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6兩面三刀

106兩面三刀

「二爺回去就瞧見了。」趙天梁笑道,略離了轎子兩步,便翻身上馬,跟著轎子向榮國府去。

賈璉坐在轎子里也不多問,顰著眉思忖著今次能考取什麼名額,抱著手臂,又閉目養神,待轎子停下了,他已經進了榮國府,從轎子里出來,便望見賈珠、柳湘蓮、賈薔等在轎子邊。

「考得如何?」賈珠趕緊問。

「應當是個中游。」賈璉謙虛地道。

賈珠懸在心頭的大石頭放下了,「快去見老爺、老祖宗吧。」

賈璉答應著,示意柳湘蓮、賈薔去警幻齋等他回頭來說話,便隨著賈珠去見了賈母、賈赦、賈政,隨後奉賈母的話回警幻齋歇息,便進了警幻齋房中更衣洗漱。

略顯單薄的杏花只在牆角邊栽了兩株,不似桃花妖嬈,卻也別有一番風韻。

賈璉在裡間洗漱更衣后,立在床邊將那杏花看了兩眼,想起許久不曾與許青珩來往,殿試、選官之後便該成親了,就對房外全禧道:「挑兩枝開的好的杏花送去許家。」

「哎。」全禧答應著。

賈璉心裡頗不習慣那樣快就要成親,略頷著首,整理著身上那件水紅桃枝暗紋綢衫,便撩開竹簾從房裡出來,才出來,便望見鴛鴦笑盈盈地領著一人過來給賈璉請安。

賈璉望過去,先瞧見那人額心一點胭脂痣,隨後見她兩彎柳葉眉、一雙杏仁眼,生得十分伶俐出眾,再看她穿著的是鴛鴦改小的衣裳,失笑道:「你怎又回來了?」再看英蓮身邊,又站著一個穿著半舊杏色衣裙滿臉堆笑、滿頭灰白頭髮的婦人。

廊下站著賈薔、柳湘蓮、全福幾個,英蓮低著頭,不免失神地道:「爹不知哪裡去了,我娘體弱……」一時哽咽,便說不出話來。

柳湘蓮忙上前兩步對賈璉笑道:「二爺,她回了家,她外祖見她生的那樣好,就有心要拿著她換銀子。成日里在她們娘兒兩面前提起養活她們費了多少銀子,逼著她們娘兒兩答應英蓮的親事由著他處置,又說英蓮從小被拐走,怕好人家不肯娶,就要費了大價錢將她賣給人家做二房——他那是算計著將她許人得的聘禮沒有賣了她多,才有這糊塗心思。她們娘兒兩不得已,又聽說賈雨村官復原職了,就求到賈雨村府上。恰我們路過,賈雨村又有心親近二爺,便將這事告訴了我……」還待要說,又漲紅了臉。

賈薔雖憎惡賈雨村,但路上早聽說柳湘蓮說過賈璉對賈雨村另有算計並不是親近只是不親不疏,於是也不埋怨賈璉與賈雨村還有來往,於是斜睨著柳湘蓮,嬉笑道:「偏人家外祖父不肯放人,說是出嫁從夫、在家從父,英蓮老子不在,她的事就得是他做主。於是我們的柳小爺逞英雄,便給了英蓮外祖父五十兩銀子將人把人帶了出來——若不是有賈雨村,那封老爺子還未必肯呢。」冷不丁地再一瞥英蓮,見她模樣兒有兩分像是秦氏,不由地心一提,暗想也不知道蓉大嫂子哪裡去了。

英蓮之母封氏訕訕地堆著笑,附和道:「正是,當著要感激湘蓮小兄弟。」抬手攬住英蓮,因覺愧對女兒便紅了眼眶。

「你不是不要娶絕色么?」賈璉戲謔地望著柳湘蓮,見柳湘蓮漲紅了臉,又看封氏、英蓮母女似乎對俠義心腸的柳湘蓮十分滿意,便也不多說,請鴛鴦領著英蓮母女先回去后,又抱著手臂乜斜了眼看柳湘蓮,「你小小年紀的,莫非要搶在我前頭成親不成?」

