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3上梁山
馮紫英跨過一張海棠樣圓凳,直接坐在桌邊,提著酒壺就往武松打虎的杯子里斟酒。
陳也俊陰陽怪氣地道:「喝就喝,還怕二哥你杯酒釋兵權不成?」悶不吭聲地坐下后,挑了個林沖的杯子。
馮紫英見他這架勢是又懷才不遇又跟元春有了嫌隙,提著酒壺給他斟了酒。
「我是不怕那些的。」薛蟠笑嘻嘻地坐下,「待我挑個模樣清俊的用。」正要去挑最清俊的,卻見馮紫英拿了刻著滿嘴鬃毛一樣鬍子、其丑無比的李逵杯子給他到了酒,也只得用了。
賈璉見三人都已經落座,便也坐了下來,隨手拿了一個杯子,待馮紫英給他到了酒,也不去看杯子上刻著哪個,先舉杯。
馮紫英、陳也俊、薛蟠三人紛紛舉杯,跟賈璉碰了杯子后,四人將酒水一飲而盡。
「到底是什麼事?」陳也俊略低了頭悶聲問,接了馮紫英手上的酒壺,自己站起來給四人的杯子里都添了酒水。
賈璉拿著一根銀三鑲鑲珊瑚箸指向陳也俊,「你一定是覺得在神機營里沒有你的用武之地。這也是,神機營除了當今要南巡要祭祀時能派上用場充當個儀仗,其他時候哪裡還用得上它?幾十年了,營里官位冗雜,你父親、你兄弟都在神機營里把有好處能露臉的位置都佔了,饒是你是神機營總督的兒子,想在裡頭立足也難。」
陳也俊恰被賈璉說中了心思,舉著杯子跟賈璉碰了一下杯,悶頭喝了酒,隨後道:「先前瞧著自己的親事不能自己做主,就那麼著被人給賣了,心裡怎能痛快?原想正干一回,也出人頭地叫人瞧瞧,誰知……在軍營里累死累活,沒個屁用不說;回了家裡……甄家已經將上半年幾月的利息送來了,也不知你大姐姐有沒有背著我跟甄家來往。」
薛蟠心裡慶幸自己跟王熙鳳夫妻同心,可憐陳也俊夫妻同床異夢,便在他肩膀上拍了一拍,見賈璉的筷子又指向他,不禁一愣。
「你也不是高枕無憂的主,據我說,定是薛姨媽、薛妹妹或者大妹妹背地裡教導了你什麼,不然你方才也不會有意來點明替我送了禮。」
「璉二哥,兄弟我是……」薛蟠急著分辨,猛地起身帶倒了杯子,衣襟被淋濕了一片。
馮紫英忙按住他,微微搖頭示意他稍安勿躁,聽賈璉如何說。
賈璉收了手,手指繞在珊瑚筷尾端的金鏈上,笑道:「你也不用分辨,我若是心裡嫌棄你市儈便也不會說出口了。我知道定是你家人告訴你『日後用到璉兒的地方多了,見了璉兒不要魯莽,要多給他說些好話』,這麼著,才叫你在我面前不如早先那麼自在隨意。」
薛蟠咳嗽一聲,算是認了。
昔日是平起平坐的兄弟,說話自然肆無忌憚;如今宮裡除了他的挂名顯得王子騰沒用了,上至薛姨媽下至平兒,沒一個不對他三令五申叫他見了賈璉要多客氣客氣的,這麼著,他見了賈璉不覺在心裡就覺矮了他兩分。
「那我是怎樣?」馮紫英托著臉笑看著賈璉。
「你?」賈璉略一頓,拿著筷子指著馮紫英笑道:「你雖看似沒有煩心事,煩心事卻是最大的。世間的人,若是只自己一茶一飯思量,雖活得如螻蟻,但酒足飯飽后就覺心滿意足;若是日日為天下蒼生著想,便是錦衣玉食也定要寢食難安。馮老將軍英雄無用武之地,只能日日做馮唐、李廣之嘆,想來你這孝子跟著他心裡也不痛快。況且海疆一帶賊寇頻頻來犯,想來你也恨不得叫朝廷出手吧。」
馮紫英搖頭嘆道:「朝廷中兩位主上只知道『龍爭虎鬥』,卻不屑去搭理海外的宵小之輩,叫人實在看不下去!如今那些賊寇尚算是勢單力薄,待過兩年,他們搶了咱們的東西壯大了,再想收拾他們就難了!」
賈璉點了點頭,探春一日日漸漸大了,待她到了能遠嫁海疆的年紀,海疆就不好收拾了。
