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官官相衛改錯
當日傍晚,同來給賈代善送葬的賈珍、賈蓉、賈薔等聽說賈赦身染風寒,便派人來榮國府金陵老宅瞧了一瞧,聽賈璉說賈赦已經睡下,來人也就回去了。
賈璉叫趙天梁收買了賈赦心腹中最貪心不足的栓兒,叫栓兒盯著賈赦。
聽栓兒說賈赦日上三竿起身後就領著人又去庫房裡翻騰,賈璉頗有些居心不良地去賈赦身邊道:「還是老爺思慮周全,兒子思來想去,也覺得老太太指不定又藏了些什麼東西在那幾百間空屋子裡,等著留給二叔、珠大哥、寶玉他們呢。」
賈赦咬牙切齒道:「不是這樣又是怎樣?整個榮國府都給老二他們了,這些好東西還能有咱們的份?」翻了一日庫房,才只將三間庫房倒騰乾淨,雖不用他動手,但精神也耗費了不少,此時累得了不得,隨口問了賈璉為何叫那麼多人進府,聽賈璉胡謅了句莊子上走水,那些人的屋舍被火燒得精光,便罵了賈璉一聲「婦人之仁」,之後懶得過問。
第二日,趙天梁告訴賈璉,賈赦又去庫房了;第三日還是如此。
到了第四日,賈璉折騰了許久,才耐下性子尋了本《論語》看,看了小半日,就昏昏欲睡,斜著身子躺在榻上閉目養神。
「二爺,兩江總督府的事,小的打聽出來了。」趙天梁急趕著進來討賞。
賈璉將蓋在臉上的《論語》拿下來問,「都打聽出什麼來?」
「原來二爺發奮讀書呢。」趙天梁奉承道。
雖是奉承,可停在賈璉耳朵里就像是挖苦,畢竟,人家林黛玉進賈府的時候,就讀到四書了。
「有話快說。」
「是。」趙天梁挨近了一些,低聲道:「小的謹記二爺的話,不可驚動兩江總督府的人,只敢跟不相干的人打聽。這兩江總督黎大人黎芮,五十齣頭,娶的太太,是江蘇巡撫嫡親妹妹許氏。黎大人有一子三女,其中一子一女,是黎太太所出。黎家公子,就是那日叫咱們迴避的,二爺口中的青衫大哥,名字叫碧舟,已經娶了妻。因黎大人不願叫他年紀輕輕晉身仕途,如今還沒功名,只跟著黎大人跑腿辦事;姑娘們如何,因兩江總督才來不久,小的打聽不來。如今,送妹妹出嫁的江蘇巡撫家的公子也住在兩江總督衙門裡,這位許巡撫家的公子,據說是個貪玩的,來了沒兩日,在酒樓上跟薛大爺生了齟齬,就狠狠地把薛大爺捉弄了兩回。」
「可惜我還在孝中,不能去湊熱鬧。」賈璉遺憾道。
趙天梁欲言又止,頓了又頓,終於將話說了,「二爺就算沒在孝中,也跟他們玩不到一處。」人家公子聚在一起射覆、聯詩對句、討教八股文章,賈璉去了,能做什麼?「小的大街上見到了薛大爺,薛大爺聽聞老爺不好了,拉著小的去他家鋪子里現拿了兩根人蔘來。薛大爺柜上一個積年的老掌柜聽小的提起兩江總督,就提起一件舊事來。」
「什麼舊事?」賈璉拿著書卷抵在唇邊。
「昔年老太爺保舉的一位老爺在黎大人手上犯了事,那位老爺向老太爺求情,老太爺聽說咱們林姑老爺跟黎大人是遠親,便去信給林姑老爺,請林姑老爺勸說黎大人手下留情。誰知那時黎大人年輕氣盛,不僅不給林姑老爺情面,醉后聽人提起林姑老爺何等的方正瀟洒,還說了句:『也不過,是個尋常公侯人家的遺后罷了,不比榮國府的赦、政二人高出幾分。』」趙天梁學完了黎芮的口吻,又與有榮焉地道:「二爺你道怎麼樣?到底咱們賈家有體面,不求黎大人,只叫安南、西寧兩座王府出面,便保住了那位老爺,老太爺那日就斷言黎大人太過桀驁不馴,遲早會出事,果然不出兩年,黎大人就得罪了人,被貶到西北苦寒之地。只不知他如今又走了什麼運,隔了那麼些年竟做了兩江總督。」
