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褚青蘅是被開門的動靜吵醒的,她迷迷糊糊地睜開眼,只見有人走進來擦拭傢具,順便還拿走了她放在床頭柜上的水杯。她呃了一聲,揉了揉眼睛,慌忙掀被子下床,換上居家服便嘩啦一聲拉開窗帘,外面陽光普照,那光線明凈得幾近通透。
「看你睡得這麼沉,昨晚又加班了吧?」中年婦人重新走進房間,將一杯溫開水放在梳妝台前,「等下想吃什麼?陳姨現在做。」
褚青蘅笑道:「陳姨做什麼我都愛吃。」
陳姨果然受用,走來過拈走幾根黏在她衣服上的頭髮絲:「你這孩子。」陳姨第一次到她家裡時,她還在念中學,可是這麼多年過去,她卻始終當她不會長大一樣。
褚青蘅擁有一個鋼筋鐵胃,當年去外地培訓,晚上吃的瀨尿蝦不新鮮,大家上吐下瀉稀里嘩啦,她斯斯文文啃下一堆殼,翌日只有她完好無損活蹦亂跳。可惜考試的內容沒有野外生存,否則她一定最高分通過。
她洗了個澡出來,神清氣爽,就去廚房幫陳姨的忙,還沒做什麼就被轟出來:「去去,茶几上有水果,你去外面等著,別給我添亂。」
陳姨是個賢惠女人,遇人不淑,獨自拉扯兒子長大。她做的菜很好吃,是褚青蘅這麼些年來吃過的手藝最好的家常菜。
褚青蘅只得去客廳等,茶几上已經擺了一盤水果,都是切好甚至還插上了牙籤的。她慶幸陳姨一周才來一兩次,不然她遲早要被養成四體不勤。她吃了兩塊蘋果,轉頭四顧,對面牆壁掛著一幅趙無極的畫作,那是父親最喜歡的一幅畫,這套花梨木的古董沙發是母親最喜歡的,她當初搬家時可吃盡了苦頭,還把門都給拆了。
還有邊上方几上的相框,褚青蘅拿起來看了看,其實不用看也能清清楚楚地回憶出這張照片的樣子,她剛剛本科畢業,歪戴著學士帽,笑得傻乎乎的,挽著父母。
只是這樣的笑容,再也不會有了。
她抬頭看見陳姨從廚房出來,便把相框輕輕地放回原處,用一種小心翼翼、生怕驚擾了什麼的虔誠態度。
陳姨笑著道:「就知道你肯定餓了,先吃點菜墊墊飢。還有個排骨湯正在電砂鍋里燉著呢,回頭你千萬別忘了吃。」
褚青蘅拿起筷子,拖長音調道:「知道了,陳姨。啊,果然有我最喜歡的蒜香小排。」她知道陳姨喜歡把她當成孩子,她也願意在她面前繼續假裝不成熟。
陳姨拍了拍她的背:「慢點吃,又沒人跟你搶,你平時的伙食一定不好,每次見你就覺得你又瘦了。」
褚青蘅摸了摸肚子:「哪有,你看我都發福了,以後沒事就可以捏肚子玩。」
陳姨被她逗笑,忽然又滿面憂愁:「其實我最擔心你,總是小孩子一樣,都不記得要找個人來照顧自己。」
褚青蘅明白現在像她這個年紀還是單身多半是會被長輩催促的,一來她現在沒有父母來催,二來也沒有這方面的打算:「我只要陳姨照顧我就夠了。」
「少油腔滑調,陳姨是認真的。仔細看看你,長得挺秀氣,各方面都拿得出手,為什麼就沒有男人追求你?其實是你要求太高吧?」
褚青蘅夾起一條魚,用筷子一撥拉,再輕輕一抽,便把骨架給抽了出來:「飽暖而思淫慾,尚且不飽暖,何來淫慾?」
「你的條件挺好,工作穩定,有房有車,怎麼不飽暖了?」
「既然陳姨對我這麼認可,等以後弟弟成年了,正好嫁給我。」
「你就會打岔,陳姨跟你說正經的,」她笑罵著拍了褚青蘅的手背一下,「女人總是要找個歸宿和依靠的,你現在覺得自己年輕,可以挑三揀四,等到再過兩年,就會被人挑三揀四,陳姨是過來人,什麼學國外當單身貴族,遲早會後悔的。」
褚青蘅不以為然,其實陳姨自己便有一個失敗的婚姻,而那個年代的人似乎從來沒有想過自己的一生是否被那個成為丈夫的男人扶持和依靠過,是否那是真正圓滿的歸宿,但她不會去反駁,別人的生活自然是有他的道理,她沒有任何置喙的餘地:「好了好了,我在這方面會努力的。」
