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林如海是個官兒,在京城定了居,解決了最基本的衣食住行之後,就得進行例行的訪問拜見,順序當然是由親至疏。
黛玉作為剛出了孝期的林家嫡長女,自然也要開始自己的「名媛交際」。
按理說,黛玉本該先去拜見林睿的妻子柔蘭公主,可是林睿此時還在外督軍,柔蘭公主一向是個軟弱性子,丈夫不在時,從來都是閉門謝客。所以,黛玉還是跟著林如海,最先去了賈府,拜見自己的外祖母史太君。
林如海拜岳母,林黛玉拜外祖母並舅舅舅母等人,本沒林霽風什麼事兒,可是他偏要厚著臉皮做跟屁蟲兒,美曰其名「都是自家親戚,好歹認認門」。
這算什麼「親戚」?
但是,這段「親戚」,岳母家應該比自己更急著攀上,兩個舅爺的來信之中,明示暗示讓林如海幫他們結交林睿的次數一次比一次多……林如海哭笑不得,只能搖搖頭,帶著他一道去了。
賈史王薛是金陵四大家族,祖上也曾輝煌過,可是到了這一代,在權貴雲集的京城之中,他們算是較為沒落的幾家。以賈府兩支來說,宗子賈珍襲的是三品威烈將軍,長一輩的賈赦也就是個三品爵,而賈政只是個從五品工部員外郎。簡單來說,這一家子現在是積威大於聖眷,面子大於裡子。
不過,也正是因為家族的沒落,他們都幸運地沒有被捲入七年前那場驚險萬分又啼笑皆非的皇位倒簍子戰——正所謂塞翁失馬、焉知非福。
當年的福氣過去了,現在的後遺症也顯現了出來,當年沒有捲入奪嫡是因為他們家並無多大的利用價值,現在最顯著的體現就是——賈家沒有手握實權的官兒,也不剩多少銀子。
黛玉是女眷,先被錦繡小轎子接了進去——坐在轎子中的黛玉有些疑惑,更有些傷感:這次,走的不是小角門,而是從正門被一路抬進去的……多了一個叔叔,多了一個哥哥,果然就不同了嗎?
而賈政、賈赦二人並著聞訊而來的賈珍,親自將林如海這個二品京官、中書省副丞相迎了進來,前二人對著笑同林如海寒暄,好似生怕死了妹妹后,這個妹婿會跟他們生分了;賈珍跟林霽風平輩,但年紀要長上不少,便自稱了一聲「老哥哥」,拉著林霽風自顧自地說話。
林霽風含笑相對,他在京城也有這紈絝子弟的聲名,用他自己的話說,這也不全是裝的——所以,某種程度上,他跟賈珍還頗有「共同語言」,一路從正門進了正堂、再穿過後堂,「相見恨晚」的兩人已經從朝中某某大人新納的那位曾是青樓名妓的小妾,聊到了京城雲軒戲班的那位唱白娘子的名角兒,薔綾姑娘。
「前些日子,薔綾姑娘在梨園的那段兒水漫金山,嘖嘖,據說是英姿颯爽又憂傷婉轉、催人淚下,可惜,那個時候我還在揚州,錯過了啊!」
「無妨無妨,過一陣子北靜王府上辦筵席,據說早三個月就親自下帖子請薔綾姑娘去唱,唱得是楊貴妃,到時候,定可一曲霓裳舞傾城!」
「是么?那我一定得去見識一番,要不然,此生都得留憾!」