賈璉微微垂著的眼皮,遮住眼中精光,「那如今,黎大人與林姑父可要好?」
趙天梁道:「昔年黎大人將林姑老爺貶得一文不值,怕他如今樂意跟咱們林姑老爺好,林姑老爺也不肯搭理他。」
「關係不好,那就再好不過了。」賈璉道。
「二爺這是何意?」趙天梁疑惑不解。
賈璉笑道:「我且問你,林姑老爺是親近咱們老爺,還是二房二老爺?」
「……不是小的多嘴,二老爺與林姑老爺都是愛讀書的人,便是林姑老爺來京中,見的也多是二老爺。大老爺跟林姑老爺,就像是那句話不投機半句多。」趙天梁縮著頭道。
「這就是了,數一數賈家的親戚,從四王八公到王家、薛家,哪一家,是喜歡賈家大房不喜歡賈家二房的?」賈璉又問。
趙天梁終於明白了一些,訕笑道:「若說陪著大老爺吃喝,倒有一幫子人,認真請人辦事,怕沒幾家。」昔日只覺榮國府是一體,便不在意這些,此時認真一想,只屬於賈赦一房的人脈,還當真沒幾條有用的。
「這就是了,林姑老爺再如何的方正瀟洒,他向著也是賈家二房;黎大人好歹將整個賈家一起討厭了,兩房人哪一房都沒偏袒。」賈璉決心不論如何,都要跟兩江總督府扯上干係。
說來,書中「天真爛漫」的賈政被偽君子賈雨村騙得乾淨徹底,巴不得叫賈寶玉多跟賈雨村廝混;那位書香之族出身的林如海也不遑多讓,不但請了賈雨村做林黛玉的授業先生,甚至替賈雨村寫引薦書,叫賈政不顧賈雨村的案底重重推舉賈雨村做了一方知府,然後令賈雨村接著為害一方——林黛玉能在賈雨村的教導下,依舊孤標傲世,絕對是得天獨厚。
趙天梁摩挲著下巴,沉思良久,依舊不解黎大人將賈家所有人都討厭了,對賈璉有什麼好處,又道:「小的又問了許多人,聽說,鳳台縣縣令梅罄,自從大老爺、二爺來了金陵后,往門上遞了不下七八次拜帖,大老爺因他是區區芝麻官,不樂意搭理他,一直推說不見。這梅縣令正好管著咱們這地面上的大小事務,二爺若有事,叫了他來,最好不過了。」
賈璉點了點頭,「去問金彩,他選出人選了沒有。」
「是。」趙天梁趕緊去尋金彩,金彩來了,說的也正是梅縣令。
賈璉笑道:「金大叔好手段,這麼快,就把梁大哥收服了。」
金彩一凜,趙天梁漲紅了臉,卻不好分辨,原就是金彩替他查明了兩江總督的不少事,為在賈璉跟前出風頭,又為感謝金彩,便依著金彩的意思提起梅縣令。
「二爺,小的……」
「若是金大叔能把這能耐,用在收服大老爺的那些跟班、小廝身上,那就再好不過了。」賈璉將《論語》丟開,略緩和了語氣:「金大叔去叫梅縣令來。」
金彩不知賈璉如何看出他串通了趙天梁,看趙天梁的模樣又不像是主動招供的,趕緊答應了,不敢再動歪心思,便叫人去縣衙里送信。
果然,梅縣令見到賈家來人,大喜過望下,叫人備了轎子,抬了好禮,不顧天晚,冒著大霧便來賈家老宅拜訪,雖到了前院,聽說要見他的不是賈赦是賈璉,心中略有些失望,卻不敢怠慢,隨著金彩進到賈璉書房外,整理了衣冠,便恭恭敬敬地道:「學生梅罄見過世兄,世兄來金陵多時,學生現今才來請安,心中慚愧不已。」
賈璉在房中,手中依舊握著本《論語》,心道那十年寒窗苦讀才做了官的人,如今向他個紈絝子弟自稱為學生?丟開《論語》道:「請梅縣令進來說話。」因要仔細瞧瞧梅縣令對賈家的巴結之心,便依舊坐著不動。
