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第十三章

前世元春封妃,一封就是正二品的賢德妃,加劇了賈府的富貴,也加快了賈府的滅亡。重生一世,黛玉看著眼前這容貌清秀的青年女子,心裡不禁感慨萬千。

元春是姐姐,黛玉當然要起身相迎,卻沒有跪拜——因為現在的元春還不是賢妃,她那一身淡青色的宮裝比黛玉見過的小宮女們要華麗不少,卻沒有貴人的貼身宮女那般見人大三分的高傲——而且,黛玉還有些踟躕,按宮裡的規矩,她跟元春能隨意「認親」么?

黛玉身邊的小宮女卻已然向元春福了福身,而後對黛玉笑道:「林姑娘,這位是尚宮局司籍司的正七品掌籍,應該就是公主提過的,您的表姐吧?」

元春入宮為女吏,即女官,初為司籍司的無品女史,后又升為正七品掌籍,協助正五品司籍掌管經籍圖書、筆札几案之事。

顯然弄月將黛玉弄進宮時,或者說之前,就將黛玉的親戚關係查了個一清二楚。見小宮女們並無不悅之色,黛玉才放下心來,再次對元春福了福身,笑問:「大姐姐怎麼來了?」

「我是來給公主送書的。」元春笑著放下一疊書,分兩疊放好,「這份是公主的,另一份是你的。伴公主讀書可是莫大的殊榮,妹妹千萬要小心侍奉公主,方能感念天恩,不復厚意。」

女官的規矩也很嚴,無事不得亂闖,虧得元春為司籍司的正七品掌籍,司籍司掌宮中圖書,因此也略管著一些公主讀書習字的工作。

「這是自然,黛玉謝姐姐教誨。」黛玉知道這是弄月的地方,元春不能久留,也不能多話,便只是略微說了一會兒場面話,待元春走後,這才拿起自己那一疊書,伴著兩份刺繡昨夜,回到自己的屋裡,推說要專心功課,不希望被人打擾,將小宮女們全部留在了外面。

顯然元春給黛玉遞了什麼暗號,可是這顯然也是在弄月的容忍範圍之內,小宮女們沒有多話,烤好了炭盆,斟好了茶水,又端了幾碟點心過來,便依言退下了。

房間里,黛玉小心翼翼地翻著元春遞來的書,果然,在一冊書的最裡層,夾著一張小小的紙條,上面只寫了一句話「初一,貴妃娘娘檢查公主的功課」。

黛玉算算,離初一還有小半個月呢!也就是說,這次就算她幫著公主作弊了,也不太可能會被周貴妃逮住?至於女先生們——弄月堂而皇之地在課上打瞌睡,她們都視而不見。

黛玉將紙條放在燭火上燒了,看著躍動的火苗、黑碎的紙灰,黛玉不僅沒有鬆一口氣,反而更加緊張——雖然逃得了一時,可是等到了初一,那該怎麼辦?

再說,弄月並不僅僅是讓伴讀幫她做功課,剛剛黛玉實在忍不住,試探了一下這裡的宮女,結果她們要麼搖頭說不知道公主去了哪裡,要麼就神神秘秘地低聲笑言「肯定是出宮了」。

弄月確實有出宮的令牌,可是身為一個代表皇室顏面的小公主,老是拋頭露面,也不好吧?若是周貴妃追究起自己的「不諫之罪」,到時候自己該怎麼應對?

思來想去,黛玉依然不知所措,她確實也想過勸誡弄月,可是一來弄月身上有很多秘密,她並不想引火燒身;二來,那驕傲任性的小公主哪裡是能聽人勸的?

最終,黛玉還是幽幽嘆著氣,讓一個小宮女找了一個弄月閑來無事繡的小荷包給自己,準備照著做——小荷包配色新穎,圖案靈俏,尤其是那隻扇動著翅膀的黃色小蝴蝶,翩翩飛舞好似活物,雖然比起完美的蘇綉還顯得粗糙,可對於一個十一歲的小姑娘來說,這樣的作品已然拿得出手。

黛玉壓下心中的驚疑,開始慢慢做著兩份作業:畢竟揚州綉法與京城不同,自己那份,顏色暈得密集些;弄月這一份,顏色搭配上顯出北方的艷麗特色,但細節上不那麼較真兒……黛玉慢慢下針,一針一線都頗為小心。

