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感知(2)
中午1點半,我在師範大學門口的公交車站等到了朱弟弟。朱弟弟比我早到,我看見他的時候他正端著一碗路邊買的炸土豆蹲在車站邊的垃圾桶旁吃得很香。我走到他身後,伸手搶了他手裡的牙籤,然後戳了一塊炸土豆塞進自己嘴裡。
朱弟弟歪頭看了我一眼,沒說話,好像並不介意我多吃幾塊他的土豆,於是我也沒有拂卻了他的好意,再叉上兩塊塞嘴裡。
「弟弟,好久不見了。這段時間怎麼都沒有你的消息啊?」
朱弟弟看了我一眼,好像很不喜歡我叫他「弟弟」,他蹙眉道:「我一直都在(我姐店裡)。」
「那你幹嘛不打個電話給我?」我一邊用牙籤戳了他的炸土豆吃,一邊伸手勾住朱弟弟地肩膀道,「你不是說你要追我嗎?男子漢大丈夫光說不做可要不得的。」
朱弟弟看了我一眼說,沒說話。
我也算是自討沒趣,雖然朱弟弟的反應完全就在我意料之中,不過,作為一名大齡女青年,天天為了交男友的事情愁苦,睡不著也吃不香,突然間有這麼一個眉目清秀的小夥子對我說「就算是我追你吧」,這種話其實我還是很放在心上的。作為女孩子,我媽一直教導我「矜持」一點兒,可我矜持的時間也不算短了,朱弟弟遲遲不見行動,再不問個明白,這輩子可都要在「矜持」中毀滅了。
我嘆了一口氣,拍了拍朱弟弟的肩膀笑道:
「你這人也真是!送我金剛杵到底是什麼意思,你事後跟我直說就好。你看,我好歹也是一個大姑娘家,長這麼大從沒見人追過我,有人跟我說這種話我也會開心的,難免沒事的時候東想西想,覺得今年之內有可能嫁出去,哪想又是一場空歡喜……總之,今天跟你說明白就好了,現在我知道了,全一場誤會,對不對?沒關係的,以後大家還是兄弟。」
「大家還是兄弟」是初中同桌用來拒絕我的話,此後它就成為了我留給自己的一個台階、一個定位。每當我追男孩遭到拒或是滿心歡喜會錯了意,我都會用這句話來挽回自己的面子。實際上,我的內心是悲痛的,我很難過,你們這些個混蛋為什麼就是不喜歡我!?
我摘下脖子上那條金剛杵的木珠,將它塞到朱弟弟的手裡:「這東西,謝謝你借給我這麼長一段時間,現在,也是時候還你了。」
「哦。」他應了一聲,我的心頓時跌入谷底,接著他又說了一句,我立刻活了過來:「這個,你繼續戴著。」
「啊?」
在那一瞬間,我本能地去想,我是不是又要大難臨頭了?但我很快否定了這一悲觀消極的想法,吳主任常說,年輕人看待問題還是應該樂觀、積極一點,要相信自己、相信人生總是充滿希望的、驚喜無處不在。我愣愣地看著朱弟弟那張白凈的小臉,手裡拿著吃炸土豆的牙籤,卻沒再
去搶他的土豆吃。一股喜悅悄然攀上我的心頭,滋潤著我那已經饑渴了二十八年的心臟。
「我……我沒誤會吧?」我幾乎是喜極而泣,噢,不,感激涕零地問他。
我是一個很自卑的人,我的美貌無法讓我鶴立雞群,我的醜陋也不夠標新立異,像我這樣的人,唯一的優點就是「打得粗」、「合得群」,能讓帥小夥子坦然勾搭著我的肩膀說「你跟那些女生不一樣,跟你在一起輕鬆」與此同時,他們好像根本沒把我當女人看待過,最終都會摟著溫柔白凈的嬌小美女隨風而去。我不知道自己該喜還是悲,卻也逐漸地認命。朱弟弟那句話,我一直都覺得就是一場誤會,所以當朱弟弟告訴我「繼續戴著」的時候,我心裡七上八下,反倒一句話都說不上來,只能憋紅了臉直愣愣望著他,心想:「繼續戴著,就是喜歡我的意思吧?」
