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泥猴
?西南之地,群山連綿,深林密樹,正是一年裡最悶熱不堪的時候。
齊峻拖著發木的腿爬上一片斜坡,再也支持不住,扶著樹慢慢坐倒在地。用布條捆緊的傷口處已經流出了膿水,又濕又熱的地方,傷口敗壞得都比外頭快些。
一陣輕風掠過林間,齊峻硬生生地打了個冷戰,他知道自己在發燒,身上發寒,嘴唇卻一道道地裂著血口。可是水囊和葯囊都已經空了,山中的草木倒是富含水份,只是他不敢隨意食用。
一條蛇從身邊爬過去,齊峻握緊了短刀想紮下去,可是他視線已經有些渙散,這一刀扎偏了,那條蛇飛也似地從草間遊走,一眨眼就不見了,倒是齊峻用力過猛,整個人都仆倒在地上。
臉貼著濕潤的草地,齊峻苦笑起來。他帶著杖傷輕車簡從離了京城,卻在進入西南山區的時候被伏擊,看來,他提前離宮的消息還是沒能瞞到最後。自然,這一路上他早已想過行蹤泄露后的對策,可是饒是他機關算盡,也算不到這山裡會有一隻老虎在等著他,虎是被他搏殺了,可是馬已經被撲倒斃命,他腿上也被虎爪抓傷了。眼看著今天若是再走不出這片山,恐怕他就要跟這頭老虎一樣,命盡於此了。
身上漸漸的更冷起來,可是喉嚨里卻像有團火在燒著。齊峻把嘴唇貼在濕潤的草葉上,有些後悔沒有割幾塊虎肉或馬肉帶著,生肉固然難以下咽,但至少能有些水份。可是這會兒——他微微閉起了眼睛——他甚至已經沒有體力再走回去割肉了。
不知過了多久,齊峻有些迷糊的意識忽然微微清醒了些,就在他旁邊的那棵大樹背後,傳來一陣悉悉索索的輕響,像是有什麼東西在慢慢地靠近。齊峻卧在地上一動不動,甚至連眼睫都仍舊半垂著,只是握著短刀的手指收緊了。
他最先看見的一隻髒兮兮的手,指甲里都滿是泥土,但確實是人的手。這隻手先是在他眼前輕輕晃了晃,接著又湊到他口鼻處試了試。齊峻屏住呼吸,片刻之後,這隻手收了回去,一個泥猴兒從樹后爬了出來。
說是個泥猴兒絕對不是言過其實,爬出來的人看起來像是個半大孩子,身上一件已經看不出顏色的寬大袍子,下擺被撕得七零八落,歪歪的髮髻用一根剝了皮的樹枝盤著,上頭除了泥土之外還落著草葉,臉上更是黑一道綠一道,彷彿剛在泥潭子里打過滾的小豬,只剩眼白還是乾淨的。
泥猴兒從大樹後面出來,先把齊峻仔細看了幾眼,嘴裡小聲嘀咕著:「死了……冒犯冒犯,我只取你一點乾糧,日後替你多念幾卷經便是……」說著,伸手就去解齊峻腰上的乾糧袋。他剛把乾糧袋扯開一點兒,齊峻驀然睜開眼睛,一把就扣住了那細瘦的手腕。
「哇啊啊啊!」齊峻「炸屍」嚇得泥猴扯著嗓子叫了起來,像被開水燙到的青蛙一般撲騰起來,伸手想去后腰上抓什麼東西卻抓了個空,「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姜太公在此百無禁忌!臨兵斗者皆陣列在前!惡靈退散!」
齊峻緊緊扣著泥猴的手腕,冷眼看著他又念又比劃。折騰了半天,泥猴大約是發現怎麼也掙不開齊峻的掌握,終於喘著氣停了下來。兩人四隻眼睛互瞪了片刻,還是齊峻先開口:「你是什麼人?」