門上的墨色湘妃竹簾打開,就見一個穿著官服面闊耳方、直鼻權腮模樣的中年男子恭敬地拱手進來。
「世兄正在苦讀?」梅縣令說著,忙將準備的禮單雙手送上。
賈璉瞥了一眼,心道果然是公侯之家,指揮個小小縣令辦事,不僅不必出銀子賄賂,那縣令反過來,還要送上重禮,笑道:「梅縣令何必客氣。」令金彩退下,趙天梁看住門戶后,先請梅縣令坐下,隨後起身給他倒茶。
「不敢勞世兄動手。」梅縣令誠惶誠恐道。
賈璉將梅縣令按下,坐在他對面道:「今次請梅縣令來,乃是有一事懇請梅縣令相助。」
「世兄只管說就是,若學生幫得到世兄,決不推辭。」梅縣令義薄雲天地道,偷偷打量賈璉,看他一身白衣,容貌清秀,舉止間的貴氣,不是尋常人家的子弟比得上的,當下竊喜道,若討好了這位小祖宗,便是他這頭上烏沙不能升一升,腰上的錢囊,也必要鼓一鼓。
「家中幾個吃裡扒外的下人,竟然敢奴大欺主,開著我們家的鋪子,拿著我們家的銀子,與人勾結,高價買進些名不副實的東西。家父決心清理門戶,奈何有幾個是對我們家很有些功勞的老人,家父怕面子上抹不開,又不甘心被人欺瞞。便遣我來,叫我求梅縣令拔刀相助,輕輕地拿個私通外人偷竊的罪名,抓了人,在衙門裡嚇嚇他們。然後事後父親只管推說我年少氣盛,再出面放了人,如此才又叫那些人沒了奴大欺主的膽量,又顯得我們賈家體恤下人。」賈璉慢悠悠地說出一席話。
東西跟賬冊是一準對不上的,如此,不是偷竊又是什麼?
梅縣令聞言,義憤填膺道:「這還了得?世伯太過仁慈了些,須得借著這事殺雞儆猴,後頭才不會有人敢再犯。」
「哎,雖道理如此,但終歸都是服侍了我們一輩子的老人了,只要將他們在大牢里關上一兩日,叫他們沒了賊心就夠了,萬萬不可對他們動刑。不知這忙……」
「世兄交代一聲,學生立時就去辦。」梅縣令保證道。
「未免打草驚蛇,此事萬萬不可與旁人提起——我們家,素來是長輩跟前的貓兒狗兒都不能傷著,如今,要處置的是幾個老人,若向旁人提起,難免有人說我們賈家鐵石心腸,連服侍了府上一輩子的老人也不放過。」
「世兄放心,學生絕不跟旁人提起,待世兄用得著學生的那一天,學生二話不說,必替世兄將這事辦得圓圓滿滿。聽聞世伯病重,學生想去探望一番,不置可否。」梅縣令道。
「今兒個晚了,改日吧。」
「是。」梅縣令略有些失望,但越是見不著賈赦,越嚮往賈家的滔天權勢,恭敬地退了出去。
賈璉覷了眼禮單,見既有些金陵當季的果蔬,又有些金貴的紙筆硯台,更有銀兩一千,留下一句「看著金彩別叫他暗中跟那姓梅的來往」,就著小廝全福、全祿、全壽、全禧捧著東西,隨他去見賈赦。
見了賈赦,賈璉就道:「今日來了個小小縣令,不值當叫老爺親自見,兒子打發了他。」說著,將梅縣令送的禮單送上。
賈赦掃了眼,才笑道:「這點子小事還值當特意來跟我說?東西你拿去吧。」又趕緊道:「你去問一問珍哥兒幾個何時回京?快些將他們打發走,不然,若叫他們知道我日日去庫房裡翻找,他們一準會猜到些什麼。」
「是,兒子這就叫人送信問他們何時回京,只是見了他們,老爺若病得不重,他們一準要等老爺病好了,再一同回京。」
「我省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