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囚犯
?知白被牢牢壓在地上,聽見星鐵二字,他肩膀動了動,張開嘴想說什麼,卻又閉上了嘴。齊峻冷笑著打了個手勢,兩名侍衛將他拖起來,按著跪在齊峻面前道:「殿下,如何處置此人?」
齊峻上下打量知白幾眼,嗤地笑了一聲:「小兄弟,可見著你的真容了。」
自初見知白,他就是一副泥猴的模樣,後來臉上又橫橫豎豎地抹得又綠又黑,直到此刻,大約是在湖水裡泡得久了,臉上的草汁已沖了個乾淨,才露出了原本的模樣,居然還是個唇紅齒白的俊俏少年,一張臉玉雕也似,五官說不上多麼出色,卻是放得恰到好處,教人瞧著舒服。尤其那雙眼睛黑白分明,宛如清水中養著的黑水晶,靈動異常。他上身赤-裸,只穿著條破褲子,還被水濕透緊貼在身上,那身皮肉也是潔白如玉,粗布腰帶束著細細的腰,越發顯得兩條腿筆直修長。可惜此刻在齊峻眼中,他便是有十分顏色也無用,齊峻低頭將星鐵重新收回布袋中,淡淡吩咐:「偷盜星鐵,冒犯國之祥瑞,即刻拖下去就地正法。」
「是!」兩名侍衛同聲應喏,拖著知白就往一邊走。齊峻將乾糧袋系在自己腰間,漫不經心地補了一句,「拖遠點,別見了血。」隨即扶著一名侍衛的肩膀轉過身,就要往來路走。
知白在聽見幾名侍衛稱齊峻為殿下的時候就愣了,侍衛們按著他的肩膀,他就抬著頭使勁盯著齊峻看,待聽到他輕描淡寫的一句話,這才突然反應過來自己的小命要沒了,頓時掙紮起來:「殿下,殿下!好歹我也給你身上放了蛇葯——」眼見齊峻眼神冰冷地轉過身去,明白求饒無用,連忙改了口,「殿下,你印堂發黑,只怕三日之內便有大厄啊!」
齊峻嗤地一聲笑了出來。敬安帝篤信鬼神,自登基之後也不知往宮裡招攬了多少道士和尚,有一陣京城之內出家人多如蝗蟲,就是齊峻極少出宮,知白這套把戲也是他早聽絮煩了的,半轉過身來譏諷地瞧著他:「三日之內便有大厄?可是要你做法才能禳解?原來你還是個道士呢。」從前沒看出來知白那件破袍子是什麼式樣,現下把他這話聯繫起來,才看出來那原來是件髒得沒了本色的道袍,「大厄,本殿下三日內最大的險厄可不就是被你騙來填蛇口么?出家人慈悲為懷,『慈悲』到你這地步的,委實少見得很呢。」目光一戾,「殺了!送他上了路,我們也好快些趕路。」
知白看他一臉戾氣,知道那些江湖話是騙不了他了,感覺兩個侍衛又在發力拖人,顧不得許多,放聲喊了出來:「殿下,你是年少失母之相啊!」
齊峻邁出的腳步猛然一停,眼裡瞬間就滿是殺氣:「什麼!你竟敢詛咒母后!」知白剛才說他印堂發黑,他只當是胡說八道,可是竟然說到皇後頭上,那便不可容忍!雖說生在天家,錦衣玉食富貴已極,可是在那偌大的皇宮之中,其實他只有皇后一個親人。知白竟然敢詛咒他年少失母,那簡直比詛咒他本人還要令他憤怒,「凌遲!將他凌遲處死!」
兩名侍衛在知白喊出那句話的時候就已經一拳揍在他肚子上,打得他彎成一隻蝦米。兩人都被這大逆不道的話嚇了一頭的冷汗,聽見齊峻吩咐,趕緊拖了人就走。知白知道此刻生死都繫於一線,雖然疼得抽搐成一團,卻拚命扯著地上的草墜著身子不走,嘶啞地喊道:「殿下今日殺我,不出三月必然後悔!」
