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宮斗
?真明子這話出口,旁邊站著的中人王瑾心裡就咯噔跳了一下。
敬安帝的六個兒子裡頭,齊峻是中宮皇后所出,名正言順的嫡長子,六歲上敬安帝登基,他就封了太子,到如今已經在東宮住了十二年了。可是皇后卻一直與敬安帝夫妻之情平平,反倒是當初在王府時的側妃安氏得寵,受封貴妃,不但生下了二皇子齊嶂,前年還生下了六皇子齊岳,可算是寵冠後宮。這二皇子齊嶂,年紀只比齊峻小一歲,生得酷似敬安帝,七歲就能做詩文,敬安帝曾親口呼為神童,說過「此子肖朕」的話。因此他雖然排行第二,又是庶出,可如今在宮中的地位直逼太子。倘若這次去西南迎歸祥瑞的事沒有派太子而是派二皇子去,那……王瑾不敢往下想了。他雖是伺候敬安帝的中人,可是打從王府出來的,知道當初的王妃、如今的皇後娘娘是個最忠厚老實沒用的人,而貴妃娘娘卻精明利害。從皇家正統來說,他當然是推崇太子,就是拿做奴才的心理來說,也願意跟著個寬厚的主子,並不願意攤著那厲害無情的。
「兒臣願去西南。」齊峻咬著牙跪下去,「這點傷並不礙事,父皇只是要教導兒臣,並不是要打死兒臣,何況國家祥瑞事大,豈能因兒臣耽擱?只是迎接祥瑞,想來也要擇個吉日啟程,還要讓欽天監算個日子才好。」
這話說到了敬安帝心坎里,不由得點了點頭:「你說的是,自然要仔細擇個吉日,方是敬重上天的意思。」
真明子早料到齊峻要爭這件差事,必然會說自己的傷不礙事,他本來準備借著這個話挑動敬安帝,說外頭的中人們行刑敷衍了事。可是齊峻把敬安帝搬出來,他若是非要讓中人們把齊峻打個好歹,豈不是說敬安帝有心打死自己兒子?這句話只得咽了下去。正想換句話讓齊峻明日就帶傷出行,齊峻又搬出欽天監擇算吉日,且敬安帝還極贊成,把他到了嘴邊的話又硬生生噎了下去。
這一下噎得是相當難受,真明子的神仙風度也有些維持不住,有些陰沉地向齊峻看了過去。齊峻卻也在這個時候抬起了頭,雙眼犀利地在敬安帝不注意的地方回視真明子,四目相對,幾乎能濺出火花來。
敬安帝卻是半點不曾注意,看見齊峻跪在地上有些打晃,便擺手道:「你回去罷,將傷好好養養,待欽天監擇了吉日就出發去西南。」
敬安帝定下了出迎的人選,齊峻應了一聲,也就在馮恩的攙扶下起身退出了含英殿。外頭兩個東宮的小中人早聽見了裡頭的動靜,等得望眼欲穿,見齊峻出來,連忙上前攙扶。忽聽有人笑道:「大哥這是怎麼了?」一人自垂花門外走進來,身上著玄色長袍,規制與齊峻略似,只是繡的銀色團蟒花樣只有一寸見方,正是二皇子齊嶂。
齊嶂相貌極似敬安帝,斯文白凈,穿玄色衣裳格外顯得面如冠玉,雖然只有十六歲,卻是一派的風流雋雅,不但最得敬安帝寵愛,在後宮中也有「玉人」之稱。齊峻膚色微黑,穿著玄色便顯得面色更加沉黯,此時兄弟兩個面對面站著,更是相形見絀。齊峻神色不變,只是站直了身子,淡淡道:「二弟不在北宮讀書,怎的這時候過來了?」