弄月這次出宮出乎意料地久,快到亥時才匆匆趕回來,一臉倦容,沾了滿身的秋霜,風風火火地跑進來,卻帶著透涼的寒意,一進屋連忙灌了自己三大碗熱茶,這才緩過勁兒來。

黛玉並未休息,看著弄月蒼白的小臉兒、不斷顫抖的小身體,只覺得驕傲慵懶的小白貓一下子就變成了瑟瑟發抖的可憐小兔兒,不禁上前道:「公主,我已經讓人準備了洗澡水,您還是泡一泡吧?」

弄月疲憊地看了她一眼,又見到她手邊的兩份樣式截然不同但水平大差不離的荷包,微微一愣,然後將自己袖子里的一個集市上買的小糖人兒塞給她:「看不出你還挺機靈的。」

黛玉被她冰涼的手凍得一哆嗦,不理會她的「褒揚」,任誰被逼著幫忙作弊、還要承擔苦果都會覺得委屈不甘,只是讓開了道路,小臉兒直板板的:「天色已晚,還請公主早些休息。下午尚宮局送來了新書,已經全部送到了您房裡,明日女先生要教的那節,我也已經幫您註上了釋義。」

弄月嘟著嘴,抱著胳膊有抖了三抖,又盯了黛玉一小會兒,終究,熱水澡的誘惑還是抵過了難得板著一張俏臉、中規中矩的小黛玉。弄月蹦跳著進屋洗澡,也不知道是冷的,還是天性活潑,一身的事兒還不怕事,甚至主動肇事。

黛玉默默嘆氣,暗暗決定——後天放假,自己可以出宮,一定要再去找哥哥問問,問弄月……還有自己。

元春的信息是準確的,當然黛玉的那份作業也足以以假亂真,至少弄月第二天還裝模作樣地大呼了一聲:「真是你做的?我還以為是我晚上夢遊的時候起來繡的呢?」

黛玉並不搭話茬兒,只是默默看書習字,卻又暗暗看著弄月的字——雋秀可人,倒不難看,當然,也不難模仿。

好不容易熬到了第六日,即使弄月給了令牌,黛玉還是親自去鳳華宮向周貴妃備案,周貴妃並未見她,只差人轉告了一句「知道了」,但鳳華宮的掌事太監們也是和和氣氣的,並未為難。

想到快入冬,父親的咳嗽一直難以根治,越冷越嚴重……黛玉默默咽下心裡的苦澀,攔住了要去衙門找林如海的太監,示意眾人直接將她送到林霽風的府上。

林霽風就在正廳里,看模樣,就是在等她。

將小黛玉帶到書房,林霽風還是一副弔兒郎當的笑模樣,故意瞧了瞧小黛玉的身段:「妹妹這些日子看來過得還不錯,倒是養胖了些,比原來更鮮亮了。」

黛玉臉兒上頓時一片緋紅,不由瞟了瞟自己依然瘦弱的身子,而後狠狠瞪他一眼:在宮裡聽弄月偶爾露出的口風,你早知道周貴妃不會有意為難於我,也早知道夾在貴妃和公主之間會很為難?

林霽風看出黛玉小小的不忿,卻並非說出實情:一開始我確實有些擔心,但自從確定跟我無關之後,就放下了一半的心。

「哥哥,我見到元春姐姐了。」黛玉想了想,還是決定以元春之事開始。

林霽風卻有意迴避,或是覺得元春之事確實沒什麼好說的:「雖然她是女官,可是咱們家有一將一相,她給你遞消息,你接下就是了,沒什麼受不起的。」

黛玉微微蹙眉——哥哥似乎對賈家存有偏見?不過想想前世……罷了,談得上真心的,也只有一個寶玉。

既然如此,黛玉便默默轉移了話題:「哥哥,我一直覺得弄月公主很奇怪,她是有些任性,但並不是仗勢欺人、不講理的人……」而且,無論是讀書習字還是女工算術,弄月都不差,若是沒有練過,怎麼可能?可她若是自己私下苦練過,為何還偏偏讓別人幫她完成作業?

