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之後,林霽風還是應了賈珍的邀,去北靜王府欣賞了一出薔綾姑娘的霓裳羽衣翩躚起舞,又跟著他轉了京城的幾個有名的茶樓酒館戲園子……終於入了秋,林如海這中書省副丞相參知政事正式上任,林睿也解決了東南沿海又一次的倭寇問題,從沿海趕回京城,一路披星戴月、風塵僕僕。
林霽風早已等在林睿的定遠侯府,讓廚房按著林睿的口味做了一桌小菜,燙了幾壺酒,算是他這個做侄子的給叔叔接風——當然,之後宮中肯定會設宴,可是林霽風有信心:他家這不苟言笑的小叔肯定更喜歡跟自己在一塊兒吃飯。
在海上打仗的人吃魚都吃膩歪了,戰船上最缺的是新鮮的蔬菜和水果。所以林霽風讓廚房炒了個蒜泥菠菜、雞蓉茄子還有糖醋藕片,配上一碗去了油腥的酸蘿蔔水鴨子湯,再擺上幾盤果碟,清清爽爽,色香味俱全。
林睿略微梳洗了一番,坐到桌邊,也不多話,接過林霽風送上來還帶著溫熱的酒杯,揚著脖子先喝了三杯溫酒,而後才坐下。
林霽風笑著給他夾菜:「小叔,這次夠快的啊!嘖嘖,不出一個月就解決了那幫鬧騰的浮浪,這下,朝中嫉妒你忌憚你要給你小鞋穿的可就更多了!」
林睿夾了幾筷子蒜蓉茄子,不緊不慢地吃完,才回答:「不算『解決』,這次是對方主動退讓了。」
「『退讓』?」林霽風眨了眨眼睛,「難道說,倭國內部又開始鬧了?」
「那叫扶桑國。」林睿看著林霽風滿臉的不屑,淡淡搖頭,「你知道,扶桑國的軍政大權都是掌握在江戶的幕府手中,可是他們的天皇才是名義上的領袖。天皇跟幕府積怨已久——而他們畢竟是咱們名義上的臣國。」
所以,幕府現在需要大齊來支持他們,對付天皇的勢力。交換條件么,就是他們也出人出錢出力,幫忙解決一直騷擾他們宗主國東南沿海的倭寇問題。
——順便說一句,對於所謂的倭寇,扶桑國對他們宗主國的解釋是,那些都是一些無以為生浪蕩的武人,或者是獲罪的武士,並不受他們政府的管轄,也經常會騷擾扶桑國的百姓。
——堂堂一個國家的中央政府,好吧,不管是江戶的幕府還是京都的皇室都算是政府,對一幫補給身家都靠著他們那小小島國的海盜無能為力,不僅任由他們騷擾自己的宗主國,也任由他們欺負自己的百姓……可能么?鬼都不信。
「切!」林霽風撇嘴,「這幫倭人就是欠抽!求人都不知道擺個實誠的態度,什麼時候被狠揍一頓,就知道天高地厚了!」
林睿掃他一眼:「你去揍?」
林霽風頓時訕笑,狗腿樣執起還帶冒著熱氣兒的水藍碎花琉璃壺給倒酒:「嘿嘿,小叔你什麼時候有空了,什麼時候去揍……」
林睿不理他,又喝了幾杯酒之後,才轉移話題:「賈家如何?」
提起這個,林霽風嘴角直抽:「拉倒吧,那一家子人,眼皮子夠淺,膽子夠肥,胃口夠大,孬種夠多,手段夠賤!」
這一連串的「夠」字聽得林睿不斷皺眉,林霽風繼續洋洋洒洒一大段,然後總結:「總之就是,逼良為娼、私放印錢、搶佔民產、中飽私囊……總之,只有你想不到,沒有他們做不出來!」
林睿繼續沉默,林霽風趕緊搭上了他的肩膀:「小叔啊,這一家子可千萬不能沾惹,你現在已經是高處不勝寒了,要是拉上他們,就等於騎著豬與虎謀皮,沒準兒哪天怎麼死的都不知道!」
林睿放下筷子,揉了揉眉心,似乎很煩惱:「可是,讓賈家入局……是皇上的意思。」
林霽風冷笑:「你為了他這個皇位,豁出命去打一場又一場根本沒必要的仗,回朝還要被半朝人像盯殺父仇人一樣死死盯著——結果他為了一己私利,竟然要把你逼到如此危險的境地!」
林睿倒是沒什麼怨言,只是頗有感慨:「他為了皇位所失去的……你想不到。」
「他是皇帝么!」林霽風翻白眼。
「你也知道他是皇帝,他的話就是聖旨。」林睿嘆氣,「何況,如果我危險,他會比我更危險。」現在皇帝在朝上的軍功,幾乎都是由他林睿在撐著,現在可不是飛鳥盡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的時候。
「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林霽風繼續翻白眼,「可是他要是真這麼有種,他就自己去做孤膽打虎英雄武松不就行了?幹嘛還要拖上你?死了還要拖一個墊背的?」
林睿對他大逆不道又晦氣之極的話毫無反應——直接過濾,轉向正題:「總之,賈家入局是肯定的,宮裡已經在布置了,容不得我們現在退出。可是賈家如此荒唐,我們的計劃恐怕要改變一下。」他不怕死,但是不想被一幫不知所謂的東西給拖累死!