柳湘蓮爽朗地笑道:「誰敢搶在二爺前頭成親?是看那封肅老東西太過市儈不近人情,看外孫女生得好就想拿著外孫女換銀子花,一時氣不過,就賭氣答應了。如今她們母女住在我那院子里,過兩年再說吧。」略低了頭,似乎是對自己毀了誓言十分過意不去,又囁嚅道:「她那模樣也算不得絕色。」

「哼!」賈薔嗤笑一聲,暗嘆柳湘蓮是得了便宜還賣乖,趕著跟賈璉回報說:「多謝二叔的帖子,我們家的地契都補全了,庄頭也都打點過了。宗里上下見租子是從我頭上發下去,如今也不鬧了。」

「家裡太平了就好。」賈璉笑了笑,這會子才有功夫細細打量賈薔,看他穿著一身略顯得小了的雪青衫子,衫子的袖子略短了一些;難得的是一貫養尊處優的賈薔這會子沒因為衣裳小了露出窘迫之色。

「這還要多謝二叔的大恩大德。」賈薔又連聲道。

賈璉略微地點了頭,只說:「日後當再接再厲,好好管好族裡人。」

「是。」賈薔略低了頭答應著,原本路上瞧見了賈芸等隨著薛家人做買賣,也想摻和一手,這會子見賈璉略有些疲色,唯恐他心情不好不肯答應,忙又寒暄兩句便退下了。

待賈薔一走,柳湘蓮立時隨著賈璉回了東間里,見賈璉在美人榻上躺下,便挪了杌子在邊上坐著,低聲道:「聽二爺的話有意往賈雨村任上轉了轉,那賈雨村如今好生得意,又娶了一個落難的千金做妾,又有地方小富之家帶了家財自願入了他的府為奴。」

「除了這些呢?」賈璉心道這些都是小事,卻不知賈雨村抖落出義忠親王的事到底有沒有人報復他。

柳湘蓮笑道:「那賈雨村精明得很,如今請了冷子興在他家中做清客,據說兩個人暗中打著與二爺親近的幌子要與江蘇巡撫、兩江總督府來往,虧得黎大人、許大人知道他的底細,並不上當。後頭不知怎地,又聽說賈雨村跟留在金陵的王仁有了來往,我遇上了芸哥兒,聽芸哥兒說那王仁不能肆意地從薛家撈到銀子,就動了歪心思,要趁著他叔叔遠在廣西管不著這邊,敲打敲打京城裡的薛大爺,於是拿著一點子莫須有的罪名去狀告薛家的鋪子店大欺客。京城裡薛大爺怕是聽了王姑娘的話,怕鬧得十分難看,就悄悄地塞了銀子給賈雨村、王仁銷了案。」

賈璉握著拳頭輕輕地敲著太陽穴,疑惑道:「賈雨村不知道我與蟠兒親近么?」

「他哪裡知道這事?據我說,他們是以為王姑娘恨死了二爺,定會攛掇著薛大傻子跟二爺過不去才敢這麼著。賈雨村又看王子騰升到廣西去了,也不敢得罪王仁,又想撈些銀子待六月里給北靜王祝壽,就坐山觀虎鬥,只管看王仁、薛蟠兩表兄弟鷸蚌相爭,他跟著漁翁得利。據說,為銷案,薛蟠給他的銀子比給王仁的還多呢。」柳湘蓮嘖嘖地嘆道。

賈璉思量著如今北靜王對賈雨村十分賞識,若是賈雨村遭了忠順王府的攻訐,北靜王未必不會出手;如此,若將來那賈雨村膽敢將主意打到榮國府頭上,他頭一樁要做的,就是坐實賈雨村借著王家與忠順王府勾結的罪名。