齊峻臉色鐵青,眼看著兩名侍衛對知白拳打腳踢不讓他再講話,直到知白被揍得癱在地上,才冷冷道:「後悔?遲早有一天,你要為了你今日這番話後悔。」一擺手,「先留他一條命,三個月之後,以大逆之罪凌遲三千刀處死,以儆效尤!」事關皇后,他雖然不相信知白的話,可是事情也總有個萬一,再說,三個月後讓知白親眼看到皇后安然無恙,那時候再公開殺了他,豈不更痛快些?也正好警戒某些人可能有的鬼蜮心思。
兩名侍衛自然惟命是從,直接把知白又拖了起來。知白被揍得鼻青臉腫,就是他親媽現在站在眼前也不可能認出來了,他勉強把腫得只剩一線的眼睛睜開,默然拖著腳跟上了兩名侍衛。
太子殿下駕臨西南,地方震動。官員百姓一起出動,一路高接遠迎太子儀仗,不過,太子統統以水土不服病卧不便為由沒有接見,直到了西南群山附近的一個小縣城裡,太子身子才大安了,在簡陋的驛站里歇了半天之後,露了真容。
當地知縣喜得飄到半天雲里,走路腳下都是軟的,倒把知縣太太搞得糊裡糊塗:「這是有啥喜事?」
「婦道人家,你懂什麼!」知縣嘴咧到了耳朵根,「一路上那麼多大人,太子統統不見,偏到了我這治下,殿下病就好了,今兒晚上就在驛站接見官員,我這福氣,那得多大!」
「聽說殿下龍章鳳姿,氣度不凡?」婦人家總是愛打聽些小道消息,「聽說身邊跟著的宮女都是仙女一般的?」
「不假!」知縣極為肯定,「殿下年紀不大,可是威儀天成,身邊那些個宮女不但容貌出眾,還極能幹,尤其是貼身的大宮女,那個模樣,嘖嘖,可著咱們整個縣城裡找,就是去府城找,你也挑不出來!」
「殿下尚未娶太子妃吧……」知縣太太的心思就飄到不知哪裡去了,「那貼身的大宮女,我可聽說……」
「別胡說八道!」知縣的頭腦還算清醒,趕緊打住了太太的胡言亂語,「我跟你說,殿下馬車裡還有個人。」
「啥人?」
「那誰知道!還是驛站那喂馬的說的,只知道是車上下來就進了屋裡,連面都沒露,他也只見著個影子。」
「難道是帶著的妃嬪?」
知縣咳嗽了一聲:「是個男子。」
「啊?」知縣太太也知道西南沿海一帶有些男子相親的風俗,頓時便想得歪了,「難道是……」
「不可說,不可說。」知縣端起一副正經的架子,「你知道就成,千萬可別說出去,這非禮勿視,非禮勿言,不然,我這福氣可就變了死氣了!」
知縣太太連連保證定會守口如瓶,可是直到晚上睡下,她心裡還在琢磨:能讓太子殿下帶在車輦里的人,究竟是個啥樣呢?定是神仙一般的人物吧……
此時此刻,知縣太太心目中的神仙人物正坐在驛站的床上發獃。知白臉上的青腫不過將將消退了一點兒,讓他能把眼睛睜大而已。現在他看起來頗像個豬頭,雖然算是個俊俏的豬頭,但——也只是豬頭而已。
驛站那薄板門吱地一聲被推開,一個粉藍宮裝的女子步履無聲地走了進來,一見知白竟坐在床上,頓時變了臉色:「你好大的膽子,竟敢擅據殿下的床鋪!快下來,快下來!」
知白被她嚇了一跳,趕緊從床上跳了下來。他認得這個是齊峻的貼身大宮女文綉,是跟著太子儀仗過來的。也就從看見了太子儀仗開始,知白才真的意識到,原來齊峻是一國儲君。
