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在林霽風那兒哭哭笑笑,鬧了大半個下午,黛玉最終睜著紅紅的桃子眼兒,揉著笑得抽痛的肚子,回到家裡趕緊先讓王嬤嬤給自己補了個妝,然後陪著趕回來的林如海吃了一頓晚飯,踩著宮門落鎖的點兒,堪堪回到皇宮。
披著滿身的秋霜回到沁芳院,看著這燈火通明,宛若水晶琉璃館的精緻小院,黛玉心中陡然劃過一絲淡淡的暖意,再細看,弄月正懷揣著一個小暖壺,一手執著一柄玉壺澆花兒呢!看見黛玉進來,弄月努努嘴示意小宮女也遞給她一個暖壺,那雙帶著些琥珀色的漂亮貓兒眼轉了轉:「又去見你那個招蜂引蝶的哥哥了?哼,他又教你怎麼來算計我了?」
黛玉明白,既然弄月沒有自稱「本宮」,就表示她並沒有生氣,因此只是悄然福了福身:「我可不敢,只是父親不在家,我厚著臉皮兒在哥哥那兒打了些秋風。」哥哥確實幫了她不少,但是——弄月剛剛那句「招蜂引蝶」,也是一點兒都沒說錯。
「哦?得了什麼好處,有沒有我的份兒?」弄月放下翠色玉壺,走過來圍著她轉了一個圈兒,忽然從背後摟住黛玉,下巴按在黛玉的兔毛小領兒上,蹭了蹭,「你藏在袖子里的是什麼?」
黛玉的袖子揣的鼓鼓囊囊的,贅得確實難受,黛玉連忙將那冊東西拿了出來,遞給弄月:「這是我閑著無聊時,在家中寫的。」就是黛玉的詩集。
「花謝花飛花滿天……」弄月翻開那寫了半冊的小本子,絲毫不把自己當外人兒似的看,還搖頭晃腦著,「果然是探花郎的女兒啊,這詩才果然不一般!」
「公主過獎了,」黛玉笑著將弄月翻完的詩集收回來,建議道,「您之前說過,冬天的課不多。我想,若是公主無聊,咱們可以辦一個詩社玩一玩,找幾個湊湊熱鬧,正巧欽天監也說,今年入冬必有瑞雪,吟詞弄雪,對酒當歌,絕對是一件美事。」
「詩社?」弄月圓溜溜的眼睛轉了轉,想了好一會兒,才忽然對著黛玉意味深長一笑,「看不出來,你還挺有主意的。」
黛玉莞爾一笑,並不多言。
賞冬景、結詩社,對弄月而言無疑是個好主意,皇宮規矩大,確實不能亂跑亂玩,可是京城裡的園林美苑眾多,許多王公貴族家中也有觀景的絕妙去處,譬如柔蘭公主府中那個生機盎然、炫彩新巧的人工小湖,又譬如今後賈府的大觀園。
結了詩社,弄月便可以出宮了。至於宮裡的貴人會不會同意——林霽風的話說:「吟詩作對總比捅婁子折騰人來得好,為了讓弄月專心做點什麼事兒,少出去闖禍,宮裡宮外可都是操碎了心。」
弄月雷厲風行,想明白關竅,立即跑去找最疼愛的父皇;一個時辰后,弄月捂著不知是凍的還是興奮的紅臉兒跑了回來,居高臨下對著賢淑著靜靜綉荷包的黛玉宣布:「父皇同意了,過幾天,你就跟我出去『採風』!」
「『採風』?」黛玉愣了,還有這茬兒?
弄月無辜地眨著大眼睛:「作詩這種事么,心有靈犀方能一點就通,必須得遵陰陽生生不息、采自然靈秀之長,要不然,不管多嘔心瀝血,寫出來都是陳詞濫調;好比說,對著個死木頭,你能雕出花兒來么?」
黛玉不由覺得好笑,心道不就是為了出宮么,按這調調,這小公主都能編出一篇周易歪論了——不過,無論如何,總是先得起個社吧?
起社之事不用黛玉心煩,第二天,女先生們剛剛教完算術,忽然門外傳來太監的聲音:「公主殿下,蕭公子奉召而來。」
姓「蕭」?黛玉一愣,悄悄向門口瞟了瞟,可惜,不說沁芳院里裡外外隔了三進,書房的門帘掛得嚴嚴實實,她什麼都瞧不見,只能在沒人注意到她之前,悄悄低下了眼睛。
女先生們也愣住了,而後露出了有些驚疑卻更有些曖昧的笑容,對著弄月行了禮,趕緊退下。
弄月嘟起了小嘴兒,臉兒紅撲撲的,似乎很不高興,黛玉清楚地聽到,她在說出「讓他進來」之前,還怨念地小聲咕了一句:「若不是父皇說一定要你帶著,本宮犯得著去求你?」
黛玉一直悄悄瞟著眼神兒,「蕭」公子的廬山真面目也真真嚇了她一跳:一個溫潤如水的男子,看模樣似是十五六歲,俊朗得好似被春雨滋潤過的青青竹筍,挺俏非凡卻不顯山不露水,一身的藍色長袍襯得他飄逸似仙,但舉手投足都恰到好處,絕不逾矩。
其實,再細看,這個男子的容貌跟林霽風有些相似,但也是兩個極端:林霽風身上帶著幼年磨難留下的邪性,強烈而深刻入骨;而這個男子的一舉一動、甚至是一個笑容,都顯示了他良好的教養,養尊處優,貴氣天成。
黛玉自然不是被他的容貌嚇到,而是這個男子……年紀跟她哥哥差不多吧?一個外男,雖是奉召而來,可是,他竟然就這麼直接走進了公主的書房?
