「來人,送少夫人回房。」

楚歸旋笑道:「不忙,再敬一杯,我便走了。」說著又倒一杯,轉眼看向袁氏。只見她一襲粉錦嚴妝麗飾,容貌雖不算格外美艷,但眉目間溫婉賢淑,令人一見可親。

她輕聲道:「這位便是袁夫人吧?歸旋此杯祝你與侯爺和睦恩愛、白頭……」

慕湛霄厲聲喝斷:「住口!」

眾人盡皆色變。

他強壓心緒走下主台,腳步之間竟有些虛浮微晃,「……阿旋,別再說了,隨我回去……我都依你便是。」

他的目光那般強而無助,她從來沒有見過。

不過相距數丈,不過相距數丈……楚歸旋眼中柔光閃動,絲毫沒有尋常相見的歡欣,唯有難以言說的溫柔和傷感,「回去也還是一樣,總歸還會有這樣的事情,從開始到以後,一件接著一件,一件比一件為難,不把我們壓得妥協不會停止。湛霄哥哥,是我不好,讓你與母親為難了這麼久……是歸旋生不量力,非要與世俗為敵,非要與天下為敵,然而我自為我不願轉圜,歸旋終究還是當不好這個侯夫人!」

說著她將杯中之酒一飲而盡,摔手將酒杯狠狠擲在地上,玉碎之聲鏗鏘裂耳,「今日便請在堂諸位為證,我楚歸旋無德無嗣,早在七出之列,今日自請下堂,從此刻起我與慕侯爺夫妻情斷、兩不相干。」

慕湛霄臉上血色褪盡,眼中幽冥般的火焰卻烈烈燃燒,森森地盯著她像要把她生吞活剝活活吞噬,「你做夢,楚歸旋,你做夢!」

室內陷入死一般的沉寂。

楚歸旋凄然一笑,徐徐後退,「你定要這般逼我嗎?我們夫妻一場,難道非要弄得反目成仇方才甘心?」

慕湛霄牙關處發出哢哢般骨碎聲,腮邊露出刀刻般森峻的輪廓,「甘心?你跟我說甘心!痴人做夢!來人,帶少夫人回房。」

廳內四周瞬間多了許多黑衣劍士向楚歸旋徐徐逼來,室內之人盡皆無聲不敢微動。

楚歸旋環視四周笑了起來,「是啊,我是不能這般說走就走……」

眼前慕湛霄色若謫仙的面龐彷彿頃刻間又形同鬼魅,血水流淌而下,蒙住他原本星空般深邃而俊逸的眼眸……楚歸旋絕然長笑,幾生幾世的情債又豈是她說了就了?這傾國之色惹了多少禍端,便當是除了禍端還他情債!手中忽然白練一閃,

慕湛霄驚駭欲絕撲了過來,

清徽如雪,眼睜睜在那張絕世無雙的麗容上劃開一道深可見骨的傷口,慕湛霄只覺雙目被霎那剜去般血光一片。

楚歸旋半面絕麗半面凜艷,唇角微微含笑,「當年哪吒削肉還父削骨還母,湛霄哥哥,我欠你的今日也該一併還清。」說罷手中清徽又起。

「不——」慕湛霄所有的強硬這一刻全部摧毀,身形微蹌低聲說道:「讓她走……讓她走……」

楚歸旋轉身出門而去。

慕湛霄一口鮮血噴出,「砰」的栽倒在地上。

府外寒風如朔,長夜無垠。

人傳歡負情,我自未嘗見。三更開門去,始知子夜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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渣女重生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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