我想來想去都不明白,我跟朱弟弟那時候也不算太熟,才打過一兩次照面,他……他總不能被我的美色引誘了?我外貌上沒多少優點,一個是手好看、另一個是胸大。唉?他莫非就瞅中了這一點?正當我冥思苦想要怎麼來說服自己相信這個看起來根本就不存在的「事實」的時候,朱弟弟忽然喊一聲我的名字。
「劉欣楊。」
我心裡咯噔一下,暗暗道,他這是要跟我表白了嗎?他是要表白了吧?哎呀,我還沒有做好心理準備呢,不過在師大的車站表白其實也挺浪漫的……
「把牙籤給我。」他平靜地說。
那一瞬間,我感覺自己被捧到了天上,然後又狠狠砸在了地上,還砸出個大窟窿。什麼看待問題要積極、樂觀,對未來充滿希望,全都灰飛煙滅了。我悲憤地瞅著朱弟弟,他神色如常,臉不紅心不跳,他從我手上接過了牙籤,沒事兒一樣埋頭戳著他那碗炸土豆繼續吃起來。這時,我只能將自己想象成他手裡拿著的那根牙籤,再將他想象成為正被戳起的土豆。對這小子,我算是徹底絕了念想。
我覺得上天大概是有心化解我的尷尬,正當我一臉愁苦蹲車站邊看朱弟弟吃土豆的時候,遠方駛來了一輛208路公交車。我一看車來了,扯著弟弟的衣領站起來。
「走走走!」
208路公交20分鐘才來一輛,恰好趕上上班高峰,站台上二、三十號人眼睛大得像銅鈴、耳朵豎得像天線,一感知到車來了,紛紛行動,一窩蜂擁向預估車門停靠的位置。農民工兄弟抄起了吃飯的傢伙、大嬸們兩隻胳膊拐子也準備就緒,隨時能夠向來自四面八方的敵人發起攻擊。在這方面我素來不甘於人后,底盤穩住,吸氣,仗著自己魁梧的身段,我很快以排山倒海之勢擠到了車門邊。在上車刷卡的時候,我扭頭看朱弟弟,嗨,這廝不中用,居然還愣獃獃站在站台邊上。我身後十幾號人早就迫不及待了,我被人潮推上了車,著急地走到車窗邊尋找弟弟那清瘦的身軀。就在這時候,我身後傳來了一個可疑的聲音。
「嗶——學生卡。」
這聲音剛響起,司機師傅就皺眉嚷嚷起來:「別搞這些,別搞這些,投錢!」
我扭頭定睛一看,一位穿三中校服的小男生正嘻嘻哈哈站在車門口,車門邊那一波乘客全都樂了。這孩子顯然是卡里沒了錢,於是用「人工語音」為自己打了個卡。當時有個帥哥正好在車門邊刷卡,他估計是看上了這位小朋別具一格的思維模式以及初生牛犢不怕虎的勇氣,他慷慨地又刷了一次卡,請這位油菜花的小朋友坐公交車。
我站在一旁笑,覺得咱市的市民都挺有富有娛樂精神。當我欣賞完這富有樂趣的一幕之後,我發現朱弟弟已經不知道什麼時候擠上車來了。他倒是擠得挺緊湊,最後一個,深呼吸提氣讓司機把車門關上,然後像塊鐵板肉一樣緊緊貼在車門邊。
不得不說,擠公交車是人民群眾鍛煉身體柔韌性的一種好方式,我的腳被無數腳卡在了靠前的位置,身體的重心卻被擠得靠後,於是我只能保持著一種向後下腰的姿勢夾在人和人之間,隨著車輛的顛簸我「搖曳」了整整40分鐘。
車輛行駛到金元大酒店的時候,我聽見朱弟弟喊我下車。此時我早已經被擠得痛苦不堪,朱弟弟這聲呼喚立刻讓我甩開胳膊拐子往後門擠。在這一過程中,我十分痛苦地被人卡住又掙扎著從人堆里鑽出。當我的雙腳重新踏上地面,我頭髮凌亂、衣冠不整、呼吸急促簡直像是剛被人凌|辱過一樣吶,而等我調整好呼吸,順了順頭髮,拉開鄒巴巴的t恤,我卻驚訝地發現——
「你妹,東風路口還有兩站,幹嘛在這下車?」
朱弟弟抬眼看了看我,說:「哦。」
