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秋日的陽光也有著秋日特有的明媚爽朗。碧空一片,萬里無雲。秋日的天空很藍,很高,白金色的太陽將天空照得更加澄澈湛藍,明凈透亮。
「很漂亮,好像琉璃寶石。」燦爛的陽光下,有人仰著頭,眯著眼睛,這麼喃喃自語。
嶺南杭府的匾額已經被換做了嶺南王府——這是嶺南王和杭震倆與一眾世家交鋒了無數次、並送出或捐出相當於國庫大半年收入的銀錢珍寶之後的結果。
巨大的付出后是巨大的回報,流水一樣撒出去的白花花的銀子換來的一塊金光閃耀的烏漆燙金牌匾,標誌著從今往後,嶺南杭氏再不局限於嶺南一塊小小的土地,而是正式進入了南寧朝廷的,權力中心。
日光從略顯狹小的窗子里照進來,被窗欞分割成一縷一縷的金色的絲帶,一粒粒微小的浮塵慢慢地在其中上下遊盪,似乎有淡淡的陽光下塵土的味道。
侍女捧上一盞銅胎猛虎銜靈芝的熏爐,嫻熟地點上沉香,縴手輕扇兩下,待微甜的香氣彌散開來,籠著綉著精美的靈芝圖案的袖子,縴手輕輕合上蓋子,向主子們福身行了一禮,躬身邁著碎步退了下去,不忘輕手輕腳地合上兩扇對開的鏤花嵌玉的門。
淡淡的沉香香氣飄蕩在屋子裡,嶺南老王爺坐在上座上,杭離杭震坐在他下首。
「這兩天的事情,你們兩個怎麼看?」嶺南王端起茶水,撇了撇茶末子,問道。
杭震看向杭離,問道:「三弟有什麼想法?」
杭離搖搖頭,道:「我對京城的事情還不熟悉,朝堂的事情也是聽說的。不敢妄下斷言,不過看樣子,好像是有人想藉此事逼柳老太傅退位,不知二哥有何高見?」
杭離心下思索著,幕後之人到底意在何為?先是借著雙月異象發動了對武官的清洗,扳倒了平王府,如今又逼柳老太傅放手朝政,難道是轉向對文人的攻擊?那麼,究竟是誰?他的目的,是弄權,還是黨爭,或者,篡位?
杭離中指輕輕叩擊著黑的發亮的高几,珃兒應該是知道其中的內幕的,只是,唉!她怎麼也沒說清楚呢?她現在,到底在哪兒呢?
杭震說了什麼杭離也沒聽清楚,他的心思不知不覺間已經神遊到了涴州,然後以涴州為圓心,半徑五十里五十里地擴大著範圍遊盪。
······
「三弟?三弟!」
「嗯?」杭離猛然回神,「二哥,何事?」
「你想什麼呢?父王叫了你幾聲都沒聽見。」
「哦,」杭離有些尷尬,起身像老王爺行禮道,「父王,孩兒失禮了。」
嶺南王擺擺手,「無礙。你剛才在想什麼?」
「回父王,」杭離道,「兒臣在想,咳,前兩月的雙月異象事件剛剛平息,如今柳老太傅又纏上麻煩,事情會不會太巧了些?而且,今天老太傅對鄢四少爺說的那番話,兒臣覺得話裡有話,卻不得要領。」
思緒回到了那個江波粼粼的靜謐夜晚:
「鄢霽?傳說『雅蓋柳玓,才比穆青,芝蘭玉樹,卓爾不凡』的鄢四少爺?」
少女低頭一默,「杭離,你要是就這麼相信『傳說』,你會被傳說的人給玩兒死的······」
······
杭離微微蹙眉,鄢霽,難道幕後的人是鄢霽鄢家?柳老太傅是看透了么?那一番話,究竟何意?
嶺南王沉吟一聲,杭震眼光一閃,笑道:「三弟是多慮了吧,我當時瞧著,柳老太傅的意思不過是在退身之後囑咐一下後輩棟樑。畢竟,鄢四少爺才滿天下已是有目共睹的事情。他又師承許老太師,是老太師座下唯一在世的弟子,學問才華都是沒得說的。更重要的是,他是皇后唯一的嫡親的弟弟,太子的親舅舅,只怕日後一個太子太傅或者少傅也是跑不了的。」
「那麼為什麼老太傅數次強調要他記得他是個明楚人?說什麼輪迴報應?」
「三弟總該記得第一次北伐咱們大寧是怎麼敗的吧?」杭震笑道,「只怕是老太傅惜才,卻對當年鄢氏叛國的事情不放心,交代他莫要重蹈覆轍罷了。父王,您說呢?」杭震微笑著轉向嶺南王。
嶺南王點點頭,道:「有道理。」
杭離的眼神凝視著杭震略顯消減的臉龐上片刻,又落在香爐里飄散的一縷青煙上,似乎目光也慢慢隨著青煙飄散。中指輕輕叩擊著桌面,是么?
