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銀礦
?白龍魚服這種事兒,向來是下官們提心弔膽,上位者興緻勃勃。這就是眼下侍衛們跟知白的寫照。
「這兒看起來跟我修鍊的那個山谷挺像的。」知白看著四周濃蔭遮天的樹木,興高采烈,「還有鳥兒呢。陛下看,那個是灰喜鵲,那個是啄木鳥,哦哦,那個是八哥——」說著,他還撮起嘴唇,活靈活現地彷彿著鳥叫吹了幾聲口哨,引得樹枝上的鳥低頭下望。
侍衛們一邊警惕地注意著四周,一邊看著知白嘴角抽搐。他們這是來探平王的私礦的,縱然這裡人不多,也是平王的地盤,怎麼這位國師看起來活似是來遊玩的樣子呢?
齊峻放在蜀地的眼線尤其滿頭黑線,他一直在蜀地監視齊嶂,並不知道國師已然與皇上這般熟不拘禮,見國師這樣肆無忌憚,皇上卻只是笑著傾聽,簡直眼珠子都要掉出來,只得低聲下氣地道:「國師,這,這裡離銀礦已然不遠了,還是——低聲些更穩妥。」皇上在這兒呢,萬一出點什麼事,他們還活不活?
「無妨。」倒是齊峻發話了,「你不是說那銀礦還在前面山谷之中么,這裡說話,銀礦那裡怎聽得見?」
眼線的一片忠心沒有得到讚賞,只得閉了嘴。一行人從林中一直摸到山頭上,見前頭山谷里有幾縷黑煙裊裊升起,便知道那裡定是有人聚集之處了。
「那銀礦礦藏甚是豐富,且埋藏似是不深,這山中總共也不過百餘人,可每月拉出來的銀子卻不在少數。」眼線將自己這些日子調查的線索一一道來,「只是前頭把守甚嚴,且守衛身手皆是上等,紀律森嚴,屬下幾次想溜進去瞧個究竟,都未能成功,又恐打草驚蛇,只得作罷。屬下無能……」
「這也不怪你。」齊峻負手瞧著前方山谷,微微冷笑,「有了一座銀山,自然要看得嚴些。至於你說那些守衛身手上等紀律森嚴,只怕就是葉家的私兵了。」
「皇上,這山谷里草木茂盛,依屬下看,用火攻最好。此時已是夏末,再過些日子草木枯黃,一點便著,只消一把火,就能將裡頭那些人統統解決。」一名侍衛指著山谷裡頭,出謀獻策,「谷中地勢低,若是能調百來名弓箭手在四面山頭把守,包他們一個人也跑不出來。」
齊峻看了一會兒,搖了搖頭:「此處雖不在平王封地之內,但也離得不遠,山谷中陡起大火,方圓百餘里都能看到,平王必然來救。何況即使將這些人燒死,銀礦卻燒不掉。除非朕能派人來將此處礦山劃為朝廷所有,否則人一撤走,銀礦還是平王的。」
如今他還沒準備好,不能打草驚蛇。倘若當真將這礦山劃為官有,那葉氏立刻就會知道他已經發現了齊嶂與西北的交易,那時若葉氏從東南沿海造反,而齊嶂再從蜀地呼應,縱然他們不能直取京城,這南邊半壁河山也能入了他們之手。而京城防軍多年來疏於訓練,連餉銀都被敬安帝挪去燒丹了,雖然他登基之後便另行選拔訓練,可區區一兩年,哪裡能一蹴而就呢?此時,還不是與葉氏和齊嶂撕破臉的時候。