正說著話,就聽見外頭一陣聒噪傳來,柳湘蓮站起身來,賈璉也略坐直了身子,向窗口望去,卻是薛蟠嘟嘟嚷嚷地穿著一身棗紅袍子過來了。

薛蟠也從窗口望見了賈璉,立在廊下便趴在窗口笑道:「璉二哥家裡哪裡來了那麼個小美人痞子?如今已經十分了不得了,將來更是不凡。璉二哥好大的艷福!」

「你定是色心又起來了,見到略長得好的,就忍不住要調戲一聲。」柳湘蓮猜著薛蟠是不經意間看見了英蓮才這樣說。

薛蟠看賈璉給他遞眼色叫他看柳湘蓮,先不明所以,隨後噗嗤一聲笑道:「乖乖,難道是柳小弟長齊了毛就要娶妻了?」

「呸!」柳湘蓮啐了一聲,因賈雨村的事已經跟賈璉彙報完了,便冷著臉大步流星地摔了帘子向外去,路過薛蟠有意哼了一聲便去了。

「璉二哥,你養著的這個小爺越發了不得了,對著我都敢哼了。」薛蟠眼瞅著柳湘蓮的俊俏背影,心說這柳湘蓮好大的福氣,能尋到這麼個美人。

「他這二年也自己辦差養活自己了,『你養著的』這幾個字萬萬不可再說。」賈璉懶懶地躺著,瞅著薛蟠站在窗口直待柳湘蓮不見蹤影了才肯進來,待他在方才柳湘蓮坐過的杌子上坐下了,就道:「你如今過來,為的是什麼事?」

薛蟠兩隻手交握著,悻悻地笑個不停,先胡扯道:「大妹妹說,叫我借著王仁那狗東西內外不分地告我家鋪子時收了幾家鋪子;待出海回來后,才借口遇上了賊寇血本無歸來收了自家買賣。她說這是難得的好時機,便是舅舅知道了,先要怪王仁那狗東西算計自家人,才會怪我們經營不善。這麼著也不會懷疑我們了。」

賈璉見薛蟠十分猶豫,就笑道:「莫非你如今又看著房家的事,想送妹妹進宮做娘娘?」

薛蟠一怔,唯恐賈璉誤以為他要賣妹求榮,忙道:「是看媽跟寶釵兩個一直要進宮,如今媽又拿了房家姑娘做榜樣,不忍誆了她們。」兩隻手不安地撐在膝頭,心裡十分地猶豫不決。

「鳳妹妹是如何說?」

薛蟠忙道:「她說自己頭髮長見識短,叫我來請教二哥。」

最初不肯叫薛寶釵進宮的人是賈璉,如今薛家又與賈璉有眾多買賣糾葛,賈璉略一想,就明白王熙鳳是不肯毀了眼下薛家與賈家的親密來往,唯恐如今又叫薛寶釵進宮令賈璉不喜,於是才令薛蟠來說與賈璉聽。

賈璉兩隻手敲著太陽穴,微微耷拉著眼睛看胸前衣襟上靛青鑲邊上綉著的捲雲紋,「你們家的家事,我也不好替你們拿主意。我先說進宮艱難得很,要熬上許久才能出頭,如今你們瞧著房家姑娘才進宮就出息了,又覺我說得不對。這我也反駁不得,只能認了是我先前的話有失偏頗。」

「……二爺早先的話也是好意。」薛蟠見賈璉說了「認錯」的話,反倒不好意思了,忙出聲回護他一句。

「雖是好意,可也有辦壞事的時候。」賈璉一嘆。

薛蟠忙又道:「璉二哥也不用這樣說,那房姑娘的運氣,能有幾個人能有?」

賈璉哂笑道:「先前的話是我太過武斷了。只是不知,寶釵妹妹才選入宮,是要分在哪位娘娘宮中?主宮娘娘又是否喜歡王家?喜歡了王家后,主宮娘娘會不會覺得寶釵妹妹會喧賓奪主,搶了她這宮中主位的風頭?便是不覺得她會搶風頭,又會不會盤算著捧殺她?亦或者過河拆橋?」

