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回外祖母一言定歸處賈小璉奉上送子圖〔捉蟲〕
老周家也算是為了皇家鞠躬盡瘁死而後已的,聖上即便是為了自己的名聲,也會厚待那一門孤寡。所以,不但賈璉的舅舅和表哥都有追封,就連三位舅母也各個都是一品誥命。即便周家已無人在朝,每到逢年過節都有厚重賞賜,以示聖上不忘忠良之意。
按說,有這樣一門簡在帝心的姻親,又有賈璉這個紐帶在,賈府眾人不應該與之斷絕來往,甚至提也不提,弄得賈璉竟都不知道自己還有這樣一門靠山。紅樓一書中,直到賈府被抄破敗,樹倒猢猻散之時,都沒提過賈璉的外家一個字,這其中的原因……
當賈璉問出這個問題的時候,賈赦就頓了頓,面上雖然不顯,卻能明顯看出他的情緒低落下來。他耷拉著眼皮沉默著,書房裡的氣氛一下子僵硬起來。好半晌,賈赦才無力地揮揮手,示意兒子可以出去了。雖然賈赦面色如常,賈璉卻覺得——這個男人很痛苦!
疑惑雖然沒能得到解答,賈璉卻也不怎麼在意,躬了躬身退出來。不管往日是因為什麼不相來往,今日賈赦既然提起來了,想來兩家的關係並不到無法彌補的地步。而他現在要做的,就是好生準備份走心的禮物,討了外祖家的歡心才是。
榮國府上下忙忙碌碌地準備過年,賈璉也忙活著備禮,一轉眼就到了新年。祭祖、守夜、入宮朝拜等等不提,單說初二那日一早,賈赦誰也沒打招呼,帶著賈璉就從自己院子的黑油大門出了榮國府,直奔鎮遠侯府而去。
周家的鎮遠侯府離著榮寧大街並不太遠,騎著馬走不到兩刻便能看見了。見賈赦越走越慢,賈璉有些奇怪看他一眼。這人,難道還要近鄉情怯一番不成?果然,一眼就看到賈赦面上糾結複雜的神情,似期待,似悵然,似慚愧……
來前賈赦已經遞過名帖,所以鎮遠侯府早早就開了中門,單等著姑爺帶著小孫少爺上門。大管家領著管事們等在門內,小子們已經打發出去沿路查探,跑最遠的一個就等在寧榮街的街口。一瞅見賈璉父子出門,便一個個沒命樣跑回去報信兒。
對鎮遠侯府的下人來說,姑爺什麼的他們不稀罕,可小孫少爺就不一樣了。雖然此孫只是個外孫,可只要身上有老將軍的血脈,那就讓他們稀罕極了。在這世上,有著將軍和夫人血脈的,也就剩下小孫少爺這一個了。想想當年少爺小姐們還在時的情景,簡直想掉淚。
侯府與榮國府的格局差不多,一行人穿過內外儀門,直接到了正堂——智威堂。還沒到門前,就看見兩位花甲老人已經站在堂前等著,身後是三位中年婦人,再往後就是一些丫鬟婆子等。
不用問了,兩位老人便是他的外祖了,賈璉快步上前,倒頭拜下去。「不肖孫兒賈璉,拜見外公、外婆。璉兒不孝,多年不曾在外公、外婆跟前承歡盡孝,請外公、外婆……」
頭還沒磕下去,話也沒說完,周老夫人已經一把將人拉起來,攬住肩膀半抱在懷裡,手不住地在他臉上摩挲,「來了就好,來了就好……快讓外婆看看小璉兒,都已經長得這麼高了……」
老太太六十齣頭的年紀,頭髮已經花白,臉色卻很紅潤,說話時中氣十足的。雖然能躍馬提刀,可周老夫人卻並不高大粗糙,反而是個身材嬌小樣貌秀美的江南女子。此時已經上了年歲,卻還能隱約看出年輕時的樣子,想必也曾是位如水佳人。
相比於老夫人的熱情,周老將軍就矜持多了,淡定地受了賈赦的禮,只是視線卻沒離開過多年不見的外孫子。曾幾何時,連走路都不利索的小娃娃,現在已經長到他的胸口那麼高了。幼時玉雪一團的小臉也張開了,越發地同他娘相像。
老將軍已六十有三,身材高大挺拔,相貌輪廓分明卻不粗獷,眼神仍然銳利如昨,頷下一把花白的須髯,好一派儒將風範。自女兒去了之後,一晃就是七八年,老將軍看著眼前的賈璉,不由就想到了早逝的兒女們,神色愴然起來。
不過他很快就斂住了,拍拍賈赦肩膀,沉聲道:「好了,進來說話。」雖然周賈兩家有了嫌隙,他本人對這個女婿倒沒什麼怨懟。他們翁婿倆,一個失了愛女,一個失了愛妻,也算同病相憐了。外面不管傳賈赦如何,就沖著那府里的情況,老將軍總是能體諒他一二的。
進了正堂之後,賈赦父子正式拜見了兩老,賈璉又一一拜見了三位舅母。因是過年,人人都準備了豐厚的壓歲錢和見面禮給他,賈璉因此發了一筆小財,讓正為囊腫羞澀而發愁的賈小璉臉上樂開了花。手裡無錢心裡發慌,賈璉想做點什麼,正愁本錢不夠呢。