就這樣,不堪再遭受凌|辱的我從褲兜里掏出十塊錢,拉著朱弟弟打了個車直接殺到東風路口,走進那家苗侗鮮香樓快活到了下午五點多鐘。如傳聞所言,魚羊特色火鍋滋味實在是美妙。我跟朱弟弟在肉掃光、菜啃完之後,差點沒抱著鍋把湯底全舔乾淨。儘管來路辛苦、曲折,卻也不虛此行。倆人挺著大肚子漫步在新區街頭,隨後各回各家各找各媽。等我回家倒在沙發上拿著遙控板換台,這才想起自己似乎忘記了點什麼,比如脖子上這條金剛杵掛墜。
我摸出手機準備打個電話給朱弟弟,明確一下情況。就在這時候,本地電視台的「百姓關注」節目播出了一則新聞——今天下午3點左右,一輛從師範大學開往新區客車站的208路公交車在行駛過程中突然起火。司機受到驚嚇自己開了駕駛室車門逃走,滿滿一車乘客卻因車門沒有打開逃生艱難。截止目前為止,該事故已經造成6人死亡36人受傷。
我看著一名身穿橘黃色工作裝的女記者拿著話筒站在電視裡面,背景是一輛已經燒得焦黑的公交車。我獃獃地盯著電視,腦子裡默默地回放了一下記者剛才播報的情況。
208路,下午3點?沒這麼巧吧?
電視機里的畫面一轉,我看見記者拿著話筒推開了醫院的病房。那是一間十二人的大病房,看樣子應該是本市的燒傷專科醫院。躺在病床上的人面色憔悴,身上不同部位抱著厚厚的紗布。
這時候,記者把話筒對準了一名虛弱躺在病床上的男子,男人手上和頭部都裹著紗布,他身上穿著一件寫著「銀魂」字樣的紅色t恤衫,我記得,這是早先幫油菜花初中生打卡的那個年輕男人。
「當時車上人……人很多。我站在車頭司機旁邊的欄杆那裡。先聞到一股味道也沒注意,後來有人叫起火。聽見有人叫的時候火苗一下子就躥到我身邊了,我頭髮燒起來,司機開門跑了。我翻過欄杆跟在他後面跑……車門沒開,很多人都在叫,大家都慌了……」男子說著,捂著臉別開了頭。
在隨後的新聞播報中,我得知208路公交在東風路口的前一站燃燒起火,起火原因正在調查中,疑是人為縱火。在重慶公交車自燃的慘痛教訓之後,大家對於公交車自燃早有防備,乘客們的反應速度是非常快的,立刻拿起消防錘砸車窗。由於公交車是靠天然氣驅動,燃氣泄露之後火勢蔓延極其迅速。在車門不開,車內乘客擁擠的情況下,很多人逃命不及,看上去是6死,36傷,但重度燒傷有好幾個,非常慘。
我呆愣愣地坐在電視前面,我想起在師範大學車站大家擠上公交時的模樣。那是很平常的一個午後,一群看起來缺乏素質的人,玩命一樣擠公交車。每一天都這麼過,沒誰想過這一天會有什麼特別。大家毫無防備。
我原本想發簡訊,但後來改打電話給朱弟弟。
「你為什麼叫我在金元酒店下車?你是不是早知道會發生這種事?」
朱弟弟沒說話。
「你那雙眼睛,到底能看到什麼東西?」我問他,可他依然沒有回答。電話那頭的人,就像死了一樣,靜得連呼吸的聲音都聽不到。
我心裡特難受,我跟朱弟弟原本都擠在車前門附近,是的,即便我們沒有下車,估計也死不了。但這種感覺很難形容,我本來該和那群人一塊遭殃,但我沒有。我們提早下車了。
「你如果真看得到什麼?我知道你跟別人說別人也不信,但我們可以留在車上,哪怕早那麼二十秒,你喊一聲失火了,你知道這能救多少人嗎?」
電話那頭久久沒有聲響,就在我準備掛掉電話的時候,卻突然聽見朱弟弟的聲音。他的聲音很平靜,就像某個山谷深潭中的水。
「誰也不是救世主,各安天命。」
朱弟弟說罷,掛了電話。我感覺自己腦門上被人砸了一棒槌,一時之間甚至不能相信剛才跟我說那句話的人是朱弟弟。我以為朱弟弟這人雖然沉默寡言,但心地很善良。沒想到他竟然這麼冷漠。什麼天眼啊氣場啊,我瘋了才信你的。