薛蟠被賈璉幾句話說得腦子裡亂成一團,訕笑道:「八字還沒一撇呢,璉二哥怎就說了那麼些?」

賈璉道:「原當你心疼妹妹,原來也不過如此。你道宮裡是個只看相貌品性的世外桃源?那裡頭牽扯的事多了呢。房姑娘若不是庶出的,她也沒今日這番造化。」

「這又是如何說?」薛蟠探頭看賈璉,馮紫英說那日黎家牆頭倒了他們曾見過那房文慧一面,他卻不記得那日見到的各有千秋的女子中哪一個是房文慧。

「卒子,最忌諱的就是背後有盤絲錯節的關係,那房姑娘不得房家看重,又據說只有房老太太對她寄予厚望。實在是一枚最單純不過的卒子了,拿著她做卒子,一不怕她做大,二不怕她反目。這就如咱們家裡用人一樣,寧肯使喚的人呆笨一些,也不樂意要那背後跟許多人有來往的機靈鬼。」賈璉道。

卒子二字令薛蟠心一灰,薛蟠先前對朝廷中的波動並不關心,這二年因寧國府被牽扯在其中,一時兔死狐悲,行事又比早先更小心翼翼一些,聽賈璉說此時春風得意的房美人是卒子,登時不捨得叫薛寶釵進宮了,連連點頭,只說賈璉說得對,「璉二哥,這麼著,今年就打發船出海吧。」

賈璉笑道:「是該出海了,不然遲了寶釵妹妹就要進宮了。」

薛蟠重重地嘆了一口氣,站起來掐著腰道:「我是聽不明白二哥嘴裡那卒子不卒子的話,待我回去說給大妹妹聽去。」起來走了兩步,望見全祿捧著一個長頸白玉瓶過來,眼瞅著那玉瓶中的杏花嬌艷得很,於是便回頭對賈璉道:「二哥,你那杏花也叫我折一枝帶回去,看二哥這樣悠閑,是定然要金榜題名的了。」

「只要不動我的桃樹,隨你去吧。」賈璉道。

薛蟠聽了,也不向外去折,劈手奪了全祿捧著的玉瓶就向外去,出了警幻齋,捧著玉瓶就領著自己的小廝們向薛家去,有意往寧國府門前走了一走,見摘了寧國府匾額后,寧國府大門緊閉,門前死氣沉沉的,一時又有些物傷其類,騎著馬回了家中,徑直捧了玉瓶向王熙鳳房中去,在門外聽見王熙鳳與平兒鬥嘴,不免遐想了一回嬌妻美妾的美事,正立在門前聽著,忽地門前的淡青帘子向外一張,險些將他手中的玉瓶推倒。

「又惦記什麼好事呢?」王熙鳳立在門前,一雙丹鳳眼眼尾高高地挑起,笑盈盈地斜睨著薛蟠。

薛蟠裝傻地憨厚一笑,「大妹妹跟平姑娘說話呢?」

「才說到有個好人要求了她去,我已經點了頭,她惦記著大爺不肯走。」王熙鳳玩笑道。

薛蟠信以為真,竟歡喜地想平兒果然慧眼識英雄;又唯恐王熙鳳看出他的歡喜,有意要冷著臉裝正經,咳嗽一聲道:「人各有志,哪有逼著人嫁出去的?」

平兒哭笑不得地看著薛蟠,又氣惱王熙鳳沒事拿了她玩笑,走來從薛蟠手上接了杏花,才要拿給王熙鳳聽,就聽王熙鳳道:「我沒讀過書,只是出牆紅杏四個字還是懂的,不知大爺這紅杏是誰家牆頭裡鑽出來的?」

平兒聽這話立時就覺沒意思得很,先前還在笑,這會子也收斂了笑容,低聲道:「奶奶跟大爺鬥嘴,何苦扯上我?我哪有做那紅杏的命!」說著,將玉瓶遞給個小丫頭,便抿著嘴向外避嫌去了。