因是孀居之人,三位舅母並未久待,見了賈璉之後便各自回去。賈赦此時才與岳父、岳母說了正事,「璉兒不喜舞文弄墨,小婿想托岳父為璉兒尋位師父,教他些騎射槍棒功夫。等過兩年他再大些,若是學有所成,便求岳父將他送入軍中歷練一番。不知岳父、岳母意下如何?」
「正該如此。」老將軍根本就沒半點猶豫,立刻點頭道:「老夫與你父親都是行伍出身,偏你們家的兒孫都不爭氣,一個個鬧著棄武習文,卻又都是文不成武不就的。也不想想,若不是祖輩們在馬上掙下了這份家業,哪來的你們如今這樣的紈絝日子。」
言辭中的嘲諷撲面而來,老將軍也沒一點要掩飾的意思。他又將賈璉拉到身邊,摸了摸他的骨骼,「璉兒就不一樣了,到底還流著我周家的血,才能時刻不忘繼承祖輩的榮耀。老夫看著璉兒資質不錯,雖然有點晚了,卻是個可造之材。」
聽著這話,賈赦嘴角微微抽動了下。好吧,他就知道這個老丈人嘴毒得很,哪一回來都要被他刺兩句。偏偏每次他還沒辦法回嘴,比起戰死沙場的周家子弟,榮國府裡面的這些個,確實是不爭氣了些,當然也包括他自己在內。
而且聽聽他這話音兒,璉兒算是歹竹出好筍,幸虧是周氏生出來的,不然也得是個紈絝。這話說得赦大老爺有些不自在,再怎麼說賈璉也是他的獨苗,咋就成了周氏一個人的功勞了呢?不過這話他可不敢說出來,別看他老丈人是儒將,可揍起人來一點也不手軟。
「也不用旁人,老夫雖上了點年紀,可也還有些精力。我周家的子孫,用不著別人調.教。璉兒已經過了十歲,起步有點晚了,不可再耽誤。這樣,明日起就讓他過來,由老夫親自教導。」老將軍捋了捋須髯,沉吟片刻道。
「練功可不是個輕鬆事,起早貪黑沒日沒夜的。」老太太一邊往賈璉手裡塞點心,一邊慢條斯理地說道:「依我看啊,明兒起就叫璉兒住過來,也省得路上耽誤時辰。姑爺若是想他了,隔三差五地過來看看就是。若是不想跑路,讓他每月回去一趟看你也行。」
老夫人盼外孫盼了七八年了,現在好容易見到了,可沒打算就這麼放走。正好外孫想要習武,還有哪裡能比自家更好的地方呢。而且,那榮國府面上光鮮,內里的齷蹉卻掩也掩不住,她可不放心這個明白過來的外孫再陷進去,還是放在跟前兒才好。
老將軍聞言連連點頭,贊道:「還是夫人想得周到。璉兒起步晚本就需更加刻苦,很不應該再浪費時間了。想當年老夫習武的時候啊,那是雞鳴一遍就起,月上中天才得歇息;春夏秋冬三伏三九,一日不敢懈怠。就是這樣,也才是勉強出師罷了……」
聽老頭子又要嘮叨起自己的辛酸史,老夫人微微一挑眉,「行了,這些話等著明日得空了再跟璉兒說吧。姑爺,咱們就這樣說定了吧,老身這就讓人給璉兒收拾屋子。你呢,今日回去安排人簡單收拾些璉兒隨身的東西,旁的這裡都有。日後缺什麼,再置辦就是。」
賈璉捧著碟乾果坐在老夫人身邊,也不插話只笑嘻嘻地看著他外公、外婆兩個一搭一唱的。偶爾又看看賈赦的臉色,那叫一個無奈無力,比在賈太君面前乖巧多了。看來,這三個人恐怕是早有默契的,賈周兩府雖然不來往了,可賈赦卻一定跟周家有聯繫。
隨著老夫人的一錘定音,賈璉日後的歸宿就定了下來。至於賈赦回去之後怎麼跟賈太君交代,那就要看他的本事了。不過,赦大老爺是有名的混不吝,想來那些顧著貴族體面的親人們,也難為不住他。
約定了明日去接,老夫妻兩個才依依不捨地送走了小外孫。老兩口還是興沖沖地,一邊吩咐管家緊著給小孫少爺收拾個院子出來,一邊又在庫里挑挑撿撿,恨不得把好東西都給了賈小璉。連帶著,三位舅母也不得閑,指揮著下人們忙得團團轉。
一直到了夜間,都收拾得差不多了,侯府的人才閑下來,老夫妻兩個也有時間去看外孫送的禮物。賈璉的這份禮物並不值錢,甚至說得上有些簡單,卻難得地投了兩位老人的心意。
送禮這事,能投其所好是最好的。可賈璉也不知道周家人都好些什麼,去問賈赦吧,只得到「不清楚」這麼個不負責任的答覆。他琢磨著,送金銀珠寶未免俗了,人家也必不會稀罕,更顯得缺乏誠意。為了顯出誠意來,那就只能自己動手了。
因當時離過年沒幾天了,賈璉也沒弄旁的複雜的,只自己畫了幅畫,請人精心裝裱了送過來。他的畫當然比不了名家,甚至連賈赦的都不如,可重在畫中的深意。那是一幅金蓮送子圖,代表著賈璉對外祖家的承諾——日後必過繼一子為周家傳承香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