「······至少杭震已經折進去了······」
杭震折進去了······
杭離目光重新匯聚起來,看向杭震,微笑著點點頭,「也許,是吧。」
「王爺,公子!」袁沛風風火火地跑來,敲敲門,喚道,「王爺!喜事呀!文家回信了!」
嶺南王眼神一亮,連聲道:「是么,快進來,快進來!」
袁沛滿面紅光,手上拿著一分紅帖子,進屋便先道了個吉祥,這才道:「回王爺,文家人回信兒了,對咱家二公子十分滿意。」說著遞上帖子,笑道:「這不,約著王爺您過府商議呢!」
嶺南王哈哈大笑兩聲,連連說好。接過貼子細細掃看幾遍,才把帖子合上,遞給杭震,對杭震笑道:「定國公府嫡出的姑娘,你瞧瞧,是你相中的那位么?」
杭震似乎有點欣喜,有點驚訝,有點臉紅。接過帖子飛快地看了一眼,笑道:「正是,父王。」
「哈哈,」嶺南王笑得有些感慨,頭上顯出幾道深深的抬頭紋,「一晃這麼些年,終於能看著你成家了。你娘若是知道,定然也跟父王一樣,放心了······」
「父王······」提起亡故的側妃,杭震似乎也有些哽咽。
「呵呵,」杭離輕笑,聲音里透著不加掩飾的爽朗愉悅,打斷了煽情的氣氛,道,「那三弟先恭喜二哥終於如願以償,抱得美人歸了!這是喜事,二哥該高興才是!」
「是!你三弟說的沒錯!」嶺南王很高興,站起來招呼道,「走,吩咐廚房多做兩個菜,咱們爺仨喝兩杯去!」
杭震笑著稱是。
「誒,父王,」杭離站起來,忽然道,「方才有件事忘了與父王稟報了。」
「哦?什麼事?」
「這樣,」杭離道,「孩兒入京時間也不短了,這幾日尋思著也該謀個正經的差事。所以,孩兒想去刑部掛職。」
「刑部?」
「是。」
「三弟,你不是一直都喜歡軍隊么?為什麼不去神天中禁四大軍隊?」
杭離苦笑一聲,「二哥,你忘了?一聖主兵的風頭才堪堪過去,我這嶺南的公子就要插手四大軍隊,不是平白惹聖上猜忌么?如今局勢瞬息萬變,我怎麼能給咱們王府找麻煩?」
嶺南王點點頭,贊同道:「確實如此。」
「那麼為何要選刑部?三弟,二哥直言,京城的衙門這麼多,便是審刑院大理寺也比刑部有前程。刑部,徒有其名卻無其實,不是個好地方。」
「我明白,」杭離笑道,「只是咱們嶺南王府初入京城,太招風了也不好。不過是為了有個身份,不如先選個不起眼的衙門,徐徐圖之。而且,二哥,你是一向知道我的,最不喜同一幫文人打交道。與其進了那動嘴皮子弄筆杆子的地方,我寧願天天對著一堆律法文書!」
此話一出,嶺南王與杭震都笑了。
嶺南王指著杭離笑道:「你呀,唉!以為你長大了,不想還是這麼個孩子心性!也罷,隨你吧。」
杭離一喜,笑道:「多謝父王!」
······
花陰漸長漸深,慢慢與夜色融為一體。侍女們掌上燈燭,橘黃的燈火在窗扇上投射出屋裡對酌的父子三人的影子,似乎把一屋子的酒香也照得朦朧暖和。
嶺南王好像很高興,拉著兩個兒子不停地拼酒,讓杭震杭離兩兄弟便是聯起手來也有些招架不住。終於喝得伶仃大醉,咣當一聲摔掉杯子,嘴裡不知道嘟囔著什麼,趴在了桌子上。
杭震杭離無奈地對視一眼,默契地長嘆一口氣,搖搖頭。
「三弟,你也喝了不少,快回院子里休息吧,」杭震扶著嶺南王,防止他一個不慎栽倒在地,「父王這裡有我,你快回去吧。」
杭離目色殷殷,看著杭震。片刻,小聲道:「二哥,父王醉了,這裡沒有外人。你實話與我說,鄢四少爺,究竟是個什麼樣的人?」
杭震一怔,瞳孔一縮,低頭乾笑一聲,又抬頭看著杭離,反問道:「為何會有此問?」
「哥,你只與我實說便好。」
杭震一默,低頭沉聲道:「雅蓋柳玓,才比穆青······」
「你知道我問的不是這些。」
「那你想知道什麼!」杭震語氣忽然一重,抬起的眼睛里閃過一道鋒芒,「或者,你聽誰說過什麼?」
「······沒有。」
「呵呵,杭離,何必不承認呢?你幕後的人,只怕手眼也通天吧。說起來倒是我這做哥哥的不稱職了,居然不知道從未出過嶺南的三弟何事與京城的世家搭上了線。只怕父王也是不知道的吧,不然,」杭震聲音一狠,「年前就該讓三弟進京的才是!」
「二哥!你我······」
「杭離!」杭震聲音壓住杭離下面的話,「你找了座好靠山,我無話可說。只是你記得,京城的水沒你想的這麼簡單。是福是禍你自己揣摩,莫不知輕重地招惹了不該惹的人。到最後,別怪——我狠心······」
杭震扶著嶺南老王爺走遠,杭離蹙眉,心裡一口氣起起伏伏。