陳姨見她答應得敷衍,便道:「你也別嫌我嘮叨,只是你爸媽不在了,便只好由我來替他們嘮叨你,還有那個姓謝的二世祖,你也別再來往,陳姨見過的人比你吃過的米還多,他可不是什麼好人,說不定將來敗了家還要拖累你。」
「好好好,是是是。」褚青蘅滿口答應。
「上次他跟你去澳門,賭輸了這麼多錢,這種人吃喝嫖賭五毒俱全……」
褚青蘅忍不住捂住額頭,謝允羸是本市巨富謝家的二公子,小賭怡情,也不至於成了爛賭。只是陳姨成見太深,她無從解釋。
「我就不信你工作的地方竟然找不出一個比謝家二世祖優秀的男人,碰到看得上的,就倒追一下,這也沒問題。」
給陳姨這麼一提,她才想起,在十幾個小時前,她被人隱形表白,可轉眼間,那人又追著初戀走了,還好她挺隨和沒有追根究底的毛病,不然她一定會談一場短短几小時的戀愛就失戀。
想到這點,她忙找出手機來,開機以後果然收到了芮雲的哭訴簡訊:「我今天又丟臉了,到解剖室里吐得天昏地暗。」
褚青蘅手抖了一下。
他這樣的,到底是怎麼考上法醫的?
下午陳姨回去了,她閑著沒事,還是去了局裡。
之前送洗的白大衣已經送還回來,正整整齊齊地掛在更衣室里。褚青蘅拿了便往解剖室走,果然蕭九韶和芮雲還在裡面,記錄的技術員見她來了,便笑笑道:「真該頒個勞模獎給你,休息的時候也不忘記來加班。」
褚青蘅也笑著道:「我就是來看看,不打算親自上場。」
技術員一指芮雲,滿臉同情:「他就快把膽汁都吐出來了,現在還硬挺著,精神可嘉。」
當法醫總是能看到千奇百怪的屍體,開始總是需要時間去適應,可是像芮雲那樣始終適應不了的人也不多見。只聽蕭九韶的聲音傳過來:「血和臟器標本化驗的結果看,沒有毒素和致幻劑。」
「在清醒中死亡,嘖嘖,真是慘絕人寰。」技術員啪啪地打字。
蕭九韶抬起頭,正好看見她,忽然一愣,隨即面無表情地把橡皮衣和手套扔進待洗桶里,踩下風門開關走出解剖室。
芮雲已經面無人色,見到她有氣無力地搖了搖手,灰溜溜地走了。
蕭九韶洗完手,在門外的長椅上坐下來,摘下眼鏡,抬手揉著太陽穴。他的疲倦,甚至都無法掩飾。褚青蘅靠在長椅的扶手上,隨口問:「你加班多久了?」
「兩個多月,具體多久記不清了。」
褚青蘅咋舌,就是鐵打的人也經不住這樣高強度的工作,她直起身,正從長椅邊走過,偏生也是湊巧,原來放置在蕭九韶膝上的眼鏡突然落在地上,她這一腳落地發出了咔擦一聲鏡架折斷的聲響。
「……對不起,眼鏡我會賠你的。」褚青蘅見他抬起頭,面無表情地看著自己,驀地有種心虛感,其實她也不是故意這樣做找他麻煩,為了緩和氣氛只得開玩笑道,「要是你有驗光數據的話,我現在就幫你去配——你喜歡什麼牌子的?」
「不用了。」對方果然不領情,從長椅上站起來的一瞬間身體搖晃了下,立刻按住扶手維持住平衡。
「你不要緊吧?」她試探地問,「你是有胃病,還是血糖太低?」
蕭九韶伸手捏了捏鼻樑拿出鑰匙給她:「麻煩你,幫我去辦公室的第一個抽屜里拿一下止痛片。」
褚青蘅以前從來沒有去過蕭九韶的辦公室,照說他前途無量,實在是應該多熟悉一下,但她不是特愛應酬的人,加上關於他是個怪人、軟硬不吃的傳聞,實在沒有必要主動送上門去吃閉門羹。
她開門進去,蕭九韶是獨立辦公室,兩張辦公桌拼合在一起,都擺滿了文件夾,靠牆的書櫃里也是滿滿當當的書和文件。她打開辦公室的第一個抽屜,裡面就只有一瓶阿司匹林,雖然可以暫時抑制頭痛,但阿司匹林只能治標不治本。