走在前面的賈政聽得後面那肆無忌憚的張狂笑意,皺了皺眉,再看向林如海那欲言又止的苦笑,最終也只能悄悄嘆氣:之前只是聽說此人風流不羈、乖張難馴,沒想到見面還不如聞名呢……林睿那等的英雄人物,竟然有這麼個不著調的侄子。
賈赦倒是沒什麼想法,事實上他還頗為慶幸:滿朝都知道,林睿自律內斂到油鹽不進,但是他卻有這麼個酒色財氣樣樣精通的侄子,這可是個結交的突破口。
不知不覺,幾人已經來到了賈母的院子外,不管怎麼「相見恨晚」,規矩還是要守的,林如海和林霽風整了整儀容,恢復恭敬的肅色,進去給那位一品誥命的史太夫人請安問候。
因有外男,迎春探春惜春自是不在這裡,王熙鳳再潑皮落魄兒戶,這不會在這種場合出現。因此現在,賈母下手的綉墩兒上,只坐了眼兒紅紅,一看就是哭過了的黛玉。
賈赦等人進來,眾人該起的起,該坐的坐,按著輩分身份一一問好,林霽風悄悄瞥了一眼睜著一雙紅紅兔兒眼的小黛玉,不著痕迹地皺了皺眉——看這樣子,老太太該是提起賈敏了,這不是招黛玉哭么?就是看不出來黛玉的羸弱,也該聽說過她大病初癒,身子禁不起。
林霽風倒是忘了,他自己這一路上最大的樂趣就是逗小黛玉,看她變臉。
林霽風一邊如是想著,一邊帶著微笑向賈母送上自己的禮物:「這些只是一些普通藥材,老太太見多識廣,可不要嫌棄。」
鴛鴦接過嬤嬤手裡的盒子,遞到賈母面前,略略打開一些,賈母看了一眼:三支身圓須長,用紅線扎著的,上好的山參。
「霽哥兒真是客氣了,這麼大的參倒是讓我開了眼呢!」賈母示意鴛鴦將盒子大方敞開,給在座的幾位爺們兒瞧瞧,又向著林如海笑道,「哎呦,好女婿啊,今個我老太太算是沾了你的光了!」
「哪裡,母親這是什麼話!」林如海立即賠笑,「老太太身體康健,自然是用不著這東西,女婿還盼著逢年過節哪天得個賞,沾沾老太太的福氣呢!」
「這話,哎呦……」賈母笑著搖頭,擺擺手示意鴛鴦可以將那盒參放下,捧出自己的回禮,「霽哥兒如此大方,倒叫我這老太太不好意思了。我也沒什麼拿得出手的東西,這小扇子就送給霽哥兒玩兒吧。」
林霽風起身,先揖禮,才從丫鬟手裡接過賈母給自己的「回禮」:一把唐朝的摺扇,打開看那層層疊疊折折皺皺的山水煙雲,林霽風在心中輕笑:也算是件稀世珍品。
林霽風也給賈赦賈政備了禮,當然一眾長輩都得回禮,還得回兩份——黛玉還在那兒不是?
黛玉端坐在一邊的綉墩兒上,聽得一眾男人你來我往暗藏鋒芒的對話,默默抿著唇兒,一言不發。
終於說說笑笑寒暄完了,賈母笑著打發一眾男人「到前面忙你們的大事兒去」,自己牽著黛玉的手不放,另一隻手細細揉著黛玉那白白的小臉兒,似是感慨萬千:「讓外孫女兒陪我一會兒,怪想的,這麼多年好不容易才見著了!」
林霽風眼光不自覺地流轉:這老太太倒是個難纏的,剛剛對自己和如海叔的那番笑言是在試探他們叔侄之間的聯盟關係;現在牽著黛玉說這番話,再加上他們不在時,她必然大談特談女兒賈敏……是在怨林如海沒有早些送外孫女兒過來,還是乾脆想把黛玉留在賈府?