「公子,」魏小五瞧瞧踮著腳湊到杭離身邊,低聲道,「我查了,這兩日京城的流言傳的太快了些······公子?」
「我知道了。」
杭離的眉毛慢慢舒緩開,聲音暗沉的好像沒有星月的黑夜,吩咐道:「這些天準備好銀兩,吩咐孫祿安排一下,後天隨我喬裝,去趟四角巷。」
明楚歷1008年,九月十三。
當京城裡柳老太傅孫子占田殺人的案子鬧到沸沸揚揚的時候,杜嫣正背著沉重的背簍,扶著鐵索走在搖搖晃晃的弔橋上,低頭能看見驚心的深淵雲霧和奪目的琉璃光彩。
監工們是很珍惜自己的性命的,所以拿著鞭子的監工們只是站在弔橋兩端,吆喝著指揮著緩緩流動的隊伍。
杜嫣眼光一閃,腳步一錯,與前面的大刀拉近半個身位。
「杜微?」大刀察覺杜嫣靠近,微微回頭詢問道。
「大哥,你走好,我給你說點事兒。」杜嫣頭也不抬,嘴唇微微一動,輕聲道。
呼嘯的山風從耳旁刮過,聲音呼喇地被吹開,再沒第三個人聽得清二人的對話。
「你說。」
「我說了,二哥可得注意腳下,踩穩了。」
「好。」
「咱們是來重建重霄宮的,第一次重霄宮將要建好的時候,卻被一把火燒的乾淨,大哥知道吧?」
「走江湖的時候隱約聽說過。」
「嗯。那次火不是意外,是人為。」
「什······」
「小心!走穩!」大刀猛然回頭,身子不穩地一晃,杜嫣急忙伸手扶住,「大哥小心,慢慢走。」
大刀驚覺身上出了一層汗,偏頭問道:「你聽誰說的?」
「這個不重要。」杜嫣放開手,慢慢走著,接著道,「有人貪了建宮的銀兩,以致無法交工。因而最後策劃了這場失火案,將證物毀的乾淨。」
「所以,」杜嫣低頭平靜地道,「朝廷的貪官們中飽私囊,置八萬苦役性命不顧,一把火燒了個乾淨,只把幾個無關緊要的小官吏推出來做了替罪羊。朝堂之上官官相護,審刑院大理寺和刑部查了大半年不過是個意外失火的結果,如今這些貪官仍自逍遙法外、紙醉金迷,可憐咱們要在此拼著性命重建重霄宮······大哥,」杜嫣一頓,抬頭問道,「你心底,有什麼想法?」
大刀一時沒有說話,杜嫣透過薄薄的霧氣清晰地看見他臉色陰沉,嘴唇緊緊地抿著。
杜嫣嘴角一勾,輕輕一笑,道:「大哥不必多言,我明白了。我想,咱們有辦法出去了。」
弔橋顫巍巍地驚心地上下起伏,一個計劃在杜嫣心底悄然成型。
只是,只有一半的把握,她心道,如果能再周詳一些,那麼成功的幾率會增加兩成。
七成,杜嫣微微握了握拳頭,掌心裡起了一層黏糊糊的薄汗。
如果在紅袖樓,有了七成把握,她會毫不猶豫地去施行。但是現在,杜嫣心底七上八下的忐忑不安。也許吧,在紅袖樓,她知道她身後有媽媽,有鄢霽,有那個深不可測的家族依靠。疏漏,鄢霽會給她指出,幫她完善;失誤,鄢霽會替她彌補,清理痕迹。七成把握,於她來說,已經算是必勝的定局了。所以她可以拋去所有的後顧之憂,一心一意地執行任務。
可是如今她只有自己了,她的身後是自己和十萬苦役的性命,不由得她不謹慎、不小心。只有她自己,如果十萬苦役因她發動,那麼她必須為所有苦役負責。
她之前還常常在心底抱怨鄢霽,只在她跟前動動嘴皮子,她就要費盡心思手腕執行任務。現在輪到她自己動嘴皮子的時候,才發現,原來這動嘴皮子的責任,也不是這麼好擔當的。
杜嫣深吸一口氣,微微仰頭,只見天高雲淡,有飛鳥從峽谷上空滑翔而過,在顫顫巍巍的弔橋上投下幾片面盆大小一掠而過的淺淡影子。
還是,再考慮考慮吧。
也許是杜嫣的霉運終於倒到了頭。九月十三日的晚上,當他們帶著一身疲憊被趕進營舍里時,一隻不速之客的到來,卻讓她的把握,一下子提高了兩成。
「吱吱吱,嘰嘰,吱吱唧唧!」
「大猴子!」
小猴子眼睛一亮,一個箭步衝上去緊緊抱住蹲在床鋪上扯著床單的金毛獼猴,幾縷從房頂漏下的凈白月光照在大猴子的身上,正映的大猴子蟠桃形的臉上紅的像熟了的山楂。
「大猴子!我想死你了!你怎麼找來了?」小猴子揉著大猴子毛茸茸的腦袋,聲音似乎要哭出來似的。
「吱吱唧,唧唧吱吱!」大猴子窩在小猴子懷裡,手舞足蹈。
呂衛一驚,呼道:「你說我媳婦兒也來了!」
「吱吱唧唧!」
「馬老三、馬丫頭和啞小姐都在山下?」
「吱吱唧唧······」
大猴子吱吱唧唧地比劃著,小猴子翻譯著,杜嫣聽懂了。
那天在大驛店裡分開后,馬老三等人被拉到官府里備案核查身份。當然,不過是走了個過場。三人矇混過關,出來后一路打聽著,幾經輾轉終於到了琉璃山下。琉璃山下有禁衛軍把守,三人自是上不來,便派大猴子上山尋找眾人——滿山遍野的全是上躥下跳,您管得著么?