「哎,你看你,好端端的,又擠兌平姑娘作甚?」薛蟠忙道,見王熙鳳因為平兒拿架子也有兩分慍怒,忙又賠笑道:「我才從外頭回來,哪裡又得罪奶奶您了?好不容易巴巴地討了一枝杏花送奶奶,奶奶也能扯出出牆紅杏的話來!平姑娘不是紅杏,難道我是么?」

王熙鳳見他連聲喊奶奶,又要將杏花丟出去,這才露出笑臉來,拿著手摸了摸肚子,心知她要如今要戒急用忍以令薛姨媽繼續放心叫她掌管薛家的事,就對薛蟠嗔道:「大爺這話說得,莫非我留在身邊十幾年的一個好人要許給大爺了,我心疼捨不得,還不能在嘴上絮叨兩句?」

薛蟠一怔,見王熙鳳話里是要將平兒給他了,心裡大喜過望,又唯恐被王熙鳳看出喜色,忙殷勤地攙扶她到裡間床上躺著,又是端茶遞水,又是揉肩推背,嘴裡說著辛苦王熙鳳為王家生兒育女,心裡惦記著平兒的花容月貌,喜滋滋地就將賈璉那一番話說了。

王熙鳳才不去管什麼卒子不卒子,略聽了兩句她就明白賈璉不肯叫薛寶釵進宮,既然如今跟著賈璉大有賺頭,她哪裡樂意得罪了賈璉,於是枕著高高立起的枕頭,眼瞅著小意奉承她的薛蟠,就道:「璉二哥說得對,他們是干大事的想得長遠一些,不像是咱們小門小戶的,望見人家做了個美人,就嫉妒得了不得的。」

「那還依著早先所說瞞著媽跟寶釵?」薛蟠道。

王熙鳳點了點頭,見薛蟠得了便宜這會子十分乖巧,便有意拿著架子指揮他做些小丫頭們做的事,當天晚上入夜後,就吩咐人置辦了酒菜送入平兒房中,令薛蟠過去吃酒,待聽說薛蟠吃醉了酒,她便扶著丫鬟的肩頭向平兒窗外聽了一聽,低聲罵了一句「王八蛋」,又見安兒滿臉憤慨地過來,對安兒叮囑道:「你只管哭,回頭見了奶奶,自有我替你做主。」

安兒聽了,只當王熙鳳要對付平兒了,立時謹遵她吩咐地抹起眼淚來。

王熙鳳瞧了她一眼,便扶著小丫鬟向西跨院薛姨媽房中去。

薛姨媽這會子還沒睡下,聽說王熙鳳過來了,連忙帶著人出了門來迎,眉開眼笑地望著王熙鳳已經四個月的身子。

「這天已經黑了,不歇下怎又過來了?若有事,只管打發人來說就是。」薛姨媽扶著王熙鳳的手,令她小心地跨過門檻進她房中,又扶著她向暖炕上去,待看王熙鳳臉色不好,忙問:「可是蟠兒那混賬東西欺負你了?」再看那安兒已經是滿臉淚光了,登時心一跳。

王熙鳳委委屈屈地總不說話。

薛姨媽見原本定做今晚上伺候薛蟠的安兒憤憤不平,忙令一干人等全都退下,待只剩下王熙鳳了,這才挨著梨木炕桌問:「到底是怎麼了?你只管說,自有我替你做主呢!」

王熙鳳進門后,又孝順薛姨媽又體貼薛寶釵,分擔家事後也是有大事就來尋薛姨媽商議,襄助薛蟠時也不肯傷了薛蟠的體面。是以,薛姨媽眼中王熙鳳是好個再好不過的兒媳婦了——若說哪一處不好,那便是薛蟠與王熙鳳太親密了一些,自從王熙鳳進了門,薛蟠對王熙鳳的話無所不從,她的話倒成了耳邊風。