北宮是皇子們讀書的地方,皇子們無論嫡庶,皆在六歲入學,直到能入朝堂聽政才不必再去北宮。按本朝規矩,太子年滿十五歲便可入朝聽政,其餘皇子卻要二十歲及冠之後才有此資格,齊嶂雖是敬安帝最寵愛的兒子,又有神童之稱,如今也只得拘在北宮讀書。葉貴妃為此也向敬安帝進言過,但祖制如此,敬安帝也無能為力。此刻齊峻提起北宮,齊嶂臉上不由就露了几絲慍色,不過隨即便掩了下去,笑道:「聽說父皇聖體微恙,過來請安。」
含英殿是處置政事的地方,非入朝聽政的皇子不能入內,齊嶂卻例外,隨時都可以過來請安。兄弟兩個對視一眼,彼此各懷心思地笑了一笑,就在含英殿外頭分了手。
齊峻的轎輦尚未到東宮,皇后早已得了消息,抹著眼淚帶了人過來,一見齊峻蹣跚地由宮人攙扶著進來,頓時淚水如瀉,拉著齊峻就哭了起來。
「母后,兒臣並無大礙的,不過是皮肉之傷。」齊峻每日習練弓馬,膚色曬得微黑,饒是如此,眼下也能看出疼得面色發白,一面由宮人扶著俯卧在榻上敷藥,一面還要安慰皇后,「母后快別這樣哭,不過是父皇教導兒臣,被有心人聽到又要生事了。」皇後生產時傷了身子,不但後頭未曾再孕育兒女,且是終日難離葯湯,御醫囑咐不可多思多慮,不可動氣傷懷,若是由著皇后這樣哭,只怕回頭就得再病一場。
馮恩在旁邊捧茶端葯地伺候著,心裡不由暗暗嘆息。齊峻辛苦,不單為著貴妃得寵兄弟緊逼,也為著自己的生母實在不怎麼爭氣。
當初敬安帝自己不過是個婕妤生的,生母還早早過世了,雖然排行第三,但繼承皇位的希望怕連倒數第三都沒有。身份既然低微,自己開府建衙挑王妃的時候自然也挑不上什麼名門貴女,還是當時的皇后隨便替他挑了個沒落伯府的嫡女。嫡女倒是嫡女,可是因著家裡沒落,也沒什麼見識眼界,只是模樣生得端莊富態,瞧著極好生養,才被皇后挑中的。
王妃入府,倒是很快就有了孕。這一有孕難免不能伺候丈夫,皇后正好要替自己兒子挑王妃,順手就又替他挑了兩個側妃,這其中,就有如今寵冠後宮的葉貴妃。
說起來,葉貴妃出身比皇后還差得多,父親當時不過是個小小武官,只是因為生得美貌才被挑中的。可是她運氣實在是好,不但因美貌自己得了寵,就連父兄都跟著有了出息,在敬安帝登基之後,葉家更是飛黃騰達,如今葉貴妃的父親已經做了廣西總兵,帶著兩個兒子在西南手握重兵,儼然封疆大吏了。
相比之下,皇后的娘家卻絲毫不能幫忙,雖然按例封了承恩侯,也只是白食俸祿罷了,父親兄弟,乃至侄男侄女,找不出一個成材的來。就連皇后自己,才能也是平平。就譬如說今日之事罷,打在兒身疼在娘心,皇后心疼是自然的,可是這樣痛哭失聲的,豈不是在埋怨敬安帝?這若是被有心人傳出去,便會說皇后不滿皇帝教導太子,對齊峻又有何好處呢?這都想不明白,也就難怪皇后打理後宮都時常出些岔子,以至被葉貴妃拿到了協理六宮之權,生生將宮權分去一半了。
