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虎父犬子
旭日冉冉升起,霧氣徹底散去,從小樓往下看,只望見碎了一地的桌椅殘骸。
賈璉嫌棄箱子上蛛網、灰絮太多,遠遠地站著,並不靠近。
賈赦費勁地去推箱子蓋上壓著的紅酸枝太師椅,推了半日,見那太師椅紋絲不動,終於想起還有個兒子在,轉頭罵道:「看你老子累死累活,也不知搭把手。」
賈璉瞧見金彩兩口子期期艾艾地上來了,依舊遮著口鼻,揮手示意他們二人去幫著賈赦。
金彩兩口子見事已至此,只得聽賈璉的,幫著賈赦推太師椅的時候,不忘問:「二爺怎知道老太太在這地藏了東西。」
「大老爺神機妙算,二爺我不過是聽大老爺的吩咐罷了。」
金彩抿了抿嘴,當下又去看賈赦。
賈赦此時只顧著瞧一瞧箱子里有什麼,不曾將金彩與賈璉的話聽進去,將雜物一一推開后,瞧著紫檀木箱子三四個,黃檀木箱子三四個,另外還有香樟木、烏木箱子徹底露了出來,素日里渾濁不清的眸子亮得嚇人。
賈赦看著箱子上的鎖,又去瞅金彩。
「這鑰匙,小的可沒有。」金彩道。
「老爺,砸了吧。」賈璉遞給賈赦一根烏木椅子腿,椅子腿上雕刻著的圖騰,記載著這椅子曾經的輝煌,也見證著它如今的落魄。
賈赦只顧著去想箱子里有什麼,急切之下,竟想不起叫賈璉來砸,拿著椅子腿用力地在鎖上砸了七八下,見那鎖紋絲不動,待要向箱子上踹去,又唯恐踹壞了裡頭的東西。
「金大叔去砸。」賈璉道。
金彩萬般不情願,也只得在屋子裡找了一截結實的腿子向銅鎖上砸去,連夯了十幾下,終於箱子上的銅鎖掉到了地上。
賈赦趕緊推開金彩撲上去,箱子打開后,又見裡頭整齊地擺著大大小小的箱子匣子,快速地挑中一個匣子打開,匣子打開后,裡頭的放著一柄紙扇,聞著扇子上的墨香,將手在衣襟上反覆擦了擦,終歸不捨得將扇子拿出來。
「好個老太太,知道她兒子就好這一口,還將好東西都藏起來。」賈赦不甘心地道。
賈璉心知這那年頭的人虛偽得很,什麼嫡出庶出、什麼過繼,當著人面壓根瞧不出來,大傢伙都是親親熱熱的,只有背後說閑話或者挑刺的時候,才會提起出身,是以,他也不清楚賈赦到底是過繼到賈母膝下還是庶出的,聽賈赦理直氣壯地埋怨賈母,他想,過繼、庶出與否已經不重要了,權利與義務纏在一起,就算賈赦是庶出或者過繼的,他已經將為人子該進的孝進了,哪怕被搶了榮禧堂,也只是敢怒不敢言。在這對母子的關係中,理虧的始終都是賈母。
這麼想著,賈璉覺得賈赦抱怨得十分在理。
「璉兒,你瞧這東西值個多少?」賈赦放下字畫,琢磨著這樟木箱子里當都是這樣的字畫,心知那些東西弄髒了,就掉價了,就叫金彩砸了個紫檀木箱子,從箱子里拿出一個裝在匣子里用軟絹包裹住的琉璃盤,就遞給賈璉看。
賈璉接過琉璃盤,看那琉璃遠比不得眼下賈家家中用的玻璃等器皿純凈,且式樣古樸得有些粗鄙,當下道:「越是樸拙的東西,越有可能是古物。這琉璃興許是唐朝產的也不一定。」
賈璉的話牛頭不對馬嘴,但賈赦聽了大喜,又開了幾個匣子,見匣子中不是放著金瓶,就是擺著玉像,個個塊頭雖小,卻做工極細緻,俱是他或不曾見過或見過卻不能把玩的罕見之物,望見一金絲檀木匣子里盛著拳頭大東珠兩枚,當下頗有些慈父之風地對賈璉嘆道:「上次見到這個,還是在你曾祖母房裡。難怪你曾祖母去后,這些個東西都不見了,我還當陪葬在你曾祖母棺材里了呢。」