薛姨媽這會子見王熙鳳委屈了,連連在心裡埋怨薛蟠不識好歹。

王熙鳳握著帕子道:「今日早上才跟媽說我身子重了要給大爺添個人,原本說是安兒,誰知晚上了,大爺叫了酒菜進了平兒房裡。我聽媽的關著門養身子也不知道,安兒委屈得了不得地來與我說,我才知道竟然有這麼一樁糊塗事。白日里已經與安兒說過了,安兒好生梳妝打扮了一日,誰知到了晚上,左右等不來大爺,偏大爺又去了平兒房裡。安兒氣不過,哭得淚人一樣,只說平兒搶了她的窩,哭天抹淚地跪著求我做主。」

薛姨媽待王熙鳳有了身子后,就一直猶豫著如何旁敲側擊給薛蟠添個人,誰知不等她開口王熙鳳竟然先提了,此時更萬沒想到薛蟠竟瞧上了平兒,也不說一聲就猴急地佔了平兒;平兒也是恬不知恥地就答應了;安兒更是沒臉沒皮地,為了這麼一樁事竟然到正養胎的王熙鳳跟前哭鬧。

「你是個好孩子,蟠兒、平兒兩個太不像話了!」薛姨媽氣道,只是雖氣,又莫名地安了心,原本還當薛蟠被王熙鳳拿捏住,如今瞧著王熙鳳也有拿捏不住薛蟠的地方。

王熙鳳苦笑道:「是我沒用,原以為大爺喜歡的是安兒,誰知又是平兒。大爺定是氣我自作主張呢。只是事已至此,還請媽吩咐該如何處置?是不是要兩個都給大爺留下?」

薛姨媽嘴唇動了動,思忖著安兒太過放肆,竟然敢為了這種事到王熙鳳跟前哭委屈;平兒也是,看她平日不吭不聲的,竟然有膽子勾引薛蟠——只是薛蟠必定是十分喜歡平兒才敢在成親後頭會子逆了王熙鳳的意思辦事,若將平兒打發了,薛蟠那魯直的性子鬧起來,家裡雞飛狗跳的還不算,若是氣到了王熙鳳那就了不得了。

思忖一番,薛姨媽握著王熙鳳的手,忙說:「我知道你是個乖孩子,那平兒也很不像話,只是事已至此,只能如了蟠兒的願了。有了你跟平兒兩個,他一準不出去胡鬧了。那安兒不知天高地厚不分輕重地鬧到你跟前,再留不得她了,只是她是你的人,要如何處置,自然由著你發落;那平兒,」一時為難地頓住,半天道,「我只裝作不知道了。」

薛姨媽的意思是睜一隻眼閉一眼,由著平兒沒個名分地做了薛蟠的房裡人。

王熙鳳今次來,就是為了名正言順打發安兒順便叫平兒不能明公正道地做妾,聽薛姨媽說了,嘴上埋怨兩句薛蟠平兒瞞著她,又立時改了話頭提起金陵的鋪子來,愁眉苦臉地道:「我那兄弟當真是豬油蒙了心了,竟然作踐起自家的買賣來!枉費媽疼我,叫我跟著大爺管了一些事,如今他又來添亂!」扶著炕桌站起來,立時沖薛姨媽作揖,「媽,不是我不識好歹,實在是家裡的事我再管不得了,免得坐實了人家那句『將薛家東西都搬回了王家的話!』」

薛姨媽趕緊去攙扶她,連連叫道:「哪個敢造謠說那些話?」追問之下,見王熙鳳緊緊地抿著嘴不言語,猜著這話指不定是薛蟠不服王熙鳳不把平兒給他,一時氣急說下的,忙道:「你別他那混話,我是信你的,既然叫你管了,還能不信你么?早先你妹妹也為了心疼你說過那樣的話,我心裡也覺那樣妥當,只是後頭一想你若撒手了,蟠兒一準又成了早先那副不務正業、花天酒地、惹是生非的樣子,這上頭的事,還得是你領著。只要不事事親力親為,領著一些事,沒累到自己個也沒妨礙。」