林霽風挑起一抹狡黠的笑,顯然他已經有主意了,之前那些只是例行發發牢騷:「小叔,咱們這次大張旗鼓地鬧歸宗,就是證明給全天下看,咱們是通過如海叔結交賈府的,也就是說,他們之前那些個破事兒,跟咱們一點兒關係都沒有。」
林睿點頭。
林霽風自信滿滿地繼續:「之後的么,雖然咱們跟賈家是攀上了『親』,可是只要咱們跟他們沒有直接的共同利益,那就不會給人抓住把柄。」
「你的意思是……」林睿似乎明白了,再次皺眉,「你半月前給我來信,你要在京城擴大生意,選了秦家,而不是跟賈家有親的薛家。」
林霽風點頭:「沒錯,薛家確實是幾代的皇商,可是他們跟賈家關係太密,他家那笨豬一樣的兒子又太能惹事,之前為了一個丫鬟,甚至打死了人呢!秦家雖然財力比不上薛家,可是他們有對皇室進貢的恩典,最妙是他們低調,不是更好的選擇么?」
「這確實是個機會,對你而言,一石二鳥,還不惹人疑竇。」林睿意味深長地看了他一眼,繼續問,「之後呢?」
林霽風臉皮夠厚,故意裝作沒聽懂林睿的弦外之音,仰天長嘆,仗著一張俊臉做出「洛陽親友如相問,一片冰心在玉壺」的感慨:「之後,我恐怕就免不了一場牢獄之災了……小叔,你在天牢里應該也有幾個人吧?」
林睿遲疑:「沒錯,可是……」
「沒關係,」林霽風笑容不變,拍了拍自己的胸口,「小叔你還不知道我么?皮糙肉厚,慣打慣摔的!」
林睿明白,林霽風的選擇可是最大程度地保全自己,杜絕後患之憂。他們叔侄之間從來不需要矯情,因此林睿只是點了點頭:「一切小心,那秦家的姑娘可不是個善茬兒——商場上的事情,我不能出面。」
林霽風湊過去,毫無輩分觀念,勾著林睿的肩笑得狡猾無比,一手拿著扇子開始縱橫捭闔地比劃著:「放心吧,小叔!若說這指揮千軍萬馬,縱橫沙場,殺敵報國,侄兒絕對沒你十分之一的本事;可是商場上跟人饒舌胡扯鑽空子下套兒玩變臉……你這悶葫蘆還是要不恥下問,好好跟我學學的!」
「胡鬧!」林睿毫不客氣地單肩一挑,胳膊一伸,將林霽風掄了個圓弧從側面摔了出去——林霽風在半空中險險地單手按桌子,靠著那桌角墊了一下,才飛快地換到了腳先落地的姿勢,又膝蓋半彎緩衝力量,靠著桌子勉強站穩,頓時齜牙:「小叔,君子動口不動手!」
林睿不理他,自顧自喝酒吃菜——碗里已經被一直給他夾菜的林霽風堆出一座小山了!
林霽風無聊般坐在下,繼續陪吃,林睿卻忽然看他,面無表情,但眼睛里隱隱含著一絲笑意:「忘了告訴你,出去看看,我給你帶禮物了。」
林霽風筷子一抖,狐疑又小心:什麼禮物你不能拿進來?