論心計她倒比這家的男人們略勝一籌,可是眼光卻窄了些——現在的賈家,可沒有跟林家平等對話商議聯盟的資本。
黛玉被上輩子一直疼愛自己、卻最終棄自己而取寶釵的外祖母攬在懷裡,心裡的苦意慢慢泛濫開來,眼圈兒不由更紅——當然這副模樣看在林霽風眼裡,就分分明明是黛玉自己也不願意留下,還受了不少委屈。
於是,林霽風拉著林如海,故意大聲笑:「哎,叔叔,我聽說榮國府有一位小公子含玉而生,金貴非常,按年紀,他比侄兒也小不了幾歲吧,怎麼……沒瞧見啊?」
聞言,賈政面露難色,賈母卻面露喜色,趕緊叫鴛鴦:「哎,瞧我這記性!還不快把寶玉叫來,他姑父遠道而來,他竟然不來拜見,這叫什麼事兒啊!」
鴛鴦應了一聲,趕緊退下,親自去喊人——老夫人特地讓她親自去,可不就是再三提醒寶二爺,千萬別在貴客面前犯了癲狂么?
賈政更加心急,他那兒子是什麼德行,他最清楚,雖然林霽風也有混世魔王之名,可是人家混得是商場江湖甚至於官場,自家那兒子混得是胭脂場!
而黛玉,聽到「寶玉」二字,身子不由顫了顫,心中猛然湧出一陣深沉的悲痛,不僅悲自己的一腔痴情敵不過風刀霜劍,她更是想起了最後親眼所見的,賈府大廈傾倒,舉家竟然只剩探春一個好女兒扛起悲痛的和親希望;外祖母亡故,鳳姐姐心力交瘁而亡,只換得一卷破席在漫天飛雪中裹身,身懷六甲的寶釵在寒燈下掩面哭泣,披著大紅披風的寶玉卻在漫天白雪中跟著癲狂的一僧一道飄零而去……
可悲的命運,誰能改變?自己遊魂一縷,寶玉也顯然沒有這個擔當……
黛玉還在魂游天外,年僅十二歲的寶玉已經隨著鴛鴦進來——看來剛剛鴛鴦的叮囑起了效果,抑或是賈政在這裡寶玉不敢造次,寶玉規規矩矩地拜見了姑父林如海。
林如海不由仔細瞧了瞧眼前這個清秀討喜、單純而不失機靈的男孩子,自己跟敏兒曾經想過,讓黛玉嫁給他。
寶玉不知林如海的心思,向林如海行禮之後,走過去對著林霽風行同輩之禮時,忽然愣住:眼前之人生得眉清目秀、俊朗非凡,舉手投足間還帶著掩不住的風流倜儻之感,絕無士大夫那種刻板的庸碌世故——寶玉一下子對林霽風產生了十足的好感,不禁親近一步,笑問:「敢問這位哥哥怎麼稱呼?」
林霽風混跡脂粉堆中的經驗絕對比賈寶玉豐富,看著那明顯帶著討好的眼神,也並不覺得有絲毫不適,扇子一搖,眉眼一挑,聲音略顯慵懶:「大名林霽風,小名林三七。」
見他如此親近,寶玉眼前一亮,正想說些什麼,林霽風忽然伸手把他拉到黛玉面前,指著黛玉給他介紹:「這是黛玉,是你的表妹。」
因為黛玉被賈母拉著,又剛好被林霽風遮在身後,寶玉沒能一眼見到這位本該「一見鍾情」的妹妹,此時一看,頓時痴了,好一位神仙般的妹妹!
黛玉本就有著那絲不勝柔弱的風流氣度,此時心中感慨萬千,那雙含情的眸子更是如怨似怒,欲語還休,寶玉看著更痴,忍不住上前一把握住黛玉的手:「這個妹妹,好像……在哪裡見過!」
黛玉聽得這句跟上輩子毫無差別的話,心中一陣悸動,剛想說些什麼,面前寶玉那激動的俊秀面龐忽若恍惚起來,黛玉只覺自己眼前又浮現出年紀輕輕就守了活寡的寶釵,耳邊也彷彿傳來那低低的哀泣……被寶玉握住的手只覺一陣生疼,黛玉慌忙躲開,下意識地避到一邊。
「妹妹……」黛玉的反應把寶玉嚇傻了,也讓賈母賈政等人臉色一僵,林如海看得分明,不禁皺起了眉——林霽風,站在人後,嘴邊挑起一抹冷笑。
「寶玉,你這像什麼樣子,妹妹遠道而來,你別嚇著人家!」賈母嗔怪著,轉而看向林如海,笑道,「寶玉還小,有些頑劣,女婿還請別見怪。」
林如海作為晚輩,自然只能笑著搖頭;林霽風卻暗暗哼了一聲:十二歲還小?小爺我十二歲的時候,不說跑過了多少個鋪子,已經跟著小叔見識過戰場了!
