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升仙
?惠水縣是貴州府一個小小的縣城,西北有群山連綿,惠水縣令所說的升仙谷,就在這群山之中。
「……初時人皆不知,但謂失蹤,四處尋找未獲,意其葬身獸吻,故以橫死報。」惠水縣令在齊峻面前連坐都不敢坐,只站在地下躬著身子說話,看他話語滯澀,想必這篇文謅謅的東西是出自幕僚之手,背起來頗有些辛苦,「后其家為治喪事,其子傷心之極,遂入谷中,在其父生前最喜之地結廬而居,苫塊素食,日夜啼哭,人皆謂之至孝。后其母入山探望,親眼見其子正午之時白日飛升,手足揮動便踴出林表,逝於雲霧之中。村人皆謂,此至孝格天,故使之為神。」
「行了。」齊峻打斷惠水縣令的長篇大論,「只有其母目睹其事,焉可為證?」這說白了就一句話:有人在山谷里大白天的升到天上去了,而且這還只有一個人目睹。真虧得惠水縣令,為了把這事說成祥瑞,簡直恨不得把升天人形容成感天動地的古往今來第一大孝子。
「不不不!」惠水縣令有點急了,趕緊抬起頭,甚至拋棄了文謅謅的腔調,冒出了本地口音,「飛升的不止這一個,如今,本縣已經有十餘人白日飛升,皆是在那升仙谷中!目睹之人頗多,還有專門從外縣州府趕來的飛升之人,絕非下官胡言亂語!」
齊峻懷疑地揚起眉毛:「你惠水縣就有十餘人飛升?皆是至孝格天之人?」
惠水縣令登時語塞,半晌才道:「其中有本府慈光寺住持,乃是得道高僧……」
齊峻冷笑:「除了得道高僧,還有什麼人?」很明顯,除了最初「飛升」的那位孝子和後來的寺廟住持之外,這些飛升之人實在並沒有成仙的資格。
果然惠水縣令明顯地支支吾吾起來:「還有些致力農耕或漁樵,雖貧寒卻數十年行善積德……」也就是說,不是農夫就是漁父,所謂行善積德,無非是說沒做過什麼奸惡之事罷了。齊峻相信,若是天上有神仙,必定無不忠不孝之神仙,但這些漁樵之輩也能白日升仙,分明是胡說八道,此事必有蹊蹺之處。
齊峻瞧著惠水縣令冷笑了一會兒,忽然收起了笑容:「本朝以孝治天下,今既有孝格上天白日飛升者,本殿下自然要去親自祭奠一番。」
惠水縣令愣了一會兒,小心地瞄了瞄齊峻的臉色。按齊峻這麼說,似乎是相信了升仙谷的事兒,但從他剛才的態度來看……惠水縣令的後背冒了一股子涼氣,有點兒後悔不該聽了幕僚的話,這麼急匆匆地來「獻祥瑞」了。
齊峻去升仙谷並未帶著太子儀仗,只是輕身簡從,不過,他帶上了知白。
「若那地方真能讓人白日升仙,就成全了他。」這話齊峻是笑著說出來的,但被扔在馬背上、兩腳被綁在馬鐙上的知白,硬是機靈靈打了個寒戰。
惠水縣明山秀水,草木豐茂,升仙谷在兩山之間,仰視如一線天,且左右兩邊皆是樹木,入秋葉片已然斑駁顯出紅黃之色,不遜春花。大約是谷中濕潤之故,霧氣繚繞,山壁上且掛下一道清泉,在谷口積成一個小潭,如平地上鑲了一塊翡翠。單看風景,倒確是令人俗骨全消,平白添了幾分仙風。
齊峻等人到時已是黃昏時分,那小潭中正有一人在沐浴。時已八月,縱然是南方也有些寒意了,那人卻虔誠地在水中仔細洗浴,並不嫌那潭水寒涼。文綉忍不住低聲驚呼:「是個女子!」竟然在這野外公然赤身洗浴!雖則貴州府多夷族,民風與中原不同,但自留在潭邊的衣裳便可看出,這女子並非夷女,怎的也這樣大膽?