文綉急急忙忙過去,把床上的被褥又仔細整理了一番,嘴裡也不閑著:「好容易這才收拾乾淨,又皺了……」驛站的床鋪都是薄木板,在她看來根本不能睡人,這張床是縣城裡最富有的張大戶貢獻出了未過門兒媳婦的嫁妝,一水的黃楊木,床頭雕著和合百子圖,刷的清漆光可鑒人,才勉強入了文繡的眼。至於床上的被褥,都是從宮裡帶出來的,自然不能讓人亂碰。
知白站在地上,獃獃看著文綉把床上的月白織寶藍祥雲紋樣的軟緞單子扯平,摸摸鼻子,卻碰到臉頰上未褪的青腫,疼得倒吸了口冷氣,只得在床邊的腳踏上坐了下來。這腳踏是床的配件,既長且寬,足夠一個人蜷著身子睡下的。他剛坐下,文綉就來趕他:「走開,這裡也不是你坐的地方。」
知白嘴角抽抽,下意識在屋子裡看了一圈,問:「那我坐在哪裡?」驛站的床破,桌椅當然更破,但是出行的儀仗又不能連桌椅都扛著,因此現在這屋子裡除了一張床之外,真是啥都沒有。張大戶的兒媳婦娘家也只備了這麼一張床,別的桌椅都是些水曲柳的材料,文綉實在不能容忍。
知白右腳踝上扣著鐵鐐,一根細細的鐵鏈將他鎖在床頭上,鐵鏈不長,僅夠他離開床榻兩步。別說屋子裡沒桌椅,就是有桌椅他也夠不到。文綉厭惡地看了他一眼:「坐地上!你還想坐在哪裡?偷盜星鐵,殿下沒有立刻將你斬首已經是仁慈了。」其實依她的想法,連這房間都不讓知白呆,只是齊峻不願讓外人知道知白的來歷,又怕知白跑了,就只好把他鎖在這間房間里了。
知白只好靠著床頭坐在地上,看著文綉抱出一床薄褥鋪在腳踏上,又放上被子和枕頭,還拿出個精緻的銀鑲綠松石香薰擺在地上,往裡頭放了一把什麼粉末,頓時屋子裡就升起一股淡淡的清香,讓人頓起心神安寧之感。
文綉剛做完這一切,齊峻就推門走了進來,神色間有幾分倦意。文綉忙迎上去替他寬衣,柔聲細氣地道:「已經叫廚房去燒熱水了,殿下先沐浴了再休息罷?」
齊峻隨意應了一聲,就有兩個小中人提了熱水來,放在旁邊的凈房裡。文綉話里滿是心疼:「這窮鄉僻壤的,實在找不到乾淨的浴盆,殿下將就著擦擦身子,待回頭去了府城再好生休整——」
齊峻自己倒是並不在意地擺了擺手:「出門在外,也不能事事講究。府城不必去了,星鐵已經迎到,早些迴轉京城才妥當。」他說著話,目光有意無意地瞥了知白一眼。不得不說,知白關於他「年少失母」的話在他心裡還是有些影響,雖然嘴上說著三個月後就要將知白正法,但他仍是要儘快趕回京城去,看見皇后無恙才放心。
文綉答應著,服侍齊峻用熱水擦洗了一番,換了乾淨的中衣,又捧上一碗湯來:「殿下今日用了酒,奴婢瞧著那酒都有些烈,還是用碗湯羹解解酒罷。」
齊峻接過來一飲而盡:「行了,在外頭沒這麼講究,歇了吧。」轉眼看見知白,隨手一指,「把他鎖到窗欞上去!」
幸而是西南邊,雖然已經八月,夜裡倒還不冷。知白坐在窗戶底下,借著月光打量齊峻的臉。齊峻的相貌其實十分出色,尤其兩條眉毛斜飛如劍,即使睡著了也帶三分鋒芒。只是本朝尚水德,皆以平和文秀為美,更喜那唇紅齒白面如冠玉的斯文男子,對齊峻這等鋒芒畢露的,就不怎麼中意。
不過知白要看的並不是齊峻的相貌。他盯著齊峻的眉心看了半天,又把十個手指輪來輪去掐算了半天,臉上就露出苦惱不解的神情來。齊峻多日勞累,身上又有傷未愈,雖是在驛站里也睡得很沉。文綉卻不成,做宮女的給主子守夜是不能睡沉的,主子有什麼動靜都要知道,何況她住慣了東宮,驛站這樣的地方只嫌腌臢,如何睡得著?半夢半醒之間,便彷彿聽見有人含含糊糊嘟噥了一句:「……這,這身上也沒龍氣啊,哪裡像龍子鳳孫……」