「哎呦!」薛蟠忽地又猛地站起身來,胯骨重重地撞在桌子上,連忙揉著胯骨哎呦地叫起來,叫著的時候,不忘驚慌失措地指著賈璉道:「璉二哥要鬧上梁山不成?兄弟我上有老下有小,萬萬不能隨著璉二哥去!」
「胡鬧!快坐下。」陳也俊氣極反笑,伸手護著自家的杯子,見薛蟠張目結舌地還要說自家有妹子沒嫁,就又用力地扯了他一把。
賈璉笑道:「我便是要上樑上,又去哪裡匯聚百來個好漢?有道是秀才造反,十年不成,是以這些話我沒跟許尚書並我那幾個結拜兄弟說,只跟你們說。此事事成之後,神機營必能得太上皇、當今看重,到時候能者居上,也俊必會脫穎而出;時機掐得巧,薛家靠自己能耐立上一功,日後大可以憑著自家能耐做買賣,再不用仰人鼻息;趁著猖狂的賊寇比不得我朝兵強馬壯,先發制人地將他們徹底地剷除。馮老將軍的夙願也能達成,封侯拜相自然是不在話下了。」
「我家老爺子求的並不是封侯拜相,只是見不得外敵猖狂。」馮紫英笑道。
陳也俊蹙眉問:「你這說的是什麼法子?」
賈璉道:「我且問你,為何我朝庫中的神機腐朽不堪?各家裡的火槍朽爛,擦拭之後只有兩三桿僥倖能用的?」
陳也俊道:「自然是因為沒有用場了,我朝兵強馬壯,雖有些宵小之輩不自量力地來犯,但用些刀劍都夠收拾他們的了。」
「因沒有用場,便腐朽不堪,兩位主上也不將神機營放在眼中。倘若要叫兩位主上看得上神機營,是不是要叫它派上用場?」
馮紫英轉著手中的杯子,眼皮子跳個不停,許久將陳也俊不敢說的話說出口,「璉二哥的意思是,因為賊寇的武器不好,咱們朝廷就也不肯在火槍上費勁;若叫朝廷看重火槍,先要叫賊寇的武器精良?」
「通敵?」薛蟠猛地睜大眼睛。
陳也俊、馮紫英嚇了一跳,忙雙雙伸手捂住他的嘴。
賈璉笑道:「通敵的膽量你我都沒有,況且將武器給了他們,倘若是養虎為患了呢?這種事不是輕易可以嘗試的。」
「……那璉二哥的意思是?」陳也俊扭了扭頭,瞅著一屋子陽剛氣十足的擺設,心裡不住地打鼓。
「此事開弓沒有回頭箭,若離了我這書房反悔,便是對不起其他人,今生便是與其他人為敵,也便是,與我為敵——實不相瞞,我院士、秋闈能過,是當今暗中授意;今日所說,也是當今默許。三位此時要脫身,只管去;待我將話說明白了,就沒反悔的餘地了。」賈璉兩隻手沖皇宮拱了拱手,不假辭色地望著馮紫英三人。
陳也俊、馮紫英、薛蟠三人俱怔愣住,賈璉那番恐嚇的話還不怎樣,聽他說院試、秋闈是當今授意,不由地紛紛道:原來如此,難怪他沒讀幾年書,就能夠輕易地勝過人家寒窗苦讀多年的,原來是當頭有人提拔。
「那這會子二哥春闈沒過是……」馮紫英遲疑地問。
「此事當今自有安排,三位莫管這事,只好生思量著如今是否要與我共事。此時共事,一生榮辱與共,同進同退。」賈璉擲地有聲地道。
薛蟠愣在當地;陳也俊臉色變換一番,起身待要出門,又躊躇不前,背著手在屋子裡轉了起來;馮紫英緊緊地蹙眉吃酒。
三人心中各有一把算盤,因賈璉說得嚴重,三人也不敢依著往日的性子只靠義氣二字下決策。
躊躇了半日,陳也俊眼瞅著快出了房門,手搭在了房門上,忽地一頓腳,又行雲流水地走了回來,跨坐在梅花凳上,喪生喪氣地道:「罷罷罷!撇去璉二哥,哪個肯跟我正經地商議事?倘若錯過了這次,興許就一輩子渾渾噩噩地過了!娘的,這次就聽璉二哥!反正我跟璉二哥又是兄弟又是姐夫舅子,想撇清也難!不靠璉二哥,難道要靠那些為了岳母幾個錢賣了我的親戚?」
薛蟠還是傻乎乎地發愣,被陳也俊推了一把,才稀里糊塗地表忠心道:「就是,當今世道,國泰民安,人人只管自己吃喝玩樂,哪個肯沒事提攜我這一無是處的人?二哥有話吩咐,只管說吧——我聽二哥的,二哥聽當今的,我也算是聽當今的!」
