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銀精
?月黑殺人夜,風高放火天。
風聲呼呼如同鬼哭,天幕彷彿濃得化不開的墨,偶爾有一顆星,那微光也不足以照亮什麼。
齊峻站在崖邊,俯視著下頭山谷里幾點微弱的火光。正是四更時分,勞累了一天的礦工全部沉沉睡去,就連守夜人也在火堆邊睡著了。幾個月以來銀礦從未出過半點事兒,甚至這荒山野嶺里連個外人都見不著,縱然這些私兵再訓練有素,也難免生了輕忽之心。
「放吧。」齊峻感覺一下從背後吹來的風,低聲下令。
他的侍衛們每人手中都有個巨大的風箏,風箏下頭掛著一串串符紙,遠看彷彿掛著累累果實。風箏升空,借著強勁的夜風很快就飄到了山谷上空。串著符紙的繩子根部有小小的引信,長短不一。升空之後,短的引信先燃盡,繩子很快被燒斷,一串符紙如天女散花般飄落下來,無聲無息地落入山谷。
一根根引信相繼燒斷,十幾個風箏在天空中彷彿下起了符紙雨,這些符紙飄落無聲,毫不引人注意,可一旦墜地便緊緊地貼附著,無論是草尖還是樹梢,無論山石還是沙礫,全都是它們附著的地方。
幾百張符紙,足足用了半個多時辰才灑落完畢。最後升上去的風箏帶著一包火油,齊峻親手控制著它飛到火堆上空,剪斷了引線。
沉重的牛皮風箏一頭栽了下去,落入半熄滅的火堆之中,火油遇火即著,呼地一聲躥起半天高的火苗,引燃了落在旁邊的一張符紙,發出轟的一聲悶響,彷彿打了一個小小的雷。
這一聲雷引發了千聲雷,凡是雷火符所落之處,轟轟聲此起彼伏,一團團火光閃亮起來,奇怪的是它們燒得貼附之處土石皆焦,卻並不借著風勢向外蔓延。此時此刻,若是有人能仔細瞧瞧,就會發現這點點火光在山谷之中首尾相連,彷彿畫出一個古怪的符號。這符號里閃亮的地方是雷火符,而暗淡的地方則是鎖地符,合在一起就像一隻巨大的,正在閃動的眼睛一般,正注視著混亂的山谷。
可惜山谷之中的人們並沒有注意到,他們正從睡夢中被驚醒,驚慌地亂跑亂躥。開礦怕什麼?最怕塌方啊。可是現在到處都是轟轟的悶響,腳下的地面似乎都在震動,這不是地動么?地一動,礦井必塌啊!大家逃命尚且不暇,哪裡還會去看地上有些什麼。
「亂起來了!」齊峻一拳打在自己掌心上,目光閃亮地看了片刻,轉頭去看知白,「現在該如何做?」
知白站在他身後,被山上的風吹得臉頰通紅,張口還沒回答便先打了個大噴嚏,吸溜著鼻涕回答:「去山口吧。五行中金生水,金屬之物遇火皆化為水,水往低處流,山口地勢低,銀精若逃出來,該往那裡去。」
齊峻嘴角抽了抽,摸出條帕子給他揩鼻涕:「冷了?」摸摸他身上穿得委實不多,索性脫下外袍披在他身上,「回去喝碗薑湯。真是的,還是修仙的人,連陣風都經不住?」
知白抽了抽鼻子,撇撇嘴:「難道畫符不耗精神的么?」
齊峻心裡頓時軟得化成了水,看知白攏著袍子走得深一腳淺一腳,索性在他面前蹲下-身來:「我背你。」
一眾侍衛如遭雷擊,有人想自告奮勇上前來背國師,卻被同伴狠狠扯了一把,不敢再作聲,只得有志一同地低下頭去,彷彿地上有金子可撿。
齊峻和知白卻根本沒覺得有何異樣。齊峻乃是久居上位,官員們也就罷了,因時有政見不同尚有衝突,必得在他們面前保持儀態;而侍衛內監宮女之類,皆是惟命是從之輩,並不必顧忌他們的想法和眼光。知白卻是全然隨心所欲,從不為外物所動——唔,或許此刻有人上來掐著他的脖子不許他爬到齊峻背上,他會聽從的,但是因為沒有侍衛敢對皇上提出異議,所以知白也就爬上去了。