齊峻不由皺了皺眉,惠水縣令卻壓低了聲音小聲道:「殿下,此婦是治下鄉中一名孝婦,方嫁而夫死,她以針指供養公婆數十年,如今公婆陸續過世,兒子亦已娶婦,想是已無掛礙,要來升仙谷中求升仙了。她事翁姑至孝,鄉里都說一定能升仙的!」
果然,這婦人洗浴完畢之後,便有個少婦拿著一身素白的孝服從旁邊樹叢后出來,邊哭邊服侍婦人穿上孝服,又有個青年人也從遠處過來,兩人哭著給婦人磕了頭,跪在地上目送婦人往升仙谷里走去。
此時眾目睽睽,都緊盯著那婦人,但見她走到谷中,便虔誠地跪了下來對天祝禱,片刻之後,不知哪裡颳起風來,明明谷外絲毫未覺,升仙谷內兩側山壁上的樹木卻自上而下一路搖擺起來。惠水縣令撲通從馬背上跳下去,跪倒在地就磕頭:「仙風來了,仙風來了!」
齊峻死死盯著山壁。惠水縣令說什麼仙風,他卻覺得有點不大對勁。升仙谷內的樹木並非全部動搖,僅是一側山壁自某處開始枝動葉搖,另一側山壁卻是絲毫不動。若說這風只在谷內刮,難道還能只吹到一側山壁不成?而且那山谷之中,不知何時也升起了一團雲霧,比之谷中原有的霧氣更為濃重,將那一線碧空都遮掩住了。
不過他們離得實在太遠,且是黃昏之時,那雲霧繚繞之中到底有些什麼,饒是齊峻目力再好也看不清楚。他正要再向前走走,便聽那婦人一聲驚呼,竟是真的平地飛起,手足胡亂揮動著,直向升仙谷上方飛去。
谷口那對青年夫婦固然連連磕頭,惠水縣令及幾名差役也不由得跪伏在地不敢仰視,就連文綉和侍衛們也都目瞪口呆,臉上露出敬畏之色,唯有齊峻和知白兩人抬著頭,死死盯著那雲霧之中。但見那婦人疾如飛鳥般升上去,投入雲霧之中,似乎隱隱聽見一聲尖叫,隨即便再沒了動靜。便見山壁上的樹木再次搖動起來,這次風卻是自下而上,直到雲霧之中方才消弭,谷中又恢復了平靜。
惠水縣令把頭磕得咚咚響,激動地看著齊峻:「殿下,殿下!至孝格天,白日飛升,這是前所未有的祥瑞之事啊!皆因我皇是至聖之君,四海皆沐我皇仁厚之德!古者堯舜之世鳳凰下降,麒麟現身,如今我皇治下有升仙之地,足以與堯舜比肩哪!」他口沫橫飛,激動得臉都紅了。
齊峻唇角微微抽了一下:「果然是祥瑞之地。」他略一思忖便道,「這樣的祥瑞,本殿下既親眼得見,自當先行拜祭。今夜就在此處宿營,你等立刻回去準備三牲祭禮,明日本殿下要祭祀上天之後再動身回京稟報父皇。」
惠水縣令樂得頭都昏了,東南西北都找不著了,連聲應喏,在地下打了兩轉才想起來,帶著幾個差役一溜煙就回縣裡準備三牲去了。他們一走,文綉便忍不住道:「殿下,這,這真是祥瑞。只是殿下若在此祭祀,會不會——」祭祀上天乃是皇帝的本份,雖然太子也有代祭的權力,但齊峻處境尷尬,若是祭祀了,沒準就會被人扣上什麼罪名。
齊峻冷冷一笑:「祭祀?」轉頭看著知白,露齒一笑,「將知白道長送進升仙谷!本殿下倒要看看,知白道長能否白日升仙。」
文綉莫名其妙,幾名侍衛也有些糊塗,但他們素來聽從齊峻,此時雖不明白,也應喏一聲,就要把知白拖下馬來。知白一直在盯著升仙谷看,這時候猛聽齊峻的目標轉到了自己身上,頓時就有點變了臉色:「殿下,殿下——」
齊峻似笑非笑地瞧著侍衛地把知白拖下來,就像貓瞧著爪子底下的小耗子:「怎麼?你們學道之人,倒不求飛升?我看你那樣辛苦地在萬山之中尋找星鐵,還當你是要求這祥瑞之氣呢,如今到了升仙谷前頭,便成全了你如何?」
知白死拽著馬鐙不撒手:「殿下,這,這不一樣啊!星鐵確是天外之物,自有祥瑞之氣,可這升仙谷,這升仙谷不對勁啊!此谷中雖有靈氣,可並無仙氣,所謂白日升仙,根本不可能!」
齊峻一擺手,止住了幾名侍衛,神色間多了幾分凝重:「根本不可能?你方才不是親眼看見那婦人升天了嗎?」本來他聽見知白說星鐵確有祥瑞之氣就是一肚子火,可是聽到後半句,又不由得上了心。的確,剛才眾人都親眼目睹了那婦人白日升天,可他總覺得不對勁,想不到倒是這個裝神弄鬼的知白與他心思相同。
知白又往升仙谷里看了一眼,低聲道:「那婦人只是升入了雲霧之中,卻並非升天啊。」他現在就是待宰羔羊,也不知道齊峻啥時候高興了就會喀嚓了他,故而真有些膽戰心驚,連話都不敢大聲說了。
不過這一句話頓時點醒了齊峻。他方才只覺得不對勁,卻找不到是哪裡不對勁,現下聽了知白這句話,倒是茅塞頓開,不由得透了口氣:「原來如此。」直起身來遙望升仙谷頂端的那團迷霧,斷然道,「從旁邊繞上去,我要看看那雲霧之中究竟有什麼!」
文綉和幾名侍衛都是大吃一驚,但齊峻主意已定,便指了一名侍衛與文綉在原處候著,自己帶了另外三名侍衛和知白,便從旁邊的山坡攀爬上去。
此時天色漸暗,山中又多樹木,一入林中更覺光線黯淡異常,一名侍衛就要點起火把,卻被知白攔住了。齊峻斜睨著他:「為何不可舉火?」
知白支吾了半天,知道瞞不過去,只得道:「恐怕方才那雲霧之中有什麼怪物,若舉火只怕驚動了。」
幾名侍衛頓時都是一驚:「什麼怪物,竟能憑空吸人?」他們雖則方才也被白日升天的神跡震驚,但畢竟是信服齊峻,此時已然清醒了過來,現在聽到知白說雲霧之中有怪物,頓時便想到了真相。只是升仙谷中雲霧離地頗高,若是隔著這樣遠便能將人吸去,該是怎樣的精怪之物?