齊峻這麼一說,侍衛們都有些發愁。殺人容易,可是想把這座礦山從平王手裡拿走卻難,想要拿走還不引起平王懷疑,那就更難了。
一名侍衛嘆道:「倘若這礦井再深些就好了,將井口炸塌,便是他們想再重新挖開也得要些時日呢。」
另一名侍衛卻另有想法:「依屬下看,無論什麼礦總要人挖,是人就要喝水,咱們在上游下毒,只要來人就統統毒死,看他們還怎麼開礦!」
知白在旁邊聽得搖了搖頭,一名侍衛轉眼看見,不由得道:「國師可是覺得不妥?」
知白嘆了口氣:「雖說生死者天命,然而這些人大多也是奉命行事,若是統統弄死未免不仁。」
那侍衛不服氣道:「葉氏豢養私兵,意在謀反,這本就是該誅九族的罪,有什麼不仁的。」
「葉氏當然是自取滅亡,與人無尤,可是這些挖礦之人,難道個個都是有心謀反?」知白直搖頭,「說起來,依律法這些人都當斬,在國家則一例之罪,在人心卻有知與不知之別。知者斬之不為過,不知者統統誅殺,卻未免有損陰德。」他瞄了一眼幾名侍衛,「損幾位陰德,則傷來世之福;損皇上陰德,或許傷及子孫;更或許損國之氣運,便傷及江山之固。天子一怒,血流漂杵,以其勢大威廣,故不可不三思而後行。」
這一番話說得眾人都不吭聲了。若說到損他們自己的陰德,或許他們還未必相信,可說到損皇上陰德——誰敢負這個責任?何況國師這番話聽起來——彷彿是很有道理的。
齊峻卻是臉色陰沉地看著下面的山谷:「此時殺人不過百十之數,若是養癰成患,讓平王依仗礦銀招攬軍隊謀反,則戰端一起,所死者累千累萬,難道就不傷國之氣運,不會動搖江山?只是我此時不想驚動平王,說不得下毒是個主意。」
知白嚇了一跳:「這泉水流出,遍經群山諸谷,若是上游下毒,則下游生靈皆要遭殃,所死又未必是百十之數了。」
眼線忙道:「國師不必擔憂,這一帶都是荒山,並無人跡的。」
知白把手往上一指:「這些難道不是生靈?」
眾人茫然仰望,耳中聽到鳥鳴之聲,才都恍然。那眼線笑道:「不過是些雀鳥罷了,怎能與人相比?」
「眾生六道,輪轉不已。」知白正色看著他,「閣下焉知自己前世不為雀鳥?又焉知自己後世不為魚蟲?」
「不要說了。」齊峻半是煩躁半是無奈,「朕也不願如此,可若不如此,難道眼看著讓平王開礦不成?」他有些賭氣地道,「不然你有辦法將這礦山搬走也成,將它搬到京城附近去,省得平王打主意,也給朕點銀子花花。」
知白抓抓頭髮,不吭聲了。齊峻話一出口,又覺得自己說得太過,乾咳一聲放軟了聲音道:「朕只是說說。知道你仁厚,上天有好生之德,朕也不是真的就想流毒遍地,這不是沒別的辦法么……」
四周侍衛噤若寒蟬。皇上這是向國師賠不是么?一國之君,居然也能這樣溫聲細語,甚至有些低聲下氣地說話?他們什麼都沒聽見,什麼都沒聽見……
知白卻沒接茬兒,仍舊站在那兒直往山谷里看。一眾侍衛把自己縮得更小了一些——皇上這樣賠不是,國師居然還給冷臉?
