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1星隕
後世的人提起那一夜往往會說四個字:玉碎星殞。
慕湛霄內傷複發昏迷一夜,第二日醒來便未置一詞遣人將袁氏女送回皇宮。問緣由,來人只言「
未成納妾之儀,完璧奉還」。
此等公然忤逆、藐視皇家的之舉朝野嘩然,然而令人意外的是皇帝並未追究慕侯抗旨之罪,
這樣微妙的局面不免讓人揣摩和議論。有人言此乃君忌臣威,皇上和大將軍間表面上的平和
很快要打破了。
確實,這個冬天朝廷異常平靜的表面下暗潮湧動,人事頻繁調動、軍隊異常調防,風雲對壘
詭異、而臣子各自暗論紛紛、各自惶恐。但在諸多的流言和猜測中很少有人再提起楚夫人殺人之事。這是顯而易見的,若楚夫人願以殺人之法剷除情敵,殺一姬何易,何至於傾國色毀,夫妻情斷?
大魏後世的史書,以及一些文人墨客的筆記、札記、探秘都提及過這位楚夫人,有的說她「美而酷妒,傲世決烈」,有的嘆其驚鴻般令人難忘的風姿,有的說其「皎皎貌而丈夫心,好佩劍帶冠,與夫並騎……」
總之,她令人震撼的美和狂妄,以及最後決烈的凋零,令那些筆作刀斧的男人們一面怒罵,一面悠悠感嘆。
但無論如何,她都只存在於那些故紙傳說中,而她本人卻再也沒有出現過。
那名驚世駭俗的女子居然從此失蹤了。
長安封禁、全國尋捕,官府、司衙、軍隊、暗衛、以及那些觸角遍布各個角落的秘密機構全部出動……這樣一張密不透風的大網即便是上天入地的通天巨匪也無處藏身,然而那個臉上有傷的弱質女子卻憑空消失了。
怎麼可能?怎麼可能?!
**
數月之後,子時,長安街。
慕湛霄走了侯府,獨自靜靜走在那一夜她走過的街道上。
怎麼可能?他默默地想,怎麼可能?
阿旋……月宴……怎麼可能?
那一夜與他妻子一起消失的還有他最信任的屬下、自幼與他立定血誓的月宴。
***
歸旋獨自走在黑暗無垠的長街上,忽然一個身影擋住了她的去路。
***
「月宴,從今日起你只需辦好一件事,寸步不離跟著楚歸旋,無論事成事敗,替我保護好她
……」
慕湛霄不禁閉目笑了起來,仰面只有鋪天蓋地的料峭春雪。慕湛霄你自詡聰明,其實不過是天下最大的傻瓜罷了!阿旋、慕氏、天下,你以為這些都需要你保護?其實他們誰都不需要你!
他時緩時急走了許久方到一座山下,身形忽如隼凌起夜空盤旋,閃電之間便攀上絕壁。
慕湛霄走至一扇鐵門之前,看門的暗衛抱拳道:「侯爺。」
他揮了揮手,暗衛退下。
鐵門緩緩啟開。慕湛霄揚聲說道:「司徒兄,出來吧。」
裡面傳來一個聲音:「可曾帶酒?」
「我的酒已經喝完了,據說司徒兄這兒還剩了幾壇。」
裡面低低罵了一聲,過了片刻,一個滿面鬍鬚渾身鐵鐐腋下夾著兩壇酒的男子叮鈴哐啷走了
出來,湛霄唇角微揚,伸手取過一壇酒,「司徒兄這兒果然藏了好貨,今夜咱們不醉無歸。」
在這細雪紛飛的雪夜,司徒無恤頭頂幾乎都冒了青煙。
***
兩人在一處巔頂奇石上坐下,一人一壇拍蓋而飲。
此處山勢雄峻、蒼穹在頂,腳下千山覆雪一片靜白,唯有簌簌落雪與隱隱松濤相應,卻顯天地之間更加寂靜。兩人各懷心事,也不做聲,各自為飲。
過了許久,司徒無恤忽問:「上次聽任將軍言,你選了他、慕氏勇非以及慕氏世英接替你的位子?」
慕湛霄點了點頭,「我擬將手中之權分交給他們三人。」
司徒無恤不禁怔然,過了半晌,道:「世人見你調兵壓境,原以為是準備兵變一奪江山,誰知只為兵諫順利交權。」
慕湛霄勾了勾唇角,並未回答。
司徒看著他落寞不羈的笑容不禁問道:「慕兄,帝位於你唾手可得,就這般放棄當真不可惜?」
慕湛霄冷聲道:「帝位於我如舊靴,何惜之有?」
司徒無恤瞪大眼睛死死盯著他,恨不得將他活活瞪死!