賈璉從賈赦手上接過東珠,拿在手裡,看賈赦的指印清晰地印在上頭,下意識地拿著帕子去擦。
賈赦這兩個月里,總覺得璉二對他有些愛答不理,為這,離開賈母跟前後,他訓斥了賈璉無數次,可在這心花怒放時再看賈璉,就覺他的不理不睬就像是寵辱不驚,甚有他當年的風範,當下又開了一隻匣子,不等看見匣子里是什麼,先被一片金光耀花了眼,待擦了眼淚細看后,又詫異道:「史家的東西,怎也在這裡頭了?」
賈璉探頭去看,認不得賈赦手上那鑲嵌著各色珠玉、金燦燦的東西是個什麼,只瞧著上頭用金絲玉葉蟠繞成松柏,松柏之下,又有些寶石堆成的白鶴、梅花鹿、烏龜,瞧著像是件擺設,卻又不知這媚而不俗的擺設到底要擺在何處。
「老爺沒看錯?金大叔,這箱子是什麼時候送來的?」賈璉問。
金彩一家的生死此時全握在賈赦父子手中,當下磕磕巴巴地道:「史家老侯爺殯天後不久,老太太的人隨著史家人來金陵安葬史家老侯爺的時候送來的。」
「我道是什麼,原來是這麼回事。」賈赦小心翼翼地將東西放回匣子內。
「到底是怎麼回事,還請父親給兒子說一說。」賈璉道。
「不過是史家舅老太爺沒了,史家三兄弟爭爵位,老太太順手幫了芸兒他爹一把。」賈赦興緻大好地回了賈璉的話。
賈璉先不解,隨後恍然大悟,難怪賈母那般疼愛史湘雲卻對史家另外兩兄弟房裡的姑娘不聞不問,原來是史湘雲父親活著的時候,就跟賈母有「生意」來往,也難怪史鼎、史鼐兩兄弟跟賈母疏遠得很,必定是史家三兄弟爭家產,叫賈母這漁翁得了利,怎麼說,賈母在外代表的都是榮國府,王熙鳳借著賈璉的印鑒賺上幾千兩黑心錢,比之賈母以榮國府的身份插手到史家兄弟爭爵位爭家產的事中,當真是小巫見大巫,高下立見。
賈赦只管兩眼冒光地盯著眼前的金銀,哪管這些金銀是從哪裡來的,及至望見箱子底下,鋪著一層層金磚,恨不得一頭扎進去再不出來,良久醒悟到金彩兩口子還在,樂不可支地坐在箱子上,摩挲著一枚玉笏道:「璉兒,這些個東西,咱們如何運回家去?」
金彩夫婦二人哭喪著臉,巴巴地看向賈璉。
賈璉道:「運回家裡,白著了人眼,驚動了老太太,老太太一準會鬧著討回去。倒不如,老爺想法子在金陵多呆上些時日,叫個親信回京城悄悄地買所宅子,叫誰都不許聲張。待回去的時候,咱們再悄悄地把東西帶上。京里老太太太看咱們遲遲不回去,以為老爺為榮禧堂的事在賭氣,為安撫住老爺,指不定還要送老爺些好東西呢。」看賈赦理所當然地將所有全看成他所有,似乎沒有要跟他分的念頭,賈璉心道:這些都是他的,暫時叫賈赦拿去過過眼癮。
說來,賈璉見識雖小,卻也知道,寧榮二府就跟天朝當官的一樣,沒一家是靠著莊子、田地度日的,那些不過是些錦上添花的零頭,就連賈赦、賈政的那些個俸祿、冰炭敬,也可忽略不計。真正養活寧榮二府的,是那些不能跟旁人明說的「灰色收入」。
那些數目龐大的「灰色收入」,在賈母偏心地叫賈政一房住到榮國府榮禧堂的時候,就已經源源不斷地流向了賈家二房——在外人眼中,賈家二房雖名不正言不順,但住在榮禧堂掌握榮國府大小事務,若有事,自然要求到正房去。
等以後賈政的官越做越大、賈元春又「出息」了,這事會越演越烈。大房盯著干著急也沒用。
賈璉對那些「灰色收入」敬謝不敏,想想也知道就是那些「灰色收入」把賈家跟其他三家纏在一起,才會落到一損俱損的地步。因此,他想在眼下花上十分的力氣,將那些雖微不足道但又光明正大的收入納入囊中。