看著林睿不動如山的模樣,林霽風咬咬牙,最終好奇心佔了上風,小心地將門拉開一條縫兒——很正常,外面站著一排林睿的親兵。
林睿等他挪著貓步整個人蹭了出去,才低頭,忍笑。
果然,下一秒,林霽風大聲嚎叫,氣急敗壞:「小叔,這、這是什麼玩意兒!」
林睿根本不出去,隔著門回話:「錦鯉。」
門外的林霽風瞪著眼珠子指著親兵們身後的那個白玉大魚缸,清俊的臉龐扭曲至極,宛若見鬼,指著魚缸的扇子不斷顫抖:「我當然知道是錦鯉!可是,這麼大……是鯉魚修成精了吧?」
林睿解釋:「扶桑國使臣送的,說這是他們的國魚,代表他們的誠意。」
這錦鯉確實當得起「國魚」美稱,一共兩條,一條白中帶紅黃黑色花紋,一條白中帶紅橙黑色花紋,身姿婉轉,尾鰭飄逸,划水一激,水光粼粼——可是,絕對不能忽視的是它們的體型!
那條白色的大概有四尺長,而黑色的那條身長足足有五尺!兩條華美至極、碩大無比的錦鯉被養在一個足有八尺長、六尺寬的巨大白玉魚缸中,即使如此,它們還幾乎難以扭身!
難怪要一隊親兵又是抬又是推的,這不僅是聚力,更重要的是壯膽!
「這是『貢禮』,你應該送進宮!」林霽風面色扭曲。
林睿隔著個門,微微頷首:「我當然送進宮了,然後,皇上就把它們賞給我了。」自己那皇帝大舅子當時的臉色晦暗難明,狠狠瞪了自己好幾眼,偏偏又不好發作,「賞賜」的話幾乎是從牙根里磨出來的。
你大爺的!林霽風在心裡再次大逆不道地問候了一聲:「小叔,我要它們做什麼?養在哪裡?我那宅子里可沒這麼大的池子!」
林睿依然不動如山:「你可以吃了它們。」
林霽風跳了起來:「你確定這鯉魚精能吃?」我吃它們還是它們吃我?
林睿不確定,所以沉默。
林霽風站在白玉浴缸前,正對著這對高貴飄逸,仔細看甚至帶著一絲驕傲的錦鯉,忍不住伸出手,輕輕戳了戳那碩大的魚頭——血統高貴的魚兒都是有脾氣的,黑色錦鯉一個漂亮的閃身擺尾,晶瑩的水花四濺而開,林霽風閃得飛快,可還是被洗了個臉。
林霽風在親兵們同情的眼神兒中悶悶抹臉:「小叔,你幹嘛不帶給公主嬸嬸?她的公主府里可有個大魚塘。」
林睿搖頭:「會嚇到她的。」
林霽風覺得自己的后牙根有些癢:無論朝廷還是民間,所有人都認為皇帝把親妹妹嫁給林睿,意在拉攏親近——可是事實是,這位安靜賢淑甚至略顯怯懦的公主殿下,是他這不苟言笑的小叔難得死皮賴臉磨了皇帝三年,硬給磨來的!
當年,為了穩定邊疆,太上皇曾送柔蘭公主去北疆的臣國和親,可是人還沒送到,臣國就鬧了兵變、變了天,新登基的偏偏是個年輕的女皇——當時護送公主的正是林睿,將柔蘭公主完完整整地送過去,又一根頭髮絲都不少的送了回來,順便幫臣國平了個反——林霽風一直懷疑,北疆那次「兵變」,是不是自家小叔衝冠一怒為紅顏所製造的契機。
這個問題,無論林霽風問多少次,林睿都諱莫如深——看來,若說跟他完全沒關係,鬼都不信。
不過么,他林霽風自己也沒資格說林睿什麼,他們林家的男人對於一個「情」字都有些偏執,偏執在執著、也偏執在不執著。包括負了他娘,卻跟賈敏恩愛半生、相敬如賓的林如海……大家半斤對八兩,王八看綠豆,都是一個德行。
「噫~百戰天驕敵不過紅顏妖嬈,醉沙場碧天黃日、黑血銀刀,更思量雲錦水袖、沁花樂琴,尤憶那紅梳鏡前握,玉手挽青絲……」
林睿玩轉著酒杯,聽著外面林霽風自編自唱的詞曲,微微一笑,端起酒杯,一飲而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