六人一猴交流的歡快,杜嫣心思突然一動,問道:「小猴子,大猴子是你什麼時候撿到的?」
小猴子略微想了一下,答道:「有好多年了吧,早先遇上大哥之前,大猴子就跟著我了。是不是,大猴子?」
「吱吱,唧唧。」
杜嫣眼神微眯,「那麼,大猴子,能和山裡的野猴子交流吧?」
「應該可以吧,我撿到它的時候它都快成年了。受了傷,卡在了石頭縫兒里,我就把它拉出來了,」小猴子替大猴子抓著身上的虱子,抬頭問道,「杜微,你問這幹什麼?」
杜嫣眼睛一眨,笑道:「因為呀,我知道咱們怎麼逃出去了。只是,不知道你們敢不敢。」
二斧啐罵一聲,粗聲道:「這時候了還有什麼敢不敢的!杜微,只要你能說出個辦法,老子就算豁出這條命,也得給大家殺出條道兒來!」
杜嫣眼光一閃,輕鬆道:「豁出命來倒是不必,我保證,咱們六個,」杜嫣眼神認真地從每個人臉上掃過,聲音里透著堅定,作出承諾,「一個也不會少!」而且,杜嫣在心底補充道,還有十萬苦役,務必將損失減到最小。
「什麼辦法?」
問話的竟然是一旁躺下的人。不知何時,旁邊的人竟圍在了杜嫣等人身邊,疏朗的月光下,消瘦黝黑的面龐上眼神或是渾濁或是明亮,杜嫣卻在其中讀懂了一種同樣的情感——
求生。
杜嫣喉嚨一動,心底有些酸澀。心裡的計劃正要脫口而出,眼前卻突然出現了一雙溫和卻似笑非笑的眼睛:
「這世上,你真正能相信依靠的,只有你自己。」
到了口邊的話被杜嫣咽了下去,她笑笑,露出一副故作神秘的表情:「其實啊,是我昨晚上做了個夢!」
「什麼夢?」周圍的人圍得更緊了一些。
「知道這裡是什麼地方么?」杜嫣表情更加故弄玄虛了。
「什麼?」
「重霄宮?」
「琉璃山?」
杜嫣高深莫測地搖搖頭,道:「一千年前,寧元帝大戰柳幼王的地方呀!」
「那又怎麼了?」
「其實,」杜嫣眼睛神秘地一掃,壓低了聲音,「我昨晚夢見元帝跟平朔公了!」
「然後呢?」
「然後他們顯靈了呀,說要把咱們都放了!」
「切!」有人嗤笑一聲,「想逃出去想瘋了吧!」
「哎!我說的是真的!」杜嫣臉色一正,嚴肅辯駁道。
「我看你也沒什麼主意!」
「就是,牛皮吹的大!」
「唉!」
「整天這麼個牲口一樣地幹活,倒不如往峽谷底下一跳了乾淨!」
「嘿!我是說真的······」
······
「睡吧睡吧。」大刀也拍拍杜嫣,「別想了。」
杜嫣嘴角一揚,她分明看見,大刀對著她眨了眨眼。
但是杜嫣嘴角還沒放下來,腦袋上就挨了二斧蒲扇似的一巴掌,聽見他粗聲道:「讓你五天想主意,就做了個這鳥夢出來?罷了,眼下的情景,就是天皇老子也想不出辦法,你又算個啥!想不出來也沒人怪你。老子就是看不慣你那一股娘娘腔似的做派,跟那高門大戶里出來的小白臉兒似的!」
杜嫣揉揉腦袋,聽著前半截還淡定,最後一句身子一斜差點撲在大猴子身上。呃,娘娘腔······小白臉兒······杜嫣暗自苦笑一聲,很想說,二哥,您見過京城裡的那幾位出了名兒的么?
