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毛奶奶說~
「奶奶,您今天想看哪本書?」可可銅鈴般的聲音在我耳邊響起。
「妳幫我查查皇后鎮。」
「是紐西蘭南島的那一個嗎?」
「是的。」
我聽到可可拿起電腦答答答答的打字聲。
「奶奶您為什麼對這個地方感興趣呢?您去過那兒嗎?」可可邊打邊問。
啊,我去過那兒嗎?那是我魂牽夢縈,記憶中最美的地方。
「曉蘭,我兒子就麻煩妳了,他第一次岀國,人又閉塞,英語也不行,他到妳那兒,各方面就請妳多照顧。」
「美鳳姐,瞧妳說的,妳兒子就是我兒子,哪有不照顧的道理?」
美鳳姐是我的發小,在那個吃不飽的年代里,母親塞給她的一個窩頭,她會掰成兩半分我吃,那樣的情誼是天打不動,牢牢實實的。
為什麼離開中國?噢,我是八零年初和柏豪,還有十歲的景然來到人生地不熟的紐西蘭,我們算是最早一批到紐西蘭的中國移民。剛開始我們租住在一個洋人家經過改裝的車庫裡,白天柏豪出去打工,景然英語不行,降了一級,被塞進公立小學讀五年級,我呢?從一個私人的中國家庭工廠批了幾件半成品的衣裳,一件件給縫上鈕扣,一件五毛錢,動作麻利點,一天我可掙個七、八塊錢,然後到中國城的肉店買一塊肥溜溜的五花肉,晚上燉紅燒肉給他們父子倆吃。
柏豪是個精明的售貨員,很快便被提拔為經理,然而他的豪情壯志豈僅止於此?很快他便獨當一面開起自己的家電公司,然後一步步地開了分店,我們也從車庫搬了出來,住上人人稱羨的花園洋房。
所以當美鳳姐打越洋電話給我,將她兒子託付給我時,我是百分之百的樂意,不說我們的經済許可,景然也大學畢業,剛在一家律師事務所當見習生,我有大把的時間來消費。
印象中她的兒子小凱比景然大上五、六歲,今年也應該三十左右,美鳳姐一再叮嚀我,她的兒子太內向,到現在還沒有女朋友,如果紐西蘭有合適的中國女孩,不妨替他介紹介紹。
我嘴巴稱是,但心裡卻想著:現在的孩子,婚事哪能由著你?
當我在奧克蘭機場第一次見到小凱時,他和我印象中那個青少年有些出入,個兒抽高了不說,臉上的痘痘也沒了,但相同的是,他依然是個羸弱、沒有自信的憂鬱男孩。
他的肩上背了個沈甸甸的大帆布袋,手上拿了一架看似專業又所費不貲的照相機。我想起美鳳姐說的,此行他是替一家旅遊雜誌拍照片,同時試著寫專欄。
我將他安置在樓下的客房裡,為他置了新的寢具。我以為他的到來能讓我平淡的日子增加一些光彩,可惜他出奇的沈默,除了用餐打過照面,其餘不是出外攝影,便是待在他的房間里,十足的宅男。
有一天中飯我吃多了,飯後便在花園裡跳起新學到的佛朗明哥舞,用以消化消化我曰漸突起的肚腩。當我恣意徜徉在舞步當中,我聽到輕微的咔嚓聲。
我望向聲音出處,客房落地窗后,小凱正放下相機,深深地看了我一眼,嘴角有了笑意,這是隔了十幾年,我第一次看他笑。
從那以後,他逗留在餐桌上的時間久了,因為知道他喜歡吃華夫餅,所以時不時我會做給他吃,我們的談話通常從當天的華夫餅說起,在他眼中,我的華夫餅每天都有不一樣的滋味。不過他的多話僅限於我和他之間,如果伯豪或景然在場,他又沈默地猶如一具人偶。
我應該替他的改變高興起來,他不僅話多了,人也有了精神,但他眼中異樣的光芒,還是讓我有些不安,尤其我發現他的眼神一直逗留在我身上,不論我在屋內的哪個角落。
一個陽光的午後,小凱興沖沖地推門進來:「蘭姨,今天我去海邊攝影,看到這個漂亮的鑼貝,你看!」他像個孩子似地炫耀手中的寶貝。
這是一個雪白無瑕的大貝殼,在海水的衝擊下,竟然還能如此完好,讓人不禁讚歎大自然的神奇。
「嗯,的確很漂亮!」我由衷地讚美。