馮恩每每想到這些,都忍不住為齊峻發愁——除了中宮嫡出之外,太子實在沒有任何可倚靠的。而葉家在西南——馮恩忽然打了個冷戰——西南!那星鐵所在之處,不正在西南山中么?雖然未入廣西境內,可葉家的勢力若想向外伸伸手,實在也是極容易之事。
「若非在西南之地,那妖道又如何會提起?」送走哭哭啼啼的皇后,嚴峻側卧榻上,冷笑了一聲,「西南群山萬重,一塊星鐵落在其中,豈是那麼容易尋找的?若我不去,葉家手下兵卒數萬,自然能找出那塊星鐵,讓二弟得這迎歸祥瑞的名聲;若我去了——」他眼神冰冷,「葉家不但不會幫我找這塊星鐵,還會——讓我永遠不能回歸京城。」
馮恩不由自主又打了個冷戰:「殿下——」他自己想到是一回事,被齊峻這樣冷靜地說出來又是一回事,「葉家不會,不會如此大膽吧?」
「有什麼不會?」齊峻嗤笑一聲。他的相貌頗似皇后,只是輪廓已漸漸有了青年男子的深刻,筆直濃黑的眉總是微鎖著,帶出幾分與年齡不相符的老成和深沉,「葉家盼著我和母后死已非一日,這好歹是在東宮之中,你又何須自欺欺人?」
馮恩忍不住道:「其實殿下不去也罷,陛下已經——殿下再熬三年也就……」只要皇后不死,太子不廢,一旦敬安帝死了,齊峻便能名正言順地登基,葉家再怎麼折騰也是無用。
「讓我像縮頭烏龜一樣躲在宮裡?」齊峻傲然抬起頭,「這樣縮頭縮尾的太子,我不稀罕!何況我若無所為,葉家就會捧著二弟有所作為!三年,夜長尚且夢多,何況是三年!有那妖道在,葉家有的是機會,躲過了這一次也會有下一次,與其坐以待斃,我寧願起身一搏!」
馮恩低下頭去:「奴婢跟著殿下。」
「不。」齊峻斷然否定,「你要留在宮中。我出宮雖險,母后那裡也未必安然。紫辰殿里都是些不中用的,你留在宮裡,替我盯著兩儀殿,若是葉氏有什麼舉動,母后那裡還要指望著你。」
馮恩撲通一聲跪下:「奴婢誓死也要衛護娘娘!可是殿下——奴婢實在不放心殿下!」
齊峻微微一笑。馮恩是和他一起長大的大伴,心腹倚重更比旁人不同,且馮恩機敏警覺,老實說,比皇後身邊那個內監總管要有用多了。只是馮恩畢竟是個中人,肩不能挑手不能提,指望他跟著出宮對付葉家的兵馬實在是不可行,倒不如留在東宮用處更大。
「母后與我是相關一體,若母後有什麼閃失,就等如我有閃失。」齊峻擺擺手,做了決定,「你去欽天監找林副使,讓他挑一個離得遠些的日子,再挑一個離得最近的吉日——」他稍稍傾身,雙眼注視馮恩,壓低了聲音,「就說,我要封閉東宮齋戒七日,以示虔誠。然後,替我備馬……」
馮恩悚然一驚:「可是殿下的傷——」齊峻的意思他明白了,欽天監的林副使曾受過齊峻恩惠,至少在擇吉出行這件事上能由齊峻決定。齊峻是讓林副使挑出一個較遠的日子,然後借口齋戒封閉東宮。如此一來,眾人都會以為他是要找借口養傷,而他就藉此機會提前出行。欽天監副使挑出的那個離得最近的吉日,就是他出行的借口。
說起來,拋下太子儀仗微服先行,倘若齊峻身上無傷,這委實是個穩妥的法子,可是現下齊峻剛挨了二十板子,縱然行刑的中人手下留情,這皮肉之傷也是實實在在的。此去西南必要騎馬,齊峻傷在臀腿,如何坐鞍?