小猴子與大猴子又是抵足而眠,杜嫣正躺在小猴子旁邊。
周圍的人鼾聲漸起,小猴子忽然聽見耳邊響起道很小很弱的聲音:「小猴子,告訴大猴子,替我托啞小姐他們帶一身白色長裙,一身黑色便裝,三丈白紗或者白綢,一根結實的繩索。」
小猴子猛然一驚,眼睛一睜對上杜嫣明亮幽深的眸子,一縷月光映進眼瞳,好像一對明珠。
小猴子咕嘟咽了一口唾沫,小心探究道:「杜微,你要這些幹嘛?」
杜嫣微笑,眸光似乎一下子變得深邃起來,輕聲解釋道:「憑著咱們七個,肯定沖不出去的。除非能發動十萬民夫。記得,讓大猴子這些時日多和山裡的猴子相處,也許,大猴子會幫咱們大忙······」
若說明楚千年的歷史上,最早利用民間輿論、散播流言,以達到一定政治軍事目的的鼻祖是誰,或許已難以考證。然而第一位將輿論的戰鬥力發揮到極致的人,正史上卻有明確的記載——景裕皇后,平朔妘氏第二十三代小姐,妘湘晴。
自興業時代的數次輿論大戰之後,歷代的弄權者們便從中窺見了玄妙之處。翻雲時代的妘綺更是深隱幕後,一雙素手暗中翻捲起一場場輿論大戰,掀起一股股浪潮造勢。將輿論戰發展到登峰造極的地步。
而如今,杜嫣無疑也看中了這種成本低、傳播快、效率高的手段。當輿論戰與心理戰結合,當半真半假的流言鵲起,當十萬苦役深覺再無活路,當心中的憤懣與不滿被完全點燃,當一切壓抑著的怒火反心爆發,那麼,她的機會,便來了。
九月十六起,一則流言漸漸在民工中悄然傳播開來:
據說,第一次修建重霄宮,朝廷官員大量侵吞工程銀款。所有純金器具全部用黃銅貼金;從各地運來的所有紫檀、黃梨、黑檀、雞翅等名貴木材全部被替換為琉璃山上的松楊樺等普通樹種,而那些名貴木材,統統轉手賣入黑市;更有那剋扣苦役米糧,八萬人,吃的全部都是霉米······最終重霄宮建的不成樣子,貪官們無法向朝廷交差,買通禁衛軍軍官,焚宮滅口。
如今,琉璃山第一主峰上,遊盪的全是八萬民夫的冤魂······
流言不脛而走,在民工中傳播地飛快,兩日後又衍生了多個版本。
其中甚至有人提起了那古老的傳說:琉璃山上的琉璃晶都是受了寧元帝點化的琉璃仙的子孫,當今皇帝大肆用琉璃晶建宮,觸怒了琉璃仙,被琉璃仙上奏給天庭,惹了元帝與冰月夫人大怒,派下炎神雪神解救琉璃晶。所以,第一次修建重霄宮受到了炎神的懲罰;第二次,就會被雪神處置了。更有個據說之前是給人解卦拆字的半仙兒用蓍草卜了一卦,預報出了雪神下凡的準確時間——今年十二月初八,琉璃山會有一場大雪,像燒了八天不滅的大火一樣,連下八天八夜,直把琉璃山封成一座冰山······
活不了了!
老天跟朝廷都不給人活路啊!
······
好吧,杜嫣必須得承認,群眾的八卦能力與想象力是巨大的。
也許是苦役們的生活太過艱難無趣,她不過是與大刀等人趁著一切能與其他苦役閑話的時候起了個頭,稍加引導了一下,四起的流言便以一種燎原之勢迅速襲過琉璃山琉璃山數萬苦役心頭,更有愈演愈烈之勢。
五日以後,監造的官差不得不下令,禁止苦役在任何時間交頭接耳。違者,鞭撻十下。因為在過去的兩日之中,已經發生了兩起十人以上和六起十人以下的勞役與官差發生的暴力衝突事件。共計官差五死八傷,三十七名滋事勞役全部被處死,以儆效尤。
隱在人群后的杜嫣聽到官差來訓話的時候,臉色未變,睫毛卻一閃,斂下眸子。
卑鄙嗎,她想,是吧,用別人的鮮血為自己鋪路,而別人卻絲毫不知道,自己的性命,不過是他人手上的一枚棋子。就像當初鄢霽用她敲打媽媽一樣,但是鄢霽救了她一命,她卻害的三十七人葬身琉璃山,尚未出師,便已身死。這麼想來,她比鄢霽卑鄙的多啊。
杜嫣清楚,三十七人,只是一個開始。僅僅幾個流言,只能煽動起不足一半勞役的反心。哪怕這不足一半的勞役能突破山下禁衛軍的防禦,也不可能抵擋一日之內便可就位的禁衛軍央中軍三萬精旅,更敵不過整個南寧王朝鋪天蓋地的絞殺——如果鄢霽還未把朝廷攪得天翻地覆或者已經雷厲風行地平息了亂局的話。
所以,她急不得。但是升起反心的勞役們卻等不得,尤其是如二斧一般火爆脾氣的人。若果不是杜嫣與大刀死命地拉住他,二斧當即就與那群「王八羔子」的監工和狗官們拚命去了。