「啊!」泥猴撲通一聲跌坐在地上,「你,你不是惡鬼啊!嚇死人了。」
「你是什麼人。」齊峻皺著眉頭又問了一遍,「看見傷者不施以援手,還要趁火打劫!」
「哎,是你先閉氣騙我的,我還當你是死人呢。」泥猴振振有辭,「你死都死了,我還能施什麼援手?既然你死了,那乾糧也沒用了,不如拿來活了別人,還能修個來世之福呢。」
齊峻微微豎起了眉毛:「我在問你,你是什麼人,跑到這深山裡來做什麼!」這小子獵戶不像獵戶,樵夫不像樵夫,油嘴滑舌,口音也不像西南這邊的人,跑進山裡來必然別有所圖。齊峻上下打量著他,忽然伸手一扯,泥猴破爛衣擺下面遮蓋的一個布袋就被他扯在了手裡,袋口並未紮緊,露出幾片草葉,散發出一股混合著泥土的藥味:「你是採藥的?」
「啊……哦……」泥猴眼珠子一轉,咧嘴一笑,露出一排糯米白牙,「是是,我是採藥的。這位大哥麻煩你放手,手要斷了。」
齊峻不為所動,只是用空著的一隻手扯開了自己腿上的布條:「既然你懂葯,麻煩幫我看看傷。」這泥猴滿嘴謊話,看他露出來的手腕雖然也是髒兮兮的,但沒有沾上泥灰草汁的地方卻是白生生的,分明不是風吹日晒的採藥人。不過那個布袋裡的藥草卻是真的,其中有一味三七是止血生肌的良藥,齊峻在宮中時練習騎射免不了受傷,也用過這葯,拿過布袋的時候就聞到了裡頭三七的氣味,可見這個泥猴還是懂點草藥的。若是換了平常,齊峻萬萬不會讓個來歷不明的騙子給自己治傷,但是如今這深山老林裡頭,再拖下去只怕他這條腿都廢了,也只能死馬當作活馬醫。
齊峻的大腿上有筆直的三道平行的傷口,道道都是皮翻肉卷,因為發炎而滲著膿水,看上去頗為嚇人,泥猴卻只是淡淡地瞥了一眼,反而伸手去捻了捻那條粘滿血污的布條。
縱然再能吃苦,齊峻也是一國儲君,自幼金尊玉貴地養大,有些習慣仍舊改不掉。譬如這次他微服出行,外頭的衣袍都是粗布的,連鞋子也換成了行腳商人穿的麻鞋,可是褻衣的衣料卻是宮中織坊織造的白絹,比市井中常見的白絹更為暄厚柔軟。這條捆著傷口的布條就是從上頭撕下來的,雖然臟污發臭,捻在手裡卻仍舊有絲絹的柔軟。
泥猴輕輕捏了捏那布條,眼神便微微一動,隨即轉手按了按齊峻的傷口,嘖嘖了幾聲:「這傷怕是野物抓出來的吧?我說這位大哥,你總得把我的手放開我才好幫你裹傷啊。」
齊峻不動聲色地打量了他一會兒,鬆開了手:「是虎爪抓的。」
「虎爪?」泥猴低頭仔細瞧著他腿上的傷,咂著嘴直搖頭,「虎爪髒得很,恐怕這塊皮肉都保不住了,還得用火燒了才行,不然爛到裡頭去,連命都沒了。」
齊峻抬手把短刀丟給了他:「那就割。」
泥猴手忙腳亂地接住短刀,嘴角抽了抽,轉了轉眼珠:「大哥,瞧你也不像本地人,這是——行腳的客商?」
齊峻很乾脆地點了點頭:「京城來的。也是頭一回,本想著來收些茶葉,誰知道走迷了路,跟家裡人走散了,又遇了虎。小兄弟你呢?一個人出來採藥?」泥猴看起來瘦瘦小小的,只像個十四五歲的半大孩子。
「哦,呵呵——」泥猴又咧嘴笑了笑,「是啊,採藥,也是走迷了路,身上的乾糧都吃完了……」他一邊說,一邊用眼睛掃著齊峻腰上的乾糧袋。
「這好說。」齊峻身上一陣陣發冷,剛才提起來的精神又有些渙散,勉強握緊拳頭支撐著自己不倒下去,「我這裡有乾糧,就是缺水。」