「怎麼了?」齊峻也有些下不來台,但想想知白平日好處,也不忍心發脾氣,「還真跟朕——跟我生氣了?」
「哎!」正當侍衛們恨不得有個地縫能鑽下去的時候,知白卻突然回手抓住了齊峻的手,「也不是沒有辦法!」
「嗯?」齊峻被他嚇了一跳,「什麼辦法?難不成你還真能搬山?」
知白回頭對他一樂,露出兩排小白牙:「搬山是不成,可搬銀子可以啊!」
知白的一句話,逗得所有人都心裡直癢,偏這小子說了一句就賣開了關子,硬說現在也沒辦法搬,要回下處準備準備才行。侍衛們牙都快咬碎了,只是不敢催促,齊峻心裡也跟貓抓似的,好容易下了山坐上馬車,抓過知白來就在他屁-股上輕輕落了一巴掌:「到底怎麼回事?快說!再賣關子朕就辦了你!」
這一巴掌當然跟撓癢差不多,知白摟著他的脖子直樂,恨得齊峻翻身將他壓在地下,隨手在他肋下腰間呵起癢來。這下把知白笑得渾身都軟了,亂踢亂蹬著求饒。齊峻直把他折騰了個夠,才覺得出了心頭一口惡氣,壓著他惡狠狠道:「快說!不然立刻就地正法!」
知白笑得眼淚都出來了,滿臉潮紅,眼波濕潤,看得齊峻心裡更癢得厲害,悄悄吞了口口水,替他抿了抿散下來的鬢髮,放軟了聲音:「快點說,你想把朕急死啊?」這小子,初時在西南山裡瞧著像頭泥漿裡頭爬出來的小豬,不過是頭俊俏點的小豬罷了,怎麼如今愈長愈是絕色了,難道是京城水土特別養人?
「搬銀子有兩個法子。」知白笑夠了,舉起一根指頭,「一是等平王挖出了銀子,用五鬼搬運之法,將銀子偷偷運走。」
他的手指細長,因為在皇宮之中養尊處優,十指不沾陽春水,當真是養得像春天新生出來的嫩蔥一樣,指甲且修剪得圓潤乾淨,泛著健康的粉紅色。齊峻一口叼住了磨磨牙:「這法子倒是解恨,可惜太過聳動了。」
要說,齊峻真想用這個法子。想想看,葉氏派了私兵,募了民伕,千辛萬苦挖出礦石加以提煉,好容易弄出了白花花的銀子,卻一夜之間不翼而飛,這該多麼痛快!若是齊嶂和葉大將軍知道了,怕不氣得兩眼翻白?
「若是銀子消失得這樣奇怪,難保齊嶂不想到是你做的手腳……」齊峻頗覺可惜,「真是可惜,不能這樣氣他一氣!」
知白也一臉遺憾:「我自學了役鬼符籙,尚未用過呢,原本想著還能試試手……」
「你這傢伙!」齊峻在他食指上又用力咬了一下,「還當你是替我想主意呢,原來是想自己練手!快說,第二個法子是什麼?」
知白笑嘻嘻地又舉起一根手指:「第二個法子,就是將礦山之中尚未挖出的銀子統統偷走!」
齊峻駭然:「這,這豈不就是搬山?」
知白笑著直搖頭:「非也非也。我只搬銀子,又不搬那些土石。」
齊峻想了半天也琢磨不出這個只搬銀子不搬土石是什麼意思。銀井之內出的皆是銀礦石,還須再加提煉澆鑄才能成銀錠,可見這銀子乃是存於土石之內結為一體的,未提煉時便如油入面,不可分割,知白要怎麼才能將銀子從礦石內弄出來並搬走呢?便是鬼狐,應該也無此法術吧?