幾名侍衛一念至此,連忙都停了腳步:「殿下不可涉險,還是回去糾集惠水縣差役兵士再來方為妥當啊!」
齊峻抬頭看了一眼前方陰暗的山林,冷冷一笑:「糾集差役兵士?那些人若有用,這升仙谷早不是什麼祥瑞了。你們將淬毒弓弩備好,我倒要看看是什麼野物敢在這裡作怪!」他斜瞥一眼知白,忽地又露齒一笑,「讓知白道長走在前頭吧。」
知白止不住地又打了個冷戰,可是幾名侍衛對齊峻的話言聽計從,立刻就將他推到了前頭,他只得苦著臉在前頭開道。
此刻月亮漸漸升起,山林之中清光如銀,雖有枝葉遮蔽,也明亮了許多。齊峻等人借著這月光,很快從旁邊爬到了升仙谷一側的山頭上,從這裡下望,只見谷中也是被月光照亮,連近處的草木都看得清清楚楚。齊峻向著對面山壁上仔細看去,夜間雲霧倒像是散了,他記憶力甚好,片刻便找到了今日草樹搖動的起處。這裡兩山相夾,極近處只有丈許間隔,齊峻窮極目力,終於在樹叢之間發現一處黑洞洞的像是有個巢穴,只是月亮剛剛升起,僅憑月光並不能看得清楚。
齊峻收回目光,就瞥了一眼旁邊的知白。知白正蹲在地上借著月光在草叢裡不知翻些什麼,並沒注意到齊峻那打量魚餌一樣的眼神。忽然間,他從草叢裡收回手來,手中攥了一把綠英英的草,雖然入了秋,仍舊碧綠潤澤。他將這把草分給幾名侍衛:「擠出草汁抹在身上。」說著,自己也往臉上抹了兩把。
齊峻到了嘴邊的話就咽了回去,上下打量知白。本來他是想把知白用繩子捆起來,從懸崖上吊下去的,看能不能再引出那團雲霧來,但此時看見知白弄了些不知名的草,心裡倒轉了一轉——他可沒忘記,當初在山中遇到巨蛇之時,知白雖然跑了,卻在他身上系了個破布袋,那裡頭的藥粉,曾一度將追擊他的巨蛇擋了一擋。那麼,此時知白又弄出這些個草汁來,難道是他發現了什麼?
山谷外忽然傳來一陣馬蹄聲,齊峻轉頭看去,原來是惠水縣令急急忙忙用車拉著三牲和香燭香案之類又回來了。三輛平板車上,擺放著三頭剛剛宰殺的牲口,也虧得惠水縣令,竟當真是仔細準備過的,那馬是黑鬃黑尾的棗紅馬,牛是健壯的黃牛,連羊都是黑色公羊,兩隻羊角齊齊全全,居然頗依古禮。車後頭還跟著數十名差役,抬著香案、大捆的香燭紙錢,熱熱鬧鬧高舉火把一路而來,直到了升仙谷口才停下來。大約是不見齊峻,便左右呼喊起來。
齊峻眉頭一皺,從牙縫裡擠出兩個字:「蠢材!」也不知是惠水縣令利欲熏心,還是他當真虔誠得過了頭,居然真是急不可待就要祭祀「祥瑞」了。
「殿下!」身旁一名侍衛卻從喉嚨里擠出一聲有些變調的聲音,「殿下快看那山壁上!」
月亮又向中天移動了一些,照進山谷的月光便更多,齊峻凝目看去,便見他方才疑心是巢穴之處果然又絲絲縷縷地逸出了雲霧,接著,有個比芭斗還大得多的東西在雲霧中漸漸顯露了出來,後面還拖著一條粗如水桶、泛著淡青色冷光的長長身軀——果然是一條巨蟒,比他在山中所遇那條還要大上數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