「弄月可是欺負走了十幾個小伴讀,你還覺得她不錯?」林霽風笑得有些誇張。

黛玉蹙著娟秀的眉宇,聲音如清風一般:「她對我並不壞,在有些事情上很細心……」

「比如?」林霽風挑眉。

黛玉卻搖了搖頭:「說不出……只是一種感覺。」

林霽風也沒有追根究底的意思,只是抓了把扇子搖啊搖:「她是該對你好些,你姓林么;要是你是周家的姑娘,看她不欺負死你!」

這麼冷得天,扇著扇子自然感到一絲涼意,黛玉不由縮了縮雪白的脖子,目光凝聚在林霽風手裡的扇子上,上面題的是古人名言「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不禁怔然,心裡忽然想到一個可能:「哥哥,弄月公主的伴讀,是不是大多都是她自己挑的?」

林霽風當然聽明白了黛玉的真意,意味深長地看著她:「你絕對不是第一個被她逮到的。」

黛玉的小手頓時揪上衣角,漂亮的眼兒中終於去了些許迷霧。看來,弄月真的經常出宮。這個年紀的女孩子,愛玩愛鬧、不喜束縛是常事,弄月房裡也有不少市集上的面具、麵人兒、胡商散賣的新巧皮子、琉璃玩具和一些零嘴小食——可是,黛玉總覺得,事情絕對沒那麼簡單。

看見小黛玉一副深思的模樣,林霽風不禁好笑,再次提醒道:「弄月是個聰明又謹慎的丫頭,當然,我妹妹也不差。」

「不用去查弄月到底出去幹什麼了,她不會蠢到露出這種小尾巴給你抓。」林霽風忽然從書桌下面取出一個盒子,按在桌上,看著兀自深思的小黛玉,「看樣子,妹妹還挺適應那個皇宮的——若是不想一個月之後委委屈屈地哭回來,我倒是可以幫妹妹一小半。」

「哥哥?」黛玉頓時睜大了眼兒:他這是什麼意思?

「本來呢,我想妹妹不到一個月就會回來了,那我也沒必要拿宮裡那些破事兒來擾妹妹的心情——可是現在看妹妹跟弄月相處得還不錯,而且,妹妹心氣兒高,肯定不想莫名擔了教壞公主的過子,然後被攆回來吧?」林霽風擠著眼睛,再次擠兌小黛玉。

黛玉並不言語,只是默默盤算著——自己在宮裡,對父親、對自己、對所有的家人,究竟是好事還是壞事?

「當然妹妹不用擔心安全問題,只要妹妹沒有一時糊塗犯下什麼大錯,姓蕭的肯定能保妹妹的平安。」林霽風故作神秘地眨眨眼睛,話只說一半,著實欠收拾。

黛玉沒聽懂那個「姓蕭的」,可是林霽風已然打開了手邊的盒子,露出裡面一株清香的草藥:「拿人的手短,回宮之後,記得把這東西送給周貴妃。」

見黛玉怔怔不語,林霽風笑言:「妹妹不是已經想到帶弄月公主出宮的法子了么?那小丫頭會投桃報李的,至於周貴妃么,姓蕭的在那兒呢,她不敢太為難妹妹的。」

黛玉更怔了:她確實想到了讓弄月不用總是逃課逃作業出宮的法子,可是哥哥是怎麼看出來的?還有,那個「姓蕭的」,究竟是誰啊?既然能遏住周貴妃,怎麼也該是個貴人吧——為何閑來無事跟自己講妃子的弄月完全沒有提起過?

「察言觀色么……不僅是練出來的,更多時候是逼出來的。」林霽風裝模作樣地嘆了口氣,將話題引回盒子中的藥材上,「古往今來辦事兒,不僅要有主意,還得有錢。妹妹冰雪聰明,出了主意,拿下了大頭,我這個哥哥為了不那麼丟人現眼,只好出點小錢了。」

「這是石斛蘭,雲南的一味草藥,可比三七貴重得多,可惜妹妹陽虛,不能服用。」林霽風再次裝模作樣著大逆不道,「既然沒甚用處,就乾脆便宜周貴妃吧。妹妹記得帶進宮去,先給尚葯司的人查查,省得到時候麻煩。」

「石斛蘭……據說都長在懸崖山壁之上,採藥人拼了性命才能得到小小的一株……」黛玉有些驚嚇,這麼大一株,林霽風花了不少功夫才得到的吧?