賈赦連連稱讚賈璉出息了,因是親父子,理所當然地覺得賈璉的就是他的,壓根沒往分贓一事上想,點頭道:「我兒說的有理,老太太藏了這麼些東西在這,就連老太爺怕也不知道。只怕這些東西的來歷,老太太也不敢跟人明說呢。」
似乎這麼一說,他偷走賈母私房的事,就天經地義了。
「父親,兒子想在金陵奔走一番,先將田地、屋子、鋪子拿到手上,如此,少不得需花費些銀錢。」賈璉道。
賈赦才因賈璉機靈得了那麼些錢財,當下大度道:「我與你說你做的那些都是無用功,你偏不聽。京城裡來一封信,你做的那些事就功虧一簣了。罷了,小孩兒家年少輕狂一些總是有的,回頭要多少,我兌給你。」
「多謝老爺。」賈璉看賈赦人逢喜事、興緻大好,又得寸進尺道:「老爺不如給老太太、二叔去信時,再提一句你來金陵路上遇到一故交,那故交稱老太爺在世時,曾與他提過兒子與他家孫女的親事。老爺不敢叫老太爺背負背信棄義的名聲,只等著出了孝,再正經地跟那家提親求娶。」
賈赦詫異道:「你這混人,又說得是什麼話?莫非來金陵路上,你瞧見了誰家女兒?」
「老爺,老太爺屍骨未寒,兒子怎會做那糊塗事,只是不忿二房放出過了孝期,就叫兒子與王家鳳姑娘完婚的話。」賈璉眼前浮現出一個妖嬈少女,須臾,那少女的身影又被她身後一連串的算計壓倒。
「王家鳳姑娘?可是小時來府上與你兄弟幾個一同戲耍的那位?瞧著很是爽利,模樣兒也好,你不喜歡?」賈赦疑惑了。
他有這反應也在情理之中,雖他沒點頭,但多少年來,時不時總有個人拿著賈璉、王熙鳳玩笑幾句,潛移默化下,他打量著王熙鳳家世、容貌、性情都不錯,便也不反對這事。可若當真提起這親事,他也納悶什麼時候就定下來了。
「老爺,兒子寧可娶個無顏女,替老爺把老爺的榮禧堂、榮國府主子的臉面爭回來,也不能娶那王家姑娘。」賈璉當下又將自己娶王熙鳳對他們大房百害而無一利的事細細說了一說。
金彩夫婦二人先瞠目結舌,后欽佩不已,雖離開京城久了,但年年也能聽到些京城賈家的消息。二人俱想:看來老太太、二太太都小瞧了璉二爺。
賈赦原不曾往這一層上想,此時細思恐極下,連連嘆道:「險些著了二房那毒婦的道了。」
「虧得老太爺死了,」賈璉在心裡沖賈代善的牌位一鞠躬,「眼下還不能議親事,這事還有扳回一局的餘地。」
「可老太太若追問,那故交是誰呢?」賈赦思量著其他幾口箱子里,又裝的是些什麼。
「便說那故交聽說老爺被擠兌到府上旮旯角落裡住著,又反悔了。老爺不肯叫老太爺舊日的朋友背上背信棄義的名聲,不肯將那位故交的名字說出來。」賈璉道。
賈赦聽了連連點頭,自誇道:「果然是虎父無犬子。」當下得意非常。
賈璉微微挑眉,心覺並非他口舌伶俐能寥寥幾句就說服賈赦,實際上是賈赦壓根對賈璉的親事並不看重,才會由著他說怎樣就怎樣。
咕咕地兩聲叫聲傳來,賈璉看賈赦肚子餓了,才要勸說他回房吃飯,又覺賈赦若離開了,必定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地以為他趁機偷藏了什麼,說道:「老爺且在這等一等,兒子去給老爺端飯菜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