三十七位兄弟們,走好。杜嫣在心底默念,你們是十萬苦役起義的先行者,若是在天有靈,便保佑活著的人,都能順利衝出這座那人命填充起的大山宮殿吧······
她,必須得加快動作了······
但是有些事情,卻不是她自己說的算的。
九月二十。
正午的太陽火熱刺目,晃得人抬抬眼皮都有些酸澀吃力。背後的大山岩石好像被炙烤了的烙鐵,地面也是滾燙滾燙的。以為夏日終於過去,不想卻迎上了個秋老虎的尾巴。
午飯的時候,杜嫣環著膝蓋靠著山石坐著,身邊放著一碗黏糊糊的粥,碗邊搭著一塊不知道什麼東西揉的餅子。杜嫣瞟了一眼,看著就覺得扎的胃疼,有點兒想念魏小五的十全大補粥。眯著眼睛抬抬眼,毒辣的陽光好像能把眼睛灼瞎。
這天氣,真是不正常呢。
杜嫣把膝蓋抱得更緊了些,抵在心口上,幾次鼓起勇氣看了幾眼邊沿帶著污跡的粗碗,幾次皺著眉頭把眼睛從粥上拿開,她實在沒勇氣吃下去了,雖然她知道,她必須吃飽了才有力氣。
頭疼,胃疼,還有一陣陣噁心的感覺翻湧,疼得她上午幾次險些從弔橋上摔下來。
胃病,是在紅袖樓里落下的老毛病。
從那年在蘇府里出事,媽媽說她最好從開始便壓其她姑娘們一頭,這樣,她才會有更多機會。頭兩年裡,她練舞,背記,訓練,一天恨不得當做三天用,還要抽出時間跟著媽媽學習迎來送往為人處世之道。時常一天只吃一頓飯,或者胡亂吞些冷茶甜糕充饑。
拿命拼的效果是明顯的,她年紀雖小,卻是鄢霽接手紅袖樓之後訓練出的姑娘里第一個合格的,亦是所有名譜姑娘里唯一一個傾字輩的花魁。之後的好處,自是不必明說。而之後,做了領事,她的事情不減反增,更加沒工夫在意身體,加之時常飲酒,縱然年輕,卻也把胃給弄壞了。
以前胃病犯起來的時候雖然難受,卻沒這樣難受的想死。更要命的是,這胃病,犯得實在不是時候啊。而且頭疼,渾身虛軟。甚至她有感覺,自己已經發燒了······
好吧,她以前真的是不應該這樣折騰自己的身體。
杜嫣感覺得到,渾身都在冒著虛汗。五天,如果能再有五天的時間,她便可以煽動起八成苦役暴動,之後的兩成,多半會跟著一窩蜂地起事。只是,她這樣,甚至有種撐不過一個下午的感覺。明明是如此亮堂耀眼的白天,她卻一陣陣地覺得眼前發黑······
杜嫣正在生死線上掙扎,琉璃山上苦役們道路以目,敢怒不敢言。
而千里之外的京城裡,紛飛的流言卻鋪天蓋地落下,幾日間傳遍了大街小巷,甚至被編作了茶樓酒肆里說書先生口中的故事傳講,一路暢通無阻:
柳老太傅的小孫子搶佔民田,強搶民女,仗勢欺人,歐人致死;
柳老太傅的小孫子被抓進了審刑院,抵死不承認,甚至差點當堂毆打衙役和苦主;
柳老太傅的小孫子在大獄里哭天喊地地要他爺爺救他;
柳老太傅的小孫子砸了獄里的八個瓷飯碗了,後來獄卒沒辦法,找了個木碗給他;
柳老太傅的小孫子······
嗯,柳老太傅的小孫子,很忙,真忙。
但是柳老太傅忙不忙,真心不知道。
從九月十三日老太傅辭官之後起,老太傅便閉門不出,甚至連家人也不得出府半步。一連七日,除了採買的雜役,再無人踏出柳府一步,更對小孫子的案情不聞不問,一副秉公辦理的態度。
輿論聲勢浩大,潮水一般,轉瞬間席捲了京城的喧囂繁華。輿論之戰,身為把杜嫣帶進權謀之路上的鄢霽,玩兒的更是老練。
有兩人身著官服,從玉墀上一階階走下。
「這鬼天氣!」一個倚在漢白玉的欄杆上,嘩地打開扇子在耳邊扇著,皺眉看了一眼耀眼的太陽,「這個柳老頭,倒是真能沉得住氣!」
「難道說寒門的幕後之人,不是柳老太傅?」
「哎,昭銘,我問你,要是你被人收拾到這個份兒上,你爹會不會不管你?」
「······不會,」鄢霽沉吟一聲,接著補充道,「我不會被人收拾到這個份兒上。」
「嗨!」金昱一哂,張牙舞爪道,「假如!我是說假如!」
「你呢?」鄢霽不答,反問道。
「呃······」金昱一默,拿扇子撓撓後頸,表情有些糾結,「好像也不會哈。」
鄢霽瞟他一眼,沒說話。
「柳老頭兒這是吃准了咱們不會把他孫子如何么?」
「老太傅那日說的很明白,從今往後,只要不讓鬼戎人打進來,咱們的事情,他不會插手。」
「呵呵,他不會以為,他不插手咱們的事兒,咱們就會放過他孫子吧?」
鄢霽點點頭,沉聲道:「如果沒有杭離出現,老太傅倒是猜中了,咱們原本不就是這樣打算的么。」