「沒錯,妹妹果然見多識廣,」林霽風又搖了搖扇子,笑眯眯的,「可是有一點妹妹不知道,這石斛蘭是長在山壁之上,可是幸喜陰暗,經常長在一些非常狹窄的山縫之中,離山崖頂都有很長距離——所以,為了能自由活動,也為了減輕重量防止繩子拉斷,一般系著繩子冒著生命危險下去採藥的,都是六七歲的小孩子。」

「啊,六七歲?」黛玉不禁捂住了嘴,眼睛瞪得大大,滿是驚疑和同情,「哥哥,難道你小時候……」

林霽風故意揉了揉腰,又捶了捶:「呵呵,都是過去的事兒了,不過你真別說,那繩子勒得還真疼,至今記憶猶新啊……」

自己六七歲的時候養在深閨之中,衣食不愁、風雨不侵,可是哥哥年幼時卻經歷了生死的磋磨……黛玉大大的眼兒中已然溢出了淚水,看得林霽風趕緊擺手笑:「沒事兒,當時若不是有那些老師傅把我招去『做工』,我跟我娘早餓死了,說實在的,我還得謝謝他們。」

「那堂叔他……」黛玉的眼兒更晶瑩了。

「哎,他被抓走了。」林霽風一臉的無奈,卻很是輕鬆,完全沒有悲傷的沉重感,「說得好聽點兒叫徵兵,說得不好聽叫抓壯丁,兩個兵大爺,押著水火棍兒挨家挨戶地抓人,不願的就打斷腿……之後恰巧就是一場地震,屋子震塌了,所幸我跟我娘前一晚已經被師傅們帶進了山,小叔偷偷溜回來找我們,卻找不到,他以為我們死了,乾脆死了心待在軍營里,後來陰差陽錯地竟然混出了頭……」

那時候邊境是一片混亂,倭寇伺機騷擾,海軍損失巨大、逃兵眾多、人心惶惶,不得已想出了抓人這不是辦法的辦法,林睿就這麼被抓走了——不過么,塞翁失馬、焉知非福,一將功成萬骨枯,亂世么,最容易出將帥了。

直到他九歲那年,剛升了長官使的林睿才找到了他。那時林睿紅了眼睛,他卻沒有哭……實在是哭不出來。

黛玉完全說不出話來,晶瑩的淚水早已打濕了帕子。她以為前一世的自己凄苦,可是她現在才知道,原來這個世界上,還有比自己悲慘得多的人,他們食不果腹、衣不遮體,在生死中掙扎……

「別哭別哭,」見真的弄哭了黛玉,林霽風也急了,心裡暗罵自己喜歡看熱鬧的破性子,趕緊找帕子給她擦臉兒,「好了好了,都過去了,乖,別哭了……跟只兔子似的,晚上回宮,弄月還不以為我欺負你了!」

見黛玉還是低著頭抽泣不已,林霽風不得已想方設法找話題安慰小黛玉:「妹妹啊,你知道沿海有一種名茶叫『大紅袍』嗎?『疾染天心寺,幽幽命旦息。天降神茶丹,馬上狀元郎』,大紅袍號稱茶中之聖……」

「我知道……」黛玉還在抽抽噎噎,但好歹是分心聽著了,「就是傳說中……『孝子登崖取神葯,衣錦還鄉掛紅袍』……的那種狀元茶……」

「那種茶也是長在山崖峭壁之上,茶跟葯可不一樣,那是一樹,不是一株。茶農們為了採茶,就訓了一堆小猴子——猴子爬樹肯定不會摔著對不對?」林霽風抓耳撓腮,也像個猴子似的,「後來我看到了,我靈機一動,猴子可以採茶,自然也可以採藥對不對?雖然沒有樹給它爬,但是猴子總比人伶俐,還輕多了……哎,我養了一堆猴子呢,要不然哪天我帶來給你瞧瞧,都挺可愛的……」

見林霽風扭來扭去真的跟個雜耍猴子似的,就差敲個腿扭個胳膊遠眺一下,學那戲文里的齊天大聖了,黛玉不禁破涕而笑:「……哥哥,猴子啊……還沒有你逗趣兒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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黛玉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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