賈母的圓場顯然起了作用,現場的僵硬氣氛漸漸掃空,眾人圍著欣賞寶玉那塊通靈寶玉,可是——忽然,寶玉湊近細看黛玉的葯玉,眸光流轉,莫名含情,下一句話想也不想脫口而出:「原來妹妹也有玉么?正好,咱們湊一對兒,天上地下,哪兒都不孤單了!」
眾人聚在一起看通靈寶玉,寶玉免不了問黛玉是否也有玉,想著上輩子自己的一句「沒有」讓寶玉險些摔壞了這命根子,黛玉連忙捧出林霽風送她的那塊葯玉,示意自己也有——可是,誰成想,寶玉竟然憑空冒出這麼一句「痴話」來!
聞言,黛玉又一陣震顫,林如海和賈母臉色大變,賈政氣得全身顫抖、厲聲呵斥:「你這孽障,胡說什麼呢!」
寶玉這才想起賈政也在這裡,頓時嚇得宛若受驚的鵪鶉,抓著賈母的胳膊就往老太太身後躲,一臉的驚恐配著少年的稚嫩,讓賈母頓時心疼,轉而呵斥賈政:「這麼大聲做什麼?好好的哥兒給你嚇成這副模樣!」
「母親……」賈政尷尬又難堪,憤怒又不知所措——林霽風靠在林如海身後小聲嘀咕:「看這模樣,這可不是第一次了。」
林如海看著寶玉的眼神越來越失望:嬌生慣養、痴痴傻傻、好色風流、毫無擔當……
而賈赦和賈珍,不知道是明哲保身還是不想引火燒身,都恭敬地垂著眼睛,沒有一個攙和進這祖孫三人的對峙。
賈政越想越氣,若不是還顧及著林如海,很可能當場就要抽寶玉一頓;賈母看得分明,跟老母雞護崽子似的緊緊護著臉色青白、瑟瑟發抖的寶玉,林如海看得不斷皺眉……賈敏過世后,林如海第一次進賈府,也是黛玉這輩子頭一次進賈府,就在這尷尬的氣氛中結束了。
看得出賈母非常想撮合寶玉和黛玉,也看得出經此一行,林如海對寶玉的性情徹底失望,非常慶幸自己沒有冒冒失失地將女兒送了過來——要是唯一的女兒嫁了這麼個不知所謂的紈絝,今後貧苦事小,獲罪事大!
黛玉始終沉默著,林如海以為她被寶玉嚇著了,細心安撫了一番;但林霽風卻發現,他這七竅玲瓏心的妹妹似有什麼心事。
鎏金的香爐婉轉出淡淡的紫煙,裊娜而上,風流婉轉。黛玉默默卧在自己的綉床之上,想著今天寶玉那句「正好咱們湊一對兒,天上地下,哪兒都不孤單了」。
晶瑩的淚水漸漸沾濕了枕頭,黛玉忍不住低低哀泣——她何曾不想「哪兒都不孤單」?可是她不想再次經歷偷龍轉鳳的悲劇,不想再作為一個棋子甚至是棄子被人任意欺凌,不想看到冰天雪地中臉色灰白的鳳姐姐,不想看到遠嫁的湘雲、守寡的寶釵和出家的寶玉……
如果一心嚮往的愛情只有這樣的結果,她寧願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