「哦。」泥猴左右看了看,隨手在地上拔了幾根草,抖掉根須上的泥土遞給齊峻,「這個還能嚼嚼,再往前走走可能就有水,你這傷口也得生起火來才行。」
齊峻垂下眼睛看了看,那幾棵草看起來並不起眼,埋在地下的根莖卻足有手指粗細,白生生的,瞧著就像是充滿水分的模樣。他試探著放進嘴裡咬了咬,一股汁水帶著泥土味兒衝進口腔,細品起來似乎還有點清甜,瞬間就滋潤了上齶和舌頭,讓他毫不猶豫地嚼起來……
小半個時辰之後,一條漂著枯枝敗葉的小溪邊,煙霧升騰。
「咳咳——」泥猴從冒著煙的火堆邊抬起頭來,兩眼被熏得通紅。齊峻比他好不到哪裡去,這樹林里什麼都是潮濕的,即使有火摺子,兩人生這堆火也費了九牛二虎之力。
泥猴把短刀放在火上來回地燒了幾次,又挑出袋子里的幾種藥草放在嘴裡嚼爛,這才嗤地撕開齊峻的褲子,清了清嗓子:「這個,大哥你這傷口上的腐肉可都得挖掉才行了。」
「嗯。」齊峻隨手抓了根樹枝咬在嘴裡,「挖吧。」
燒熱的短刀劃過肌膚,齊峻死死咬住嘴裡的樹枝,豆大的汗珠順著臉往下淌。泥猴的手居然很穩也很快,幾下就把傷口處的爛肉割乾淨,隨手拿起火堆里一根燃著的樹枝,猛地按到了傷口上。
齊峻發出一聲沉悶的慘叫,一手抓住了旁邊的樹根,渾身肌肉都死死地綳了起來,崩地一聲,指肚粗細的樹根被他硬生生地拔斷了,齊峻身子一歪,暈了過去。
一股焦香的氣味讓齊峻慢慢睜開了眼睛,映入眼帘的是被樹木枝葉遮掩了大半的天空,幾顆星子在樹葉的空隙間一閃一閃,已然是入夜了。
齊峻猛地坐起身來,下意識地去摸腰間卻摸了個空,頓時心裡一緊——那泥猴會不會趁他昏迷的時候拿著乾糧跑了?不過他立刻就發現身邊不遠處的火堆還熱騰騰地燒著,而泥猴正用一根樹枝串著些蘑菇在火上烤,聽見動靜便轉過頭來咧嘴一笑:「醒了?你可睡得夠久的,餓了吧?」
齊峻的肚子十分應景地咕嚕了兩聲,看看天色他也睡了有兩三個時辰,難怪肚子唱起空城計了。他偏頭看看,大腿的傷處已經被新的布條纏好,布條間滲著綠色的汁液,還透出一股葯氣。傷口還是疼痛,卻沒有了之前麻木的感覺,反而覺得有一絲清涼,顯然是藥草對了症。他稍稍活動一下,忽然覺得大腿后側也有清涼之感,居然連之前的杖傷處也被塗上了草藥。一想到泥猴這是在他昏迷的時候扒了他的褲子,齊峻的臉就騰地熱了起來,看著泥猴的目光也頓時複雜起來。
泥猴卻沒有注意到他的表情,舉著蘑菇樂呵呵地湊過來:「來串烤蘑菇,墊墊肚子。」
蘑菇顏色已經發黃,烤出的汁子正滋滋作響,雖然只是灑了一點兒鹽,仍舊是噴香的。齊峻顧不得多想,接過來就先咬了一口,咽下去才問道:「我的乾糧呢?烤烤也還中吃,比這個耐餓。」
這是明知故問。泥猴剛一站起來的時候,齊峻已經發現他的破袍子下頭鼓起一塊兒,正是自己的乾糧袋。果然泥猴笑嘻嘻地拍了拍腰間:「乾糧在這兒,不過這林子大著呢,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走出去,得省著點吃。我還掏了幾個鳥蛋,正在灰里燜著呢,夠吃了。」
齊峻咬著蘑菇,沉吟地打量著泥猴:「這半天了,還不知道小兄弟怎麼稱呼?」