知白卻笑嘻嘻地爬起來坐好:「陛下別急嘛,這也不是件小事,我還需要準備好些東西呢。」
齊峻看著他磨牙,只是毫無辦法。他記得從前知白在他面前是戰戰兢兢的,只要他一瞪眼,無論問什麼都是和盤托出,打什麼時候起這小子就不怕他了呢?如今他貴為一國之君,在知白面前反倒沒了地位了,真是——自作孽不可活啊,早知道就該揍他幾頓,直到揍老實了為止!只可惜——齊峻看看自己的拳頭,到底是捨不得揍……
不說齊峻在馬車裡仰天長嘆,也不說侍衛們在車外心癢難禁,知白只管按部就班地準備東西。他們下榻之處在六十裡外的小鎮上,幸而蜀地富庶,即使是小鎮東西也周全,饒是如此,侍衛們也費了不少工夫才將他要的東西都一一備齊。
「吃飯了——」出門在外,為避免引人注目,內監自然不能帶,他們是扮作行腳商人前來的,自然也不能帶女眷,即使身為萬乘之尊,齊峻也只好自己勞動一下了,親手提了個食盒推門進屋,一進屋便被鋪天蓋地的符紙驚得無處落腳,「這是做什麼?」
滿屋子都是硃砂和黃裱紙的氣味,桌上椅上,連同地上都晾著畫好的符紙,知白正揮汗如雨地趴在桌子上鬼畫符呢。聽見齊峻進來,他連頭都沒抬一下,只是嘴裡大喊一聲:「別進來!看踩了符紙!」
齊峻站在門口哭笑不得:「飯也不吃了?」
知白這才聽出是齊峻的聲音,畫完一張符抬起頭來甩了甩手臂:「這麼晚了?」不知不覺就畫了半日,外頭天色都要黑了。
齊峻將地上晾乾的符紙收起來,這才能走進屋子:「就是肚子不餓,也不覺得屋裡暗了不成?」
知白揉揉眼睛:「明暗於我其實無甚大分別,倒還真沒發現。」
齊峻看了一眼他的眼睛:「怎麼,難道你還能夜中視物?」
「白日視形,夜中視氣,也差不多。」知白伸手去抓饅頭,被齊峻一巴掌打下去了:「洗手!」
知白把嘴一扁,跑去洗手了。齊峻審視著房間里鋪天蓋地的符紙,發覺主要就是兩種,只是每種少說也有百十張:「這是什麼符?」
「一張是雷火符,一張是鎖地符。」知白洗手回來,一邊啃饅頭一邊指點給齊峻看。
「這做什麼用?」
知白又樂了:「到時候就知道了。」
「你這——」齊峻抓起筷子作勢要摔他,「快說!」
知白裝模作樣地縮了縮脖子,終於吊夠了齊峻的胃口:「銀亦是金鐵之一種,五行中火克金,故而我要用雷火相逼,將銀精逼出來。」
「銀精?」
「萬物皆有其精華,即使金銀銅鐵石這般常人視之為死物,亦不例外,而形態不同。」知白侃侃而談,比比劃划,「金之精名庚倉,玉之精名岱委,銀之精可化為白雄雞,銅之精則可化馬化僮,千奇百怪,不可勝數。」
齊峻聽得入神:「原來如此,你逼出銀精,然後怎樣?」
知白把兩隻手一合:「當然是抓起來帶走!銀精一去,此地礦山就再無出產;將銀精帶至京城附近,投于山中,則此山便產銀。這不是比搬山容易多了嗎?」
「妙計!」齊峻拍案叫絕,「如此一來,我那好二弟只會以為礦藏已盡,斷然疑心不到我們身上。」
「是啊。」知白高高興興地繼續啃饅頭,「不過銀精可入地,雷火符卻只能在地面上使用,為防它鑽入地中,便要用鎖地符將地下禁錮,銀精下不能入地,而旁有烈火相逼,自然只能出逃了。這事兒我只是說說,究竟如何實施,陛下還要策劃一番,因不這些符必須貼到礦山之中,並點火焚燒,以人火引發天火,方才有效。」
齊峻不由得收起了笑容:「必須貼到礦山之中?用什麼貼?」倘若如此,難道要先派人去貼符么?可是這許多符紙,就是派出十個八個人去貼也要些工夫,那裡看守森嚴,怎麼能不被發現呢?
「哦,所謂貼,便是讓符觸及地面之物。符紙自有靈力,無論山石樹林,一觸即粘著於上,不須用漿糊之類。」
減免了這道手續,也並沒有將這計劃變得更簡單一些。哪怕這些符只要向潑水似的潑下去,這幾百張用硃砂描畫過的黃紙,也不是那麼容易就能不被人發現地潑到山谷里去的。
齊峻頓時沒了用飯的心思,只管冥思苦想。天色漸黑,風也大了起來,半掩的房門被風吹開,連放在桌上的符紙都被吹得翻騰起來,齊峻本能地伸手一把壓住,卻是靈光一閃:「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