「見過公主。」男子並未跪拜,只是對著弄月拱手示意。
「不必多禮——哼!」弄月嘴巴吊得高高,「哼」得老長。
黛玉已然站了起來,卻不知道該如何行禮、如何稱呼。
那個男子笑了:「林姑娘若不嫌棄,可以叫我一聲蕭大哥。」
啊?黛玉頓時紅了臉兒,小拳頭攥緊——難道宮裡居然也會有林霽風那種乖張放肆、隨便「調戲」人的傢伙?
看黛玉的模樣就知道她誤會了,男子也是一驚,這才驚覺上了弄月的當——合著這小丫頭根本沒把自己跟林家的關係告訴林姑娘!
成功做弄了這個裝模作樣的男人一把,弄月不禁笑彎了腰,整個人滾倒在軟榻上一邊捶靠枕一邊揉著貓咪的毛,揉得可憐的波斯貓兒「喵喵」直叫,卻不敢撓傷小主人,只能委屈地將自己炸成一隻圓乎乎的小雪球兒。
男子無奈嘆氣,對著抱歉地黛玉一拱手,親自解釋:「雖然我跟你沒有直接的親戚關係,可是我跟霽風是表兄弟。」
黛玉驚疑地看著他,男子微笑:「我的祖父和霽風的祖母是嫡親的兄妹,我比霽風略大兩個月,可是他一直不肯叫我一聲表哥。」
黛玉眨著眼睛,翹翹的眼睫毛撲扇得宛如黑色的小扇子——為什麼她從來沒聽哥哥提過?而且,這個人到底為什麼會出現在宮裡?
弄月好容易才忍住笑,摟著炸毛的雪球貓兒,順著毛安慰可憐的小寵物,順便好心好意地提醒道:「他叫蕭若繁,是宮裡的太醫,今天不當值,所以沒穿官服。不過對於你么——」
弄月眯著眼兒看黛玉,故意賣了半天關子:「你最需要記住得是,他是我皇太祖母,太皇太后老人家最疼愛的本家嫡孫,論親戚,本宮也得喊他一聲表哥。哦,對了,他身上還有個侯爺爵位呢——不過啊,你最好別找他看病,這人本身腦子有病,要不然怎麼好好的清閑富貴日子不過,非得磨著皇太祖母讓他進宮當個小小的太醫?」
蕭若繁一再被小公主擠兌,只能苦笑:「公主說笑了,臣只是擔心太皇太后的身體,這才自請留在宮中的。」
黛玉用帕子悄然捂住了嘴,強迫自己咽下一聲已經竄到舌尖兒上的驚叫,哥哥半遮半掩說什麼姓「蕭」的會護著自己,自己還苦思良久,沒想到是一葉障目不見泰山——這宮裡姓蕭的貴人,可不就是百年書香世家蕭家出來的那位太皇太后么?
——自己早該想到的,哥哥前些日子才通過秦家大小姐得到御藥房的藥材採買差事,他之前本沒有資格向宮裡進貢三七草,除非……太皇太后本身跟他有親。看來,在太皇太后和哥哥之間牽線的,就是這個蕭大哥……
想到這裡,黛玉連忙補上一直欠著的回禮,雖然弄月明言蕭若繁有爵位,可是蕭若繁主動與自己兄妹相稱,黛玉也不願顯得自己故意疏離,只是行了兄妹之禮,又在弄月的擠眉弄眼之下,小聲叫了一句「蕭大哥」。
「妹妹不用多禮,」蕭若繁微笑著將風馬牛不相及的話題轉到正道上,「辦詩社確實風雅,可是你們年紀尚小,皇上不放心,令我帶著你們。」
弄月又「哼」了一聲:「就你這文弱醫生能做什麼?照著外面的那些話本里,你是身懷暗器,還是能神不知鬼不覺地下毒?帶你,我還不如多帶點兒侍衛!」
「我自然沒有那樣的本事,但是若真遇到了危險,我定會以命相護。」蕭若繁似是想到了什麼,對著弄月搖了搖頭,「可是京城裡可沒有公主想象得那麼可怕,只要公主不要隨時『路見不平、拔刀相助』,然後再中了拍花子的招兒,想必不會有什麼大事。」
弄月頓時氣紅了一張蘋果臉兒,黛玉眨著疑惑的眼睛,不禁有點兒小好奇——表面大大咧咧,心思卻周密如發的弄月也會「路見不平、拔刀相助」?而且,居然還遇上了「拍花子」,險些被拐走?
對上黛玉難以置信的目光,弄月惱羞成怒:「我那時候還小——會配醒神劑了不起啊,我都問過了,街上藥鋪子里一文錢十顆薄荷糖,含在嘴裡提神兒,比你那堆苦藥有用多了——喂,黛玉,不準笑,再笑,本公主就罰你找你哥哥要一筐薄荷糖來!」
這下,黛玉拚命忍著的笑意真的憋不住了,帕子攥得緊緊,捂著肚子小聲輕叫著「哎呦」;蕭若繁唇邊則噙著一抹若有若無的淡淡壞笑,君子來而不往非禮也,若不是弄月先作弄於他,他又何必當著黛玉的面兒揭弄月的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