「送給妳!」
「送給我?為什麼?」
「因為---因為蘭姨做華夫餅給我吃。」
「呵呵呵,做華夫餅有什麼難的?這個禮物實在太貴重了。」
他拿著貝殼楞在那兒,完全不知所措,頭也垂了下來,我的拒絕顯然潑了他冷水。
我伸過手接住他的貝殼:「那麼謝謝你了,我生平沒接受過這麼貴重的禮物,嘖嘖嘖,真是太豪華了。」
他抬起頭來,開心地笑了,啊!他還是個大孩子。
曰子如果這樣平淡無奇地過下去,這就不是人生了。當小凱提出要我陪他去南島的皇后鎮攝影時,我第一念頭是拒絕。他說他英語不好,寸步難行,我機會教育他一番后,又覺得有負美鳳姐的囑託,所以轉而陪他南下。
我訂了兩間單人房,在這方面我還是有顧忌的,頭兩天我陪他到處攝影,他也幫我在秀麗山水間留下倩影。
第三天的晚上,他在一家臨湖的西餐廳訂了位,叫什麼來著?噢,《labella》,他說他請客,我覺得他似乎太慎重其事,也太浪費了。用餐完畢,走出餐廳來到湖畔的紅旗下,我正想說說他,教他節約的大道理時,冷不防,他從口袋裡掏出一根紅色蠟燭,點了火,唱著~祝妳生日快樂,祝你生日快樂,---
噢,今天是我的生日,我自個兒都忘了。雖然沒有蛋糕,但我吹熄了燭火。
「小粉蝶兒,生日快樂!」他很真誠地說,然後在我的額頭上輕輕一吻。事情如果到這裡結束,我會說這是個happyending,但始料不及的是,他接著吻了我的眼,吻了我的鼻,然後非常小心翼翼地吻了我的唇,他的動作是那樣輕柔,彷彿怕弄壞一件易碎的珍藏品。等到他的舌悄悄地伸入我的唇齒之間時,我瞬間徹底的被溶化,柔弱地似乎要癱了下來,這輩子我再也沒有得到過那樣---那樣刻骨銘心的吻。
「毎年的這個時候,我會在這個地方給妳同樣的吻。」他抱著我深情款款地說。
戳破了那層窗戶紙,我才意識到現實的殘酷接踵而來,首先他和我相差15歲,說是母子戀也不為過;再說柏豪,他雖然不是個有情趣的男人,但絕對稱得上是盡職的好丈夫;還有景然,他會怎麼看我這個母親,他一向視我如天如地。然而最最重要的是,小凱是不是認真的,他會不會只是在我身上找到一個母親的影子?
所以皇后鎮之行后,我刻意避開他炙熱的眼光,開始和他玩起躲貓貓,我知道他的內心正痛苦地煎熬著,尤其他是那樣內向的孩子,但我內心又何嘗不是如此?
事情後來的發展是我始料未及的,當我聽到美鳳姐在電話中罵我賤貨,誘,拐她寶貝兒子,並且馬上要飛來紐西蘭押他回國時,我這才發現,小凱這儍孩子把他的情愫給徹底地招供了。
沒兩天,美鳳姐便帶著殺氣把小凱帶走,我知道從此我和她四十多年的情誼已玩完,不復存在了。
「別忘了我們的皇后鎮之約。」他神情哀傷地告別了我,然後被他母親粗魯地塞進計程車內,揚長而去。
從此我背負著不仁不義的盪,婦之名,沒有人相信我和小凱之間只有一吻。伯豪到死也沒有原諒我的出,軌,而我在景然眼中慈母的形象也瞬間瓦解,他依然尊敬我,但我和他之間的鴻溝再也無法癒合。
「奶奶怎麼睡著了?」可可壓低聲音說著。
「上了年紀的人都這樣,動不動就睡著,咱們別吵醒她,我去拿個毯子過來。」王媽小聲地回應著。
啊,我竟然睡著了,最近我總是如此,已經分不清哪個是夢境,哪個是現實,會不會有一天,我睡著睡著就再也醒不過來了?
醒不過來也好,我這輩子也活夠了,只是在死之前,我還想看看小凱,二十多年過去了,他應該也有五十好幾了吧?當年的承諾,他會不會還堅守著?
起風了,風拂過我佈滿皺紋的臉龐,我把我的思念灑在風中,請它一定,一定捎給我遠方的憂鬱小愛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