「哦——」泥猴眨眨眼睛,難得地正經了一點,「叫我知白就行。這位大哥貴姓高名啊?」
「齊一。」齊峻隨口回答,「知白小兄弟如今是準備——」
知白眼睛又轉了轉:「我一個採藥的,進山來就是想弄點值錢的藥草維持生計,只是這一趟不順當……」他並沒正面回答齊峻的問題,卻反問道,「齊大哥是怎麼打算的?你這身上有傷,我手上雖然有葯,可是也不夠了……」
「要是往最近的有人家住的地方走,要走幾天?」齊峻聽出知白話裡有話,一邊咬著蘑菇一邊做出漫不經心的樣子問了一句。
「那……齊大哥你腿上帶傷,恐怕沒個四五天咱們走不出去。」知白一臉的為難,「可是這葯支持不了四五天……」
「哦,那這葯什麼地方有呢?」
知白抬手往南邊一指:「我聽說那邊山裡有好葯,這次來就是想去看看的,誰知道半路上丟了乾糧,這才弄得——嘿嘿。」
齊峻轉頭看了看他手指的方向,心裡微微一動。那個方向,就是他一路打聽來的星鐵最可能墜地的地方。他垂下眼睛吃著蘑菇,心思卻急速地轉動起來。
齊峻從來沒有想過要帶著太子儀仗堂而皇之地到達西南,然後把當地的官吏百姓派出去尋找星鐵。如果他那麼做了——齊峻敢肯定,葉家的人就算殺不了他,也絕不會讓他找到星鐵,或者只會讓他找到一件假貨。因此他最初的計劃就是輕車簡從,只帶著自己的幾個心腹侍衛提前趕來,親自入山尋找。這一路上他們已經細細打聽過,地震就是從那邊的山中起來的,不少本地的樵夫獵人如今都不敢貿然進山了。而知白這個時候入山採藥,還特特地指了那個方向……可是倘若他當真也是沖著星鐵來的,那麼已經拿了他的乾糧袋,為什麼還不趁機溜呢?
「那邊山裡……」齊峻故做沉吟,「看起來更走得遠了,且——我就是遇了虎才跟夥計們失散的,那邊山裡不知有無猛獸?」他一邊說一邊悄悄打量著知白,突然發現他一直覺得不對的地方在哪裡了,知白的一雙手已經洗得乾乾淨淨,可是臉上仍舊黑一道綠一道,連面目都難以分辨。細細看起來,他臉上還不是泥土,而是些草汁似的東西,分明是故意弄上去的。為什麼守著一條小溪仍舊不把臉洗乾淨?莫非——是根本不想讓人看見他的真面目?
知白乾咳一聲,面露為難之色:「山裡么,蛇蟲野獸總是有的,齊大哥你未進深山,不是一樣遇了虎?便是我們此刻往山外走,也不敢說就沒有猛獸,可這葯就確實是——這事兒……齊大哥你自己拿主意吧。」
齊峻暗暗冷笑。他的乾糧袋如今都在知白腰上呢,說什麼自己拿主意。
「知白兄弟說得也是……這到山外路遠,我這腿沒有葯不成……那就往那邊走吧。」齊峻拔出短刀,「還得麻煩知白兄弟替我找根粗枝來,我好拄著走路。」
知白鬆了口氣,立刻就跳起身:「我這就去。」轉身進了樹林里去,直走到齊峻看不見的地方,才單掌立在胸前喃喃念了一句,「無量壽佛,此人命數本已將盡,若不遇我必已死於此,橫豎也是死……也不算我徒增殺孽。」念完了,這才爬上樹去折枝,卻未看見齊峻也拖著一條傷腿挪了幾步,在旁邊樹上正南方齊頭高的地方削下樹皮,露出一塊箭頭狀的白茬,正指向他們要去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