王熙鳳被薛姨媽勸說一通,只得勉為其難地答應了,絮叨了兩句,只說:「不打攪媽歇著了,我這就回去了。」說著,站起身來,待看薛姨媽要攙扶她,也不肯,出了門便令個小丫頭扶著,望見薛寶釵披著大紅牡丹折枝緞面披風立在門邊,對她笑了一笑,便又扶著丫頭去了。

薛寶釵帶著溫潤笑意望著王熙鳳領著兩個小丫頭去了,這才叫鶯兒打了帘子進去,才進去就聽見薛姨媽罵薛蟠貪嘴,不解地笑道:「哥哥又哪裡得罪媽了?」

薛姨媽道:「這種事,你小姑娘家哪裡問得?」望見薛寶釵不住地揉著手腕,忙招手令她走到跟前,替她揉了揉手腕,心裡埋怨嬤嬤太嚴厲了一些。

「……媽跟嫂子說了嗎?嫂子身子一天天重了,若不好生歇一歇,有個萬一,這就是後悔不及的事了。」薛寶釵截開披風后緊挨著薛姨媽坐著,不是她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實在是蹊蹺得很:王熙鳳懷胎四月,竟在前兩日才被把出喜脈。也不知她先前為何瞞下了這事;她進了薛家后性子與先前迥然不同就罷了,連帶著薛蟠也變得神神叨叨的,竟像是兩口子有事瞞著她們一樣。

薛姨媽摟著薛寶釵,摩挲著她的肩頭道:「我叮囑她不必事事親力親為了。」

「媽,若是嫂子累著了……」

「如今這個樣?還叫我怎麼說?若不叫她管家了,豈不是叫人以為咱們當真是怕她將薛家的東西搬去王家?這還叫她以後怎麼在府里服眾?」薛姨媽蹙眉道,王熙鳳要將安兒給薛蟠,薛蟠又先斬後奏地佔了平兒。這事不定多少人要說他們小兩口離了心,王熙鳳要失了寵呢。她萬萬不能眼睜睜地看著王熙鳳落到那步境地,不然她動了胎氣,亦或者薛蟠舊態復萌,那可怎麼著?

薛寶釵忙道:「這與服不服眾又有什麼關係?哥哥與嫂子那樣要好,難道有哥哥給嫂子撐腰,家裡還有下人給她臉色看不成?」並不是她要□□,她一個姑娘家哪有那麼大野心,只是想將王熙鳳手中賬冊拿來,瞧一瞧他們夫婦這麼些日子都做了什麼事。

「你哥哥那朝秦暮楚的性子,還不定如何為個不三不四的丫鬟不給鳳丫頭臉呢。」薛姨媽冷笑道。

「這又奇怪了,哥哥娶妻后規規矩矩的,怎又……」

「這不是跟你這姑娘家該說的話。」薛姨媽說著,起身催促薛寶釵去回房歇著去。

薛寶釵納罕不已,心道原本薛姨媽也覺王熙鳳與薛蟠太親近了些有些吃王熙鳳的醋,怎地一日間又覺薛蟠會不給王熙鳳臉?百思不得其解,只在心中越發覺得王熙鳳進了薛家后處處忍氣吞聲所圖必大,也不好追問薛姨媽,只得自己去了。

次日一早,薛姨媽令人去給平兒送了參湯,此外再沒一件賞賜、再沒叫人說一句話。

平兒得了參湯,便捧著青瓷湯碗到王熙鳳房中來給王熙鳳看。

這會子薛蟠早因覺愧對王熙鳳去前頭書房看賬去了,王熙鳳蓋著毯子坐在炕上,看了那湯,就笑道:「老奶奶賞你的,你就喝了就是。」

平兒料到這湯自己非喝不可了,於是當著王熙鳳的面喝了湯,見她不自在地動一下,立時乖順地去替她整理靠枕。

「哎,昨晚上老奶奶將我喚了過去,也不知道她喜歡安兒什麼,一定要安兒,我好說歹說,她才答應打發了安兒出去只留下你。」王熙鳳嘆了一聲,仔細留意平兒,見平兒除了臉頰上有一點緋紅,竟與旁日並無兩樣,一點子恃寵而驕的意思都沒有,於是拉著平兒的手,在腕上鑲嵌著一顆碩大的夜明珠的赤金鐲子戴到平兒手上,「你放心,委屈不得你。待你有了消息,我便請老奶奶給你擺酒叫你做了二房。」