她拿了藥瓶鎖上抽屜,正要離開,忽然看見桌邊紙簍里似乎有什麼光澤微微一閃。她也沒多想,便蹲下身來,從裡面拿出那個物件——是一枚純銀的戒指,看式樣,應該是對戒。她把戒指翻過來看,看了看裡面的logo和刻字。
她低頭在紙簍里挑了片刻,果然又找出薄荷綠色的包裝盒,看來是蒂凡尼的情侶對戒。做完這些,她才想起自己的舉動有多麼的離譜,如果蕭九韶或者別人正從辦公室外進來,看見她在哪裡翻垃圾桶,不知道會做何種心理活動。
她在案例里看到有些有偷窺癖的心理病人會做出諸如翻找生活垃圾的事情來,她希望即使自己真有點這方面的怪癖,也不要病得太重。她把對戒的包裝盒又放回原位,用碎紙片覆蓋起來,企圖百分百還原現場,可還沒來得及把戒指一起放回去,辦公室虛掩的門便開了,蕭九韶站在門后,臉上波瀾不驚,就連眼神都是這麼平淡。
褚青蘅本來用食指和拇指捻著的那枚戒指,看到他的一瞬間,手指一松,這戒指滑落在手心,輕輕握住,她不太敢肯定蕭九韶有沒有發現她這奇怪的舉動。儘管她知道這只是因為自己的好奇心太旺盛,可是不管從哪個角度來看,她的臉上都寫滿了居心叵測四個字。
褚青蘅站起身,咳嗽一聲,欲蓋彌彰地開口:「你的垃圾桶滿了,我想拿去倒掉。」
蕭九韶還是沒說話,上上下下用眼神掃視著她,雖然不嚴厲,但是還是沒有任何情緒,堪比人肉掃描機。褚青蘅拎起垃圾桶,把阿司匹林放在桌上:「雖然止痛藥即時起效,還是少吃的好。」
她走到門口,蕭九韶什麼話也沒說,側身為她讓開一條路。
在樓道盡頭的安全出口倒乾淨垃圾,她攤開手心又看了看那枚純銀戒指,指環內側刻著細小的字,大概是常戴的緣故,有些磨損了。她辨認了很久才勉強認出來:foreverlove。她合起手心,又握著那戒指一會兒,最終還還是從外套口袋裡拿出了錢夾,再把戒指放到錢夾的夾層里。
蕭九韶沒有發現她的小動作,或者是發現了但沒有揭穿。
褚青蘅開車回家,到了半路,忽然收到arthur的郵件,近日他們的聯繫頻率遠遠超過過去,幾乎快演變為知心網友。正好十字路口碰上了紅燈,她順手點開郵件:「如果曾經離開過你的戀人希望重歸於好,你會怎麼做?」
褚青蘅不禁莞爾,她曾以為arthur是多麼理智冷靜的人,卻原來還是會為情所困。她想了想,回復道:「每個人情況都不同,如果換了是我,我會不回頭地走下去。」
只隔了一會兒,arthur就回話過來:「如果是從前,我會再給彼此一次機會。可是現在,我覺得我似乎喜歡上別人了。」
前方的紅燈變綠燈,褚青蘅轉進歸家的那條路,再過了一個路口,便是自己的家。她停好車,按了上樓的電梯,一邊用手機回復道:「我看過很多事例,選擇了新的戀人,卻又忍不住懷念過去。大概不管什麼選擇,都會有所遺憾。」
「你信任愛情嗎?」
褚青蘅不禁笑了,她懷疑高智商的人是不是特別容易陷入思考怪圈,要不就是他最近看多了雷蒙德卡佛的書。她進入大學第一日便認識了謝家的二少爺謝允羸,無他,只是知道他會是將來聯姻對象。人人都說謝允羸是遊手好閒的二世祖,換女友比換衣服還勤,其實誰在乎呢?她根本不在意,也不相信他們這種人還會懂得愛情兩個字。後來她的父母故於一次重大事故,這脆弱的婚姻根基自然就解體了。
她笑著打了幾個字:「我覺得愛情就像站在懸崖邊,兩個人攜手往下跳。我當然不信愛情本身。」
「為什麼?」
「你知道這個千古難題的破解方法是什麼嗎?就是直接否決它。天這麼大地這麼廣,沒有愛情不會死,沒有空氣、水和糧食才會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