「也是。」金昱有些煩躁地撓撓頭,「只是如今咱們整到這份兒上,柳老頭閉門不出,京城裡別管世家寒門,也沒哪個冒頭的。若是當真寒門裡有幕後執掌之人,這樣明顯的藉機尋釁,竟不打聽奔走一二,也未免不和情理罷!」
鄢霽摩挲著手指,思索片刻,緩聲道:「那便不妨繼續拖著,只要寒門背後有人,總有現身的時候。還有杜珃,玄辰可曾探到她這些年的蹤跡?」
「別提了!最後打聽到了個人牙子身上,之後線索全斷。我派人尋那婆子,結果那婆子四年前就死了。我想著死馬當作活馬醫吧,順著那婆子的死因一路追查,你猜怎麼著?那婆子死的果然有蹊蹺!你猜猜,」金昱眼睛一擠使個眼色,「誰做的手腳?」
鄢霽沉思片刻,搖頭道:「不知道。若是清流黨,不會為了清理痕迹殺人滅口;但若是濁流,不可能收養杜太子太傅的遺孤教養。七八歲的孩子,也該懂事了。如果僅僅作為一個牽制嶺南的籌碼,或者只是以泄私憤,那麼不會讓她與杭離聯繫。都說不通。」
「想不到吧?」金昱咧嘴一笑,「還有更想不到的呢!我給你說,是蘇家!」
鄢霽瞳孔一縮,詫異道:「蘇家?」
金昱很欣賞鄢霽吃驚地表情,滿意地點頭笑道:「是吧,我也奇怪。但是事實就是如此。而且,蘇府也是那婆子的老主顧之一,所以極有可能是蘇府的人發現了杜珃,之後為了封鎖消息,殺人滅口。但是這樣又說不通了,蘇家若早有這樣的謀划,這樣的城府,怎麼會被擠兌回老家去?奇怪,真是奇怪!」
金昱搖著扇子,皺眉自言自語。
「若是如此,」鄢霽道,「還要請玄辰派兩個人去涴州走一趟了。」
金昱笑嘻嘻地合起扇子,呵呵道:「明白明白,今早已經出發了。」金昱把扇子畫個圈,眼光一閃,擠眉壞笑道,「鄢四少爺,您文雅君子的名聲,在蘇家面前,被傾蝶封朗兩個丟的夠乾淨了吧?」
鄢霽低頭輕輕一笑,點點頭道:「想來該是如此。」
「哈哈哈哈······」金昱一手撐著欄杆,笑得好像十分暢快解氣。
鄢霽忽然想起,杜嫣在他面前陰謀得逞時候,好像也是相似的表情,不過沒有金昱這樣誇張而已。
「少爺,您這樣想啊,連您老這樣謹慎小心的都中招了,那就充分證明我的技術已經爐火純青青出於藍,可以放心使用了不是?都是為了任務嘛······」
······
鄢霽眼神一暗,覺得眼前明媚的陽光下,重重宮殿的琉璃彩瓦奪目的刺眼。
「呦,鄢老四,不高興啦?」金昱拿扇子在鄢霽面前一掃,疑惑道,「什麼時候心眼兒這麼小了?」
鄢霽回神,笑著擺擺手,道:「不是因為這個。我想,雖然寒門這裡如今迷霧重重,卻不宜再耗費太大心力勞力。只要他們不再多生事端,暫且不必理會。大姐那邊,已經動了,安國公府的清理,不過這幾日便要著手了。」
金昱伸了個大大的懶腰,目光落在連綿起伏的宮殿深處,長出口氣,「快了,安國公府半個月,京城的爛攤子最多兩個月······」
「是啊,快了。」
快了,都快了。
無論是京城,嶺南,廣南,還是琉璃山,青天烈日下,隱藏在重重迷霧后的推手悄然計劃布置好了每一個細節,陰暗處詭波翻湧,醞釀著驚濤駭浪。只是,任憑几方妙手巧算,也想不到,各自掀起的滔天巨浪撲撞交疊在一起,又會產生什麼樣的效果······
又是一天日暮,巍峨高大的城門在玫瑰金色一樣的光輝下,顯得越發莊嚴神聖。
街市上人流如織,熙熙攘攘,杭離一身風塵從北郊回城。他如願進了刑部,從八品的小官做起。為人勤勉低調,甚至同僚們根本不知道,他還有個嶺南王子的身份。
這樣的機關單位,欺負新人是很正常的事情。深諳官場之道的老油條們都知道柳老太傅小孫子的案子水深,幾個推諉便推到了杭離頭上。當然並不是讓他全權經辦,而是刑部需要參與的一些調查、訊問之類的事情,杭離需要拿耳朵聽聽、拿筆記記,最後簽上大名走個過場便好了。
只不過杭離做的挺認真,該有的程序一個不落。所以這兩天,他一直往北郊跑,查訪案情經過。以至於同僚們背後暗暗嘲笑他傻,費力不討好,說不定搞砸了得罪了人,平白誤了仕途。
不知道杭離聽見這樣的言論沒有,反正他還我行我素,該咋調查咋調查······
據柳少爺的說法是,兩年以前,他看上了北郊的一塊地,想為祖父建一個別院。與田老大談好了價錢簽了契書,準備動工之時卻被田老大的兒子攔了下來——田家知道買地的是京城的大官,想讓柳老太傅幫著田老大的兒子在官府里謀個挂名的官職,至於地,可以白送。