一個龍字讓文綉即使在夢裡都心口一緊,下意識地張開眼睛四處看,卻是屋裡並沒別人,只有那個豬頭蜷成一團在窗戶底下,昏暗之中也看不清楚,似乎已經睡著了。文綉環視屋中半晌,閉上眼睛又迷糊了過去。
按齊峻的本意,第二天一早就啟程回京城,因此天還沒亮,知白就被兩個侍衛像捆豬一樣捆了個結實,丟進了車輦里。可是齊峻並沒能立刻動身,因為附近州縣的官員們紛紛趕來,其中有一個還奏報了一個「天大的好消息」。
「升仙谷?」文綉在車輦里也早等得發急,等齊峻上了車輦,還以為立刻能啟程,卻不想聽到了這麼一句話,頓時驚訝得睜圓了眼睛,「這,這,惠水縣說的可是真的?這神仙之事,可不能妄言。」
齊峻嘴角微微一拗,扯出一抹不屑的笑容:「妄言?天降祥瑞星鐵,父皇正是歡喜之事,若惠水縣也能獻祥瑞,父皇一喜之下,封賞難道還會吝嗇不成?」
文綉更驚:「殿下是說,惠水縣這,這是冒獻祥瑞?這可是欺君之罪,是要殺頭的!」
齊峻嗤笑:「欺君之罪?難道這天降星鐵就真是祥瑞了不成?」
這還是齊峻第一次如此明白地質疑真明子乃是在欺騙敬安帝。敬安帝好金丹之術已非一日,但齊峻的勸諫從來都只是說家國天下還需敬安帝主持,又是春秋正盛之期,脫胎換骨之事不妨緩行云云,還從來沒有正面指斥真明子的金丹根本不能令人升仙。東宮雖是太子所居,但其中也不乏別宮的眼線,故而齊峻即使在自己宮內言辭都十分謹慎,倒是此時在京城之外,車輦之中只有自己心腹,才說了真話。
文綉不敢接話,低下了頭。齊峻唇角掛著冷笑,續道:「這時候獻上祥瑞,父皇多半只會滿心歡喜,升官發財唾手可得。若是萬一不成——人為財死,鳥為食亡,既有七八成勝算,他如何不搏?」
文綉囁嚅道:「那,那殿下可要向陛下稟報?」
齊峻笑容更冷:「白日升仙,便是國師都不敢妄言,如今我盛朝竟有可白日升仙的仙谷,這豈不是比星鐵更為祥瑞的祥瑞?如此大事,我自然要去瞧瞧,若是屬實,惠水縣治下現祥瑞,便是他治縣有方,德行厚重。若是不實——」他微微抬了抬眉毛,意思已經不言而喻。
文綉噤若寒蟬。齊峻沉默片刻,瞥了一眼車輦前方的几案上用檀香木盒盛放,又用明黃綢緞層層包裹的星鐵一眼,從牙縫裡擠出幾個字:「裝神弄鬼,欺世盜名,什麼祥瑞!」
知白在車輦的一角抬了抬頭,嘴唇微動似乎想說話,卻又咽了下去。齊峻一眼瞥見,不由冷笑了一聲:「我倒忘了,」他向前微一欠身,伸手托起了知白的下巴,「這兒還有一位呢。怎麼樣,小道士不是能掐會算么?你不妨算一算,這升仙谷是真是假?」
知白對著他咧了咧嘴:「這個……九州之內無奇不有,不過這白日升仙……該是只與德行有關,不該與地域有關,恐怕,恐怕……」
「哈哈哈哈!」齊峻放聲大笑,抬腳把知白踢了個一溜滾兒,「什麼恐怕,分明是假造的祥瑞!你們這些人,個個都是騙子!」他有幾分不懷好意地看著知白,「如此說來,這一趟帶上你倒是應該,正好也讓你跟同道中人切磋切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