「總有辦法。」齊峻淡淡一笑,把頭枕回自己臂上,微微閉了眼睛,「總比丟了性命或是被廢強得多。你去罷。」當初初學騎射,馬鞍磨破了大腿,皇后哭著讓他休息,葉貴妃卻在敬安帝面前挑唆,說太子是國之儲君,若任由皇后嬌養,長於婦人之手,非國之福。敬安帝果然大怒,他為了不讓皇后被訓斥,還不是帶傷繼續習練騎射?敬安帝是承平之主,重文輕武,最喜歡能詩善文的二皇子,卻不知習武更比習文苦,若是真明子以為區區二十板子就能將他打倒,那便是笑話了。
天降星鐵祥瑞,太子要代父出迎的消息在一日之內就傳遍了皇宮。如此祥瑞,自然一切都要隆重,出行之日尤其要擇吉,只是在此關鍵之時,欽天監正使年老嘴饞,多吃了剛出水的新鮮魚蝦,半夜腹瀉不止,只得躺卧在床,不能入朝侍奉,於是擇吉的重任就落到了副使身上。副使連夜推算,算出八日後乃是出行良辰,於是太子封閉東宮,決意沐浴齋戒七日,而後出行。
齋戒第三日,皇后所居的紫辰殿內,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嬪妃們魚貫而入,向皇后請安。皇後身著玄色綉彩鳳的長袍端坐主位,臉上卻有些掩不住的愁色。後宮里哪有瞞得住的秘密,太子名為齋戒實為養傷,還有誰不知道?底下的嬪妃們相互使著眼色,都識相地不開口,葉貴妃卻輕咳了一聲,含笑道:「姐姐今日瞧著氣色不大好,可是晚上沒歇好?」
皇后含糊地答應了一聲,旁邊一人便笑道:「想是太子殿下在東宮齋戒,皇後娘娘擔憂呢。」
皇后瞥了一眼,認得這說話的是進宮不久的周采女。周采女是葉貴妃宮裡的人,自是早早就投誠結了一黨的,說這話無非是為了把齊峻被打板子的事拿出來再嚼嚼舌頭,順便下皇后的臉罷了。若是往常,皇后雖然不能拿她怎樣,也少不得要給點臉色看,只是今日卻毫無心思,在喉嚨里哼了一聲,便把目光轉向了西南邊的窗子。
葉貴妃目光便微微一閃。入宮近二十年,皇后的脾氣她可算了如指掌:懦弱寡言,卻又藏不住心事,對別的雖不上心,太子齊峻卻是她的命根子。周采女拿著齊峻說話,皇后雖然挑不出她的錯處,卻是一定會沉了臉的。老實說,葉貴妃打心眼裡看不上皇后這股無能勁兒,別人踩她的臉面,她卻只能不痛不癢地甩個臉色,可是今日皇后並無反應,這事兒可就透著不對了。
「姐姐看什麼呢?」葉貴妃也飛快地往窗子外面掠了一眼,那裡是一小片楓林,這時候葉片只是剛剛泛紅,並沒有什麼好看。
「哦?哦,沒有看什麼。」皇后將目光收了回來,不過片刻之後,她的目光就忍不住又溜過去了。
底下的嬪妃們大部分都低頭喝茶,周采女卻笑道:「太子在東宮呢,皇後娘娘怎麼直看南邊,莫非太子沒在東宮齋戒,倒在南邊?」
皇城南邊緊邊角上是御醫院,周采女這話,其實是諷刺太子偷偷求醫問葯去了,皇后卻有幾分慌張,連忙將目光收回來:「胡說!太子自然是在東宮,去南邊做什麼?如今也還沒到日子!」
自打東宮閉宮齋戒,馮恩就時常打著替太子請安的旗號往皇後宮里跑,其實是怕皇后這裡露了破綻。今日他處置東宮事務略晚了一刻,剛進紫辰殿就聽見皇后這話,頓時心裡就是咯噔一下,忙沖當值的宮女使了個眼色,那宮女便提高聲音替他通傳,馮恩趁著勢就走進去給皇后跪下:「奴婢替太子殿下向娘娘請安,娘娘萬福金安。」
葉貴妃似笑非笑地坐在那裡:「殿下齋戒著還不忘叫人來向姐姐問安,真是孝順。不過東宮這樣進進出出的,怕是不夠虔誠吧?」
馮恩目不斜視地看著眼前的方寸地面,恭恭敬敬地道:「殿下純孝,每日都要知道皇後娘娘大安才肯安歇。至於齋戒之事,天上無不忠不孝的神仙,虔誠與孝道,也並不相悖。」
葉貴妃嗤地笑了一聲:「好個能說會道的奴才,真不愧是東宮使出來的。」說罷,施施然站起身來,「坐了這半晌,瞧著姐姐臉色也不甚好,妹妹就不多打擾了,這就告退。」領著宮女揚長而去。
葉貴妃一走,其餘嬪妃們自然紛紛跟著告退,皇后便往椅子上一靠,嘆了口氣:「天天應付她們,真是累死人了,殿下這會子也沒個信送回來?」
馮恩恨不得上去捂住皇后的嘴。雖說這屋裡都是皇后的心腹,可是這些話能不說就不要說出來才好。想到剛才皇后被周采女一句話就說得慌了神,再想到葉貴妃那精明的目光,馮恩只覺得心直往下沉——但願老天有眼,別叫葉貴妃起了疑心,更別叫葉家人找到了太子的蹤跡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