他心動了,收回了買地的銀子,回去委婉地向祖父提了此事。老太傅何人,宦海沉浮大半輩子,四朝元老,六蛟奪位、南渡、兩次北伐、千禧黨禁,當年包括許老太師在內的五大清流支柱里只他碩果僅存,這點小聰明如何瞞得過他?一口便回絕得乾脆。
於是他還是把銀子還給了田老大家,說不成。田老大家卻不願意了,說要不謀官,要不銀子翻倍。雙方不歡而散。之後田老大家天天帶著人到地上鬧事,說柳太傅家強搶民田。幾次鬧下來,柳小少爺徹底怒了,直到雙方發生了械鬥,田老大的兒子被推到在地,脊椎正硌在一塊小石頭上,自腰部以下,癱瘓。
癱瘓之後在床上殘喘了一年,今年春天的時候撒手人寰。
當年出事的時候,田家人也鬧到了啟城府,以柳老太傅家賠了足夠的銀子息事寧人而告終。按說此事到此便算兩清了,可是誰讓現在苦主死了呢?所以事情,又被掀出來了。百姓們,總會站到受傷最大的那一方去的,因為他們是弱者。
杭離心中默默計算著時間,後天,就是開堂審理的時候了。背後操縱的那人,把一切能為柳少爺辯護的證物銷毀的乾淨,僅憑柳少爺及柳家諸人的證詞,不足為信。無論最後結果如何,老太傅的一世英明,算是毀的乾淨了。
杭離想著,忽然一停,抬頭看見面前一家酒樓青旗飄揚。杭離心頭一動,腳步一轉便進了酒樓。
明楚歷1008年,九月二十二。
田老大狀告柳老太傅小孫子侵佔民田、歐人死命之案在經過十天的調查取證之後,終於正式開堂審理。
由於此案太過轟動,依照興業時代與翻雲時代的先例,審刑院、大理寺、刑部決定於宣化廣場舉行公審。所有京城的百姓,都可臨場見證案件的審理,以示公平公正。
陽光依舊燦爛,整個漢白玉鋪墊的巨大廣場反射著耀眼的金光。
主審官是來自審刑院的一位從三品的官員,江申仲。陪審的兩位官員分別來自大理寺與刑部,杭離作為刑部參審的一員,也默默地站在一旁。
黑壓壓的人群圍了一層又一層,縱然擠得人人額頭冒汗,也沒人願意離開,反而更用力地往前擠。
由於宣化廣場在宮城之前,因而百丈內並無二層及二層以上的樓閣。有聰明的人居然在一旁搭了個臨時的檯子,此時的檯子上,也是人頭攢動······
江大人三十齣頭,四方臉,一臉老成嚴肅。一身官服一層層穿得一件不落一絲不苟,碩大毒辣的太陽下,趁著眾人不注意悄悄拿袖子抹了一把額頭上的汗珠。
審理過程進行的很順利,除了柳老太傅小孫子抵死不認罪之外,人證,物證俱全。
柳少爺說雙方簽過契書,在官府里備過案。只是柳少爺說的那位經辦的書吏幾個月前就辭了差事,四處遊學去了。官府里的那份備案,對不起,沒找到。而柳少爺手裡的地契,據他自己說,是在一次與田老大兒子爭執的過程中,他出示了地契,卻被田老大的兒子撕得粉碎······
所以柳少爺對自己的辯護,全部無效。
田老大和他婆娘、兒媳婦三個在廣場上哭天喊地地求官老爺做主,請各位鄉里鄉親見證·····
民怨很沸騰,雖然三位審理官員身側立著寫著「肅靜」的牌子,還是擋不住人群里嘁嘁喳喳亂亂鬨哄的各種嘈雜聲音。
柳府五十多年聲譽就此,徹底跌得粉碎。
眾人七嘴八舌地各抒己見,江大人也與另外兩位低聲討論著。
「白大人,您看此案應當如何判處?」
「依下官之見,若說是故意殺人卻也不妥當······」
「民憤難平呀。」
「難辦,判輕了難息眾怒,判重了老太傅那裡······」
「明眼人都看得出來,這是有人在背後推波助瀾呢!」
「不知道這幕後之人到底是個什麼意思,江兄可知道什麼消息?」
「不知道。」
······
三位大人商議半天,終於各自理理官服,坐回原位。
「咳,」江大人危襟正坐,清清嗓子,抬手拍了一下驚堂木,肅聲道,「案犯······」
「江大人!」
一直站在一群打醬油的刑部官員身後的杭離突然出聲,大步賣出,不卑不亢地站在央中,身姿挺拔的像個軍人,聲音也鏗鏘有力,「江大人,此案尚有疑點,如何能如此草草結案?」
「大膽!」江大人臉色一沉,喝道,「你是何······」
他話還沒說完,袖子就被來自刑部的同僚一扯。刑部的官員在他耳邊耳語幾句,笑呵呵地轉向杭離,和藹地問道:「是杭離呀,不知有何高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