賈璉思忖著陳也俊、薛蟠二人是打過算盤權衡利弊後下次決策,就又去看馮紫英。
馮紫英可有可無地笑道:「璉二哥要說什麼,只管說吧。我們馮家上下雖還不至於將『精忠報國』四字刻在背上,但倘若不禍國殃民,又能引著太上皇、當今暫且拋下朝堂紛爭,又能助幾位兄弟飛黃騰達,又何樂而不為呢?」
賈璉笑道:「幾位果然爽快!如今要說的,就是蟠兒出銀子,也俊出火器,紫英出人。蟠兒家僕從多,又有出過海的,令他們打著海外之國使者的幌子拿著重金央求廣東總督代為採買神機營的火器;廣東總督未必肯答應,此時就要利用人在金陵的賈雨村了,廣東總督與忠順王府過來頗多,賈雨村又一心要左右逢源同時巴結好忠順王府、北靜王府,大可以在他們之間做文章,令他們二人皆以為是忠順王府指點他們為銀子賣火器給海外之國;廣東總督既然答應了但鞭長莫及,再令賈雨村去辦;待賈雨村悄悄地去神機營買火器時,也俊不必直接經手,但你也在神機營一些時日了,那營里哪個最貪得無厭哪個最目無王法,你只管攛掇哪個經手——這些人,都是日後要清除出神機營的蠹蟲;待賈雨村買了火器后,火器要交給馮家的家丁,馮家乃是武將世家,想來家丁比我們賈家的要強壯的多。這些家丁拿著本朝最厲害的火器冒充賊寇來犯,薛家的商船窺破『賊寇』狼子野心,損失數百萬家財。如此,想來也能夠震撼朝野,朝廷查出賊寇火槍的來路,自然要重視神機營,這便是也俊你飛黃騰達的時候了;蟠兒為大義捨棄百萬家財,得了朝廷嘉獎,日後經商不必動輒看人眼色;朝廷得知海外之國竟有如此力量,決心趁著它尚未壯大發兵,這就是馮家父子建功立業的時機了。如此一舉數得的好事,倘若不做,未免太可惜了。」
賈璉說的此事無處不好,陳也俊怔怔地,話都聽得明白,卻又覺矛頭似乎指向的是三個人,開口道:「……莫不是忠順王爺、廣東總督、賈雨村三人得罪了二哥?」既然先告訴了他,他自然要想法子叫他父兄從神機營的事里摘出去。
「食君之祿,擔君之憂罷了。」賈璉又沖皇宮那邊拱了拱手。
「是當今授命?」馮紫英壓低聲音問,又道:「這事說起來容易,但廣東總督、賈雨村,哪一個是好糊弄的?」
「若是容易,豈不是人人都升官發財了?」賈璉反問道。
薛蟠笑道:「這麼著,我當真是也能陞官加祿了!」此事事關重大,眉頭不禁又皺緊了。
「這事哪一步都難得很,處處都要斟酌著輕重緩急,處處都有可能偷雞不成蝕把米。紫英大可以回家說給老將軍聽,也俊、蟠兒兩個就只能將話憋在肚子里了。」賈璉又道。
馮紫英、薛蟠、陳也俊三人都當這計謀是當今定下的,心裡連連道苦,可醜話賈璉先前已經說過了,這事又事關當今,哪裡能許他們反悔?
馮紫英默不作聲地站起身來,提著酒壺給賈璉、陳也俊、薛蟠斟了酒,舉著酒杯道:「賭一次吧!不然以咱們幾個的能耐,以當今的世道,咱們除了花銀子買個閑官花天酒地,還能幹點什麼見得人的事?」
馮紫英話說的慷慨激昂,薛蟠不及細想,便也舉了酒杯,陳也俊略一琢磨,這事成與不成,他的干係最小,便也舉了酒杯。
賈璉站起身來,與他們三人碰了杯,仰頭將酒喝盡。
「唷,二哥怎拿了浪子燕青的杯子?難道以後也要做浪子不成?」薛蟠喝了酒,心中正慷慨激昂,冷不丁地望見賈璉手上的杯子,忍不住大笑一聲。
賈璉低頭瞥了一眼,不等他說,就聽馮紫英打趣道:「你這粗人懂什麼,璉二哥這是色義雙絕!」
「呸,好端端的才貌雙全不說,胡謅什麼色藝雙絕?」賈璉啐道,心罵全福沒眼力勁沒將及時雨的杯子給他送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