山口的風更大,因在下風頭,所以火焰的熱氣與煙氣撲面而來,讓人有些睜不開眼睛。眾人屏息等待片刻,忽見小路上白影一閃,冒出三個人來。
雖說是暗夜之中,但有山谷中火光照亮,便是有人從谷中出來也當看得清清楚楚。可這三個人卻像是突然從地底下冒出來的,毫無預兆,即使眾人早有防備,仍不免吃了一驚。
這三人既非礦工亦非私兵,卻是三個老叟,暗夜之中有些看不清面目,卻見一頭白髮皓然如雪,在遠處火光映照下泛著銀光。三人身材一般無二,足有八尺左右,手中並都拄著一根通體銀白的龍頭拐杖,看著頭髮當是年過古稀的模樣,走起路來卻輕快得像年輕人一般,轉眼就到了眼前。
知白蹲在齊峻身後,激動得呼吸都急促起來,眼看三個老叟到了眼前,突然大喊一聲:「起!」一張大網在兩邊侍衛竭力一拉之下猛然從三名老叟腳下升起,將人兜在其中。
這一下不可謂不突然,但這三名老叟的速度之快卻大異常人,儘管侍衛拚命收緊網繩,還是有一人從網裡脫了出來。旁邊一名侍衛一急,揮刀就砍了過去,那老叟往旁邊一躲,刀鋒掠過他頭頂,將小半邊髮髻削了下來,老叟卻倏然消失了。
這張大網是知白指點著八名侍衛編起來的,網眼大的大小的小,但編網的絲繩卻都是用硃砂水浸透了的。網繩收束,貼在兩名老叟身上,居然如熱湯沃雪,眼看著兩名老叟的身形漸漸縮小,最後竟縮成了兩個杏子大小的圓球,閃著銀亮的光,在網裡撞來撞去。奇怪的是,明明有些網眼比這兩個圓球還大,圓球卻鑽不出來,每每一靠近網繩便急急縮回去,彷彿十分畏懼這張大網。
知白嗖地一聲從齊峻背後鑽出來,一步躥到網前,兩隻手一起伸進去,一手抓住了一個圓球,從網裡拿了出來。這兩個圓球一到他手中,頓時老實了下來,連耀眼的銀光都暗了些,彷彿有些垂頭喪氣的意思。
齊峻一下子沒攔住他,緊跟著就跑了過來:「這是什麼東西,你怎麼伸手就亂抓!」由人化球,雖然他知道這應該就是那個什麼銀精,但眼睜睜瞧著這變化也覺得驚駭,知白就這樣伸手就抓,萬一傷著了可如何是好!
知白卻眉飛色舞,獻寶似地將兩個銀球舉到他眼前:「皇上,能化為人形的銀精,其道行又遠在化為白雄雞的之上了,這礦山裡所埋葬的銀子,其數量只怕難以衡量呢。」
齊峻聽得心裡一震,忽然想起來還跑了一個,忙道:「剛才漏網的那一個呢?」
此時山谷中亂成一團,也無人顧得這裡,一名侍衛便取出個火摺子晃燃了,就往地上照去。卻見方才被砍下來的那截髮髻無影無蹤,只在拐杖落地之處的草叢中,卻隱隱有些銀光。侍衛拿刀一撥拉,便見徑丈方圓的泥土之中絲絲縷縷,全是條帶狀的精銀,混在泥砂之中,只須稍加淘取便可分離出來,不由大駭道:「莫不是鑽到地下去了?」說著忙用刀狠狠往下一掘,只見掘起之處也全是精銀,一直深入地下,也不知鑽了多深。
知白卻擺了擺手:「此地銀精不敢再留,定然已遁走了,這不過是方才削下來的半截髮髻罷了,便是有銀也不過千百兩之數,不足為患。」
齊峻對他的話深信不疑:「既然如此,我們快退,莫要被人發現了行蹤,反而弄巧成拙。」
回到客棧,天色已然微白。一行人從後門掩入客棧,進了包下來的小院,這才長長鬆了口氣,彷彿肩上卸下了重擔一般,輕鬆的同時又覺得疲倦起來。