慕湛霄朗聲大笑起來,笑聲聲震林樾、驚飛枝鳥,「來,無恤兄你我且好好痛飲一杯。」
司徒無恤鬱結半天,最後搖頭苦笑,嘆聲說道:「上蒼真是不公平,我欲雄霸天下卻身陷囫圇,而你,至尊之位唾手可得卻又這般傲世不羈。來,喝酒!」
兩人痛飲一番,醺醺半醉,司徒問道:「你走之後準備將我怎麼處置?交給何人看管?」
慕湛霄回頭望向他,目光清冷如雪毫無醉意,「司徒國主若答應我兩個條件,我便放了你。」
司徒無恤剎時之間酒意全醒,盯著慕湛霄看了半響,問:「哪兩個條件?」
「第一,你有生之年西泯人不得再踏入中原一步。」
司徒無恤咬了咬牙,道:「好!還有呢?」
「第二,將你身上的同命蠱渡到我的身上。」
司徒無恤愕然許久,「……什麼?」
慕湛霄道:「我之前向你請教蠱毒時你曾經說過,同命蠱除了解還可以渡。」
「是這樣的,可你為何……」
慕湛霄唇角弦起一抹平靜之極卻讓人胸口涼透的弧度,「那樣的話,若我此生都找不到她,至少還可以第一時刻黃泉相見。」
司徒無恤半響說不出來話來,過了許久,問:「慕兄,你為她這般放棄一切究竟值不值得?」
慕湛霄望著遠方極輕地說:「值不值得?不值得、不值得……」他忽猛然持起酒罈迎頭澆下,冰冷的酒絲毫澆不去胸口內無時無刻翻滾灼燒著的岩漿!他摔了酒具仰面倒在雪地之上,又笑了笑,說:「所以我須得找到她,我得把她的心剖出來看一看,究竟是什麼做的?!」
此刻,除了山間的風,天地再也無聲。白雪皚皚漸漸轉大,片片盤旋飛舞,落在他身上卻帶了一絲暖意,猶如溫泉裊裊的霧氣,她的長發飄灑在泉水中勾勒出一幅絕美的水墨……
——她翻了個身,頭靠在他肩上,仰面忽然看見大帳頂端星星點點極細小的陰影,微微一笑道:「若是下雪了多好?這裡面會不會也飄起小雪?」
——「我知道你擔心什麼。阿旋,我雖也有圖國之夢,但是我有的絕不只是這一個夢……一個人自由自在雖好,但不及你我相伴萬一。」
——「湛霄,即便我真死了你也不要再娶,我肯定會在黃泉路上等著你,我雖然混賬,可你不要帶著別的女人來見我!」
……可現在呢?你會不會帶著別的男人在黃泉路上見我?
他是不是能帶給你想要的一切?他帶你躲去了哪兒?煙花三月的揚州,西風烈馬的塞外,還是明月出天山、蒼茫雲海間的北疆?
……阿旋,你的心是拿什麼做的?
***
半月後,靖南侯慕湛霄辭官離京,從此落拓江湖。
天賜上將、帝國之星自此隕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