我氣呼呼地滾回自己房間,砸了兩個枕頭,但還是難以安心。隔了一會兒,我給江一平發了幾條語音微信,把今天的事情和朱弟弟跟我說那句話一併告訴了江道長。隨後,我去洗澡了。
等洗完澡回到房間,我收到了兩條來自江一平的語言微信。
「小楊,你錯怪小朱了。他天眼半開,能感覺到的血氣,也就是一層薄薄的紅中帶黑的霧。這就跟他能感覺到你身上的氣場一樣。所謂的天眼,不是能確切『看』到什麼,只是一種模糊的感覺。他能感知到一些不詳的東西,卻不知道什麼時候、怎樣發生。即便他有心幫誰,未必能幫誰,反倒會搭進自己。況且,萬事皆有因果。你們不通道的人可能不明白,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因果,每個人的因果又聯繫到他人的因果。這是一盤很雜亂的棋,牽一髮而動全身。打亂了別人的因果,後果是很嚴重的,用你們科學的角度講,就是『蝴蝶效應』。」
「唉,如果能有辦法封了他那天目,我真想幫他封起來。你不知道,一個人知道點什麼,比什麼都不知道過得辛苦。你別怪他話少,他不習慣多說,說多了橫生枝節,影響他人因果。你那件事,如果不是他不多管閑事,你就算是死也死得『科學』,這輩子沾不到我們這類人。但我覺得,這也是命數,不論怎樣,他為你這事,白白背負多少因果?不算在你頭上,算在他頭上的啊!」
江一平的兩條語音微信,讓我到了半夜2點多還沒有辦法睡著。我想,為了這兩條語音信息,江一平或許也背上了某種「因果」。我翻來覆去想他說的那些話。因果,我明白是什麼意思,但他說的有點深奧,我越往深處想就覺得自己被繞進去了,那是一張無比巨大的網路,非吾輩能夠識透。於是我停止了思考,拿起手機打算給朱弟弟道歉。我在簡訊框里打下「對不起,我誤會你了」幾個字,想了想又把這些話刪掉,改成「今天的魚羊火鍋好吃嗎?」,隨後,我按下了發送鍵,倒頭睡覺。次日上午,我醒來的時候收到了朱弟弟發來的簡訊,就倆字:「好吃」還不帶標點。我看著簡訊笑起來,然後回送信息:「下星期再請你搓一頓。」朱弟弟很快回復我:「好!」儘管只有一個字,卻多了一個語氣符號啊。這個感嘆號讓我開心了一個上午。
在吃午飯的時候,我把我媽同學的事兒講給一塊吃飯的同事聽。然後我們討論「氣」、「黑臉」、「紅霧」的話題。衣副主任說,這類的事情在他當精神科醫生的時候曾經遇到過,也聽人說過不少。有一部分人能夠聞到「氣味」,比如一個人倒霉了或者走紅運,散發出的氣味不一樣。也有人能夠看到一些顏色,比如死人了是黑色、出事故了是紅色、行大運了是淺金色等等。他們認為這是一種「返祖現象」。
不論是動物還是植物,都有著趨吉避凶的本能。暴雨來臨前,螞蟻會搬家;地震來臨前,老鼠、青蛙、魚、狗等種種動物都能有所感知,做出相應的反應,而人類在這方面的感知卻退化得非常嚴重。人類與一般動物的差別在於人類除了「感覺「、「知覺」以外,還有「思維」與「想象」。思維和想象的產生,讓人類有別於其他動物。可是,我們擁有可思維,懂得時時刻刻去「思考」卻影響了人類「感覺」、「知覺」的敏銳度,經過長久的進化,人類逐漸喪失了一部分對事物「感知」的方式。古人說得好,生於憂患死於安樂,人類發展到今天,究竟是「進化」了還是「退化」了,這確實是一個值得思考的問題。
作者有話要說:這個故事完了,下章我來點恐怖的。=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