便有侍衛去要了熱水來,各人洗漱。齊峻從凈房裡出來,便見知白趴在桌子上,濕漉漉的頭髮散在肩上,發梢還往下滴著水,他也不管,只管興緻勃勃地撥弄著桌子上的兩個銀球。
「怎麼不先把頭髮擦乾?忘記自己在山上被風吹得打噴嚏了?」齊峻看他這樣直接把臉沉了下來,走過去撈起一塊干帕子兜頭兜腦扔在他臉上,「擦!」
「看這個忘了嘛!」知白笑嘻嘻地也不當回事,只把干帕子隨便揉了幾把就頂在了頭上,指著桌子上的銀球,「陛下,這可是許多銀子呢。」
齊峻仔細看了看,白日里這兩個銀球的光又顯得暗了許多,卻格外柔和,乍一看竟像是毫無實體,只是兩團銀色似的。聽到知白說銀子,他也有些好奇:「到底能有多少?」
知白笑起來:「陛下想想,單是削下來的那一小截髮髻就有多少?」
一小截髮髻便能讓徑丈方圓的地下滿是精銀,那八尺高矮的一個人,又能帶來多少精銀?何況還是兩個!怕不得有數百萬兩?齊峻算了一算,也不由得咋舌:「想不到葉氏竟然找到了這一樣一座礦山!」想到逃走的那名老叟,又有些擔憂,「能逃到哪裡去?」
知白肯定地道:「皇上放心,有雷火符驚動這一次,銀精斷不敢在附近逗留,只怕此刻已在千里之外了,平王要想再找到,斷然不能!」
齊峻想到齊嶂過些日子發現礦中再無銀子,還不知要氣惱懊喪成什麼樣子,不由得笑了,隨手揉揉知白的頭髮:「這次你可立了大功,等於送了朕半年的稅銀。如此一來,山東減稅,西北軍備,都無虞了。說說,你想要什麼賞賜?」
知白倒不高興了:「難道我做這事兒就是想著要皇上的賞賜?」
齊峻一怔。知白素來都喜歡跟他討價還價,想當初在西南山中,他都要被拖下去打死了,還有那膽氣跟自己裝神弄鬼,怎麼這會兒反而不高興了?
知白卻當真沉下了臉,把兩個銀球往袖子里一揣,轉身撲到床上去了。齊峻怔了片刻,跟過去坐在床邊道:「這是怎麼了?朕不過是覺得你立了大功,想著謝你罷了——」
知白面朝里躺著不動,齊峻也就只好坐在那裡陪著他,半晌知白才悄悄轉過頭來,卻不防齊峻正盯著他,兩人目光一對,知白頓時有些被抓包的不好意思,吐了吐舌頭就要再轉過臉去。
齊峻哪能讓他得逞,立刻撲下去壓住了他,扳著他的臉道:「好端端的,鬧什麼脾氣,嗯?」
知白臉上泛起一點可疑的紅暈,含含糊糊地道:「皇上好心當成驢肝肺……」
齊峻哭笑不得:「這話朕原樣還給你!不過是想著給你點好東西,你倒不領情。」
知白撇撇嘴:「皇上要給我好東西就給唄,還要找什麼借口呢。」
齊峻氣得去撕他的嘴,兩人又滾成了一團。齊峻一夜未眠,又是一直懸著心的,笑鬧了一會兒便覺疲倦,將知白攬在懷裡就沉沉睡了過去。
知白卻沒睡著,睜大了眼睛看著床帳。客棧中的床幃能有什麼好的,不過是應景兒綉叢花草,再好也只是加點草蟲罷了。這幅床幃上就綉了一叢草,草間有兩隻螞蚱。綉工平平,兩隻螞蚱看起來十分死板,且一模一樣,連個變化都沒有。
知白卻看得出神,恍惚間覺得那兩隻並肩的螞蚱就是自己和齊峻。平日里在觀星台,雖說他節儉,但齊峻沒少給賞賜,什麼好東西都往他那兒送。可是那些賞賜,跟今日齊峻所說的賞賜似乎不一樣,究竟是哪裡不一樣,他也說不出來,只是覺得不自在,可是仔細想想,又覺得自己這點兒不自在頗有些莫名其妙。想了半天不得其門而入,又覺得齊峻懷裡雖然有些熱卻很舒服,便閉上眼睛睡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