平兒笑道:「我如今只盼著奶奶能生個小哥兒來叫我抱一抱,旁的一概都不想。」依著旁人家的規矩,如今她做了薛蟠的人,就當是被王熙鳳領著去見薛姨媽,給薛姨媽磕了頭再得了薛姨媽的賞賜;如今賞賜沒來,只來了一碗湯,她焉能不知道那是什麼湯?心裡也不將王熙鳳嘴上的話當一回事,得了鐲子后,不免又將薛蟠一早賞給她的香珠串拿給王熙鳳看,隨後低聲道:「奶奶,寶姑娘一直攛掇著老奶奶叫奶奶撩開家事,奶奶心裡可想到應對的法子了?」

王熙鳳得意道:「她一個早晚要嫁出去的姑娘也敢攪合娘家裡的事?!她若懂事一些,將來多給她一些嫁妝也無妨。不然……」哼笑了一聲,只覺薛寶釵有些太不自量力了。

平兒見她已經有了應對的法子,便笑道:「奶奶有主意就好。」

「哎,我那嫡親的兄弟在金陵給我惹事,小姑子婆婆又成日里盯著唯恐我拿捏住了大爺,如今也只有你一個能跟我商議著事了。」王熙鳳感慨著,令平兒坐在炕上,看她身上衣裳還是當初陪嫁時做的衣裳,就道:「我箱子里還有幾身今春才做的新衣裳,我以後是穿不得了,留著放舊了也可惜,你自己個開了箱子拿去吧。」

「多謝奶奶。」平兒跪在炕上,正待要與王熙鳳說起家事,聽門外小丫頭說薛寶釵來了,忙起身去迎。

薛寶釵穿著一身杏色緙絲褙子,越發襯得膚白如雪,含笑進來了,就道:「嫂子,我來給你請安了。」一大早就聽說安兒被打發出去了,此時再看王熙鳳、平兒主僕,不免就帶了兩分深思。

「勞你大駕了,快坐吧。」王熙鳳笑道。

薛寶釵笑道:「我便不坐了,才剛接了榮國府的帖子,迎春妹妹請我們過府賞杏花。這是隨著杏花送來的點心,也不知道嫂子能不能吃,就親自送來了。」說著,從迎兒手上接了西洋玻璃花草紋盒,將裡頭兩碟子精緻小點心拿了出來。

王熙鳳笑道:「我又不是那樣嬌弱的人,有什麼吃得吃不得的?勞煩你替我跟迎春妹妹道聲好。」

薛寶釵答應著,又聽說有媳婦來跟王熙鳳回話,本要聽一聽,瞧瞧家裡新近有什麼事,偏進來的媳婦看她在,又不肯說,如此只得識趣地出來,從這東跨院里出來,回頭瞧了一眼王熙鳳的院子,低聲問鶯兒:「果然媽一大早就賜了湯給平兒?」

「那可不是,這種話我們哪裡肯胡說?」鶯兒道。

薛家裡這種事多了去了,畢竟薛蟠是那麼一種人物。薛寶釵顰著眉,心道平兒與王熙鳳那樣和睦,薛姨媽往日里也喜歡平兒安分守己,怎地如今薛蟠收了平兒,薛姨媽不順勢抬舉了平兒,反倒言語里很有些瞧不上平兒呢?

思量再三,薛寶釵認定了王熙鳳仗著薛姨媽慈愛厚道就背著她們母女搗鬼,且她們母女若不好生應對著,只怕日後連在家中說句話的底氣也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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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樓之公子無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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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6兩面三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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