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8父慈子孝
賈璉也沒能回房歇息,一徑地向賈母的榮慶堂去,進去了,便見除了賈赦、迎春沒被驚動,其他人都聚在賈母房裡了。
「到底怎樣了?」賈母披著衣裳坐在床上,沒有塗脂抹粉、梳理頭髮,越發顯得衰老。
賈璉道:「跟我們府上沒有關係,說是因為珍大哥謀害害命,害了賴二一家的緣故。」
賈母連連罵道:「都是敬哥兒惹的禍,早由著珍哥兒,家裡怎會有這種事?」不由地安了心,又去罵賈政:「一點子風吹草動就嚇成這樣,我看你是存心想嚇死我!學你大哥安生地睡著多好?」
賈政心說緊挨著寧國府住著的又不是賈赦,賈赦哪裡能知道這些事?
「璉哥兒瞧瞧,珍哥兒媳婦、妹子能接來咱們府上嗎?」賈母擁著被子問。
賈璉略想了想,便開口道:「先等等再說,待看朝廷如何發落後,咱們再想法子能幫就幫吧。」
賈母覺得他這話在理,見眼看天快亮了了,也不肯再睡了,扶著賈璉的手站起來,又看心疼對賈珠道:「露水最重的時候就過來了,你那身子哪裡受得了?也別回去了,先在我對面的炕上歇一歇。」
賈珠不肯,賈母便令王夫人、李紈去強令他在她房裡歇下。
趙姨娘瞥了眼無精打採的賈環,微微撇嘴,心說賈母不心疼年紀小的賈環偏心疼起半死不活的賈珠,實在是老糊塗了。雖撇嘴,但看賈母要洗漱,忙與周姨娘一同伺候著。
一屋子人忙著伺候賈母穿衣、洗漱,便見珍珠用一方帕子扎著雙環髻過來道:「門上來說東府的尤家娘兒三個來求老祖宗收留。」
「尤家的?」賈政蹙眉,不待賈母答話,就道:「我們跟她無親無故,怎好收留她們?」
賈母這會子也不好濫做好人。
賈璉道:「薔哥兒才分了院子,叫她們去尋薔哥兒去。」
珍珠答應著出去,須臾又回來,失笑道:「才說薔哥兒,如今天亮了就連薔哥兒也求了上來。不光薔哥兒,東府一宗的不少人在門前等著璉二爺去替他們打聽打聽到底是怎麼了。」
「璉兒又不是他們那一宗,哪裡好管他們的事?」賈政嗔道,心覺這丫鬟太沒眼力勁了些,這些話都過來傳。
珍珠悻悻地低著頭。
「不好將話說死了,萬一珍哥兒沒事呢?璉兒,你吃了飯也去打聽打聽吧。」賈母道。
賈璉答應著,見他的飯先送過來了,對賈母、賈政、王夫人等道一聲失禮了,便先去吃飯了,吃了飯又洗了臉,見柳湘蓮、焦大都過來了,便領著他們向府外去,出了門就被賈薔一堆人圍住,那尤氏娘仨好容易出了寧國府偏又沒轎子,此時只能低著頭遮著臉站在影壁下。
一堆人喊著璉二叔、璉哥兒地齊齊望著賈璉,賈璉道:「諸位快些回家去吧,寧國府的事我也沒能耐去管。薔哥兒,你既然分了院子,快領著她們娘三回去吧。」
賈薔慌了神地道:「璉二叔好歹替我們拿個主意呀!」
恰兩排提著寫著北靜二字的開道燈籠領著一頂轎子從東邊過來,賈璉向那邊一指,「你們都回去,我才能想到法子。」
眾人看北靜王來了,連忙讓開路叫賈璉過去。
賈薔急得掉眼淚,回頭看尤老娘帶著尤二姐、尤三姐可憐兮兮地站在牆根下也不是個法子,便領著她們先回他那院子。
走遠了一些,焦大道:「二爺要跟他們並宗么?」
柳湘蓮道:「要了也是累贅,何必呢?」回頭恰望見賈薔領著的一個俏麗女孩子總是看他,心下不解,卻也不當一回事。
賈璉點頭道:「湘蓮說的是。」當初跟著賈珍反他,如今又想併入他們一宗,哪裡有那麼好的事。
焦大思量著叫榮國府引火燒身也不好,便點了頭。
在寧國府門前,待北靜王水溶從轎子里出來,賈璉忙拜了一拜。
水溶只當他唯恐被寧國府連累,便道:「你放心吧,這事與你並不相干,相干的人,要麼入獄了,要麼進宮了。」
賈璉從北靜王立時奏明當今隨後抄了寧國府便知他是當今的人——若換做太上皇那邊的得知消息,必定要將秦氏姐弟暗殺再悄悄地討回義忠親王留下的錢財。先請水溶進寧國府,隨後自己跟上,聽水溶說了兩句話,似乎對賈雨村十分推崇,便試探地問:「不知當今可還記得賈雨村?記得看邸報時,邸報上說當今當初為賈雨村的事十分震怒。」
「今次后,當今要重用革職之人。那賈雨村先前為了些小過革職,如今起複有望了。」水溶笑道。
賈璉心知那賈雨村已經把忠順王府得罪了,卻也不怕那賈雨村做大,領著柳湘蓮、焦大跟著水溶進入寧國府,先向左邊甬道看去,看寧國府一宗的祠堂大門洞開。
「老國公!」焦大兩膝一軟,涕淚縱橫地跪倒在地上。
水溶不解賈璉的下人怎會沖著寧國府的祠堂跪下,賈璉便將焦大做過的忠義之事說了。
水溶笑道:「原來竟是這樣,怕祠堂里的牌位還在,叫他去收了吧。」
焦大聞言,感激地對水溶連連磕頭,踉蹌著就向祠堂里去。
待焦大走了,賈璉又說:「雖分了宗,但家裡老祖宗心疼珍大嫂子、惜春妹子,不知可否叫下臣去瞧瞧她們?給她們壓壓驚?」女子們該是關押在一處的,若是水溶許他去,便可瞧出那秦氏如今在不在東府了。
水溶笑道:「這實在不合規矩。」
這話音一落,便有個統領過來說:「回王爺,珍大奶奶磕破了頭求王爺容情將她們家姑娘送到賈家西府去。」
水溶微微蹙眉,又見那統領說:「那大姑娘才兩歲多,尚在吃奶,如今奶娘被羈押在另一處,那大姑娘餓得哇哇直哭。」
水溶也無心虐待個毛孩子,便道:「璉兄便領了她回去吧。」
因惜春年幼,賈璉便也不覺領走她是件多大的麻煩事,忙答應了,便令柳湘蓮去接人,隨後緊跟著水溶走,待走到了寧國府的正堂,又小心翼翼地問:「這案子,牽扯到底有多大?」
水溶笑道:「璉兄這些就別過問了,總歸敬老爺、珍大爺怕是連流放都求不得了。至於蓉哥兒,他也得不了好。」說罷,又壓低聲音問:「你可知道那秦氏是哪個?」
賈璉笑道:「東府就跟篩網一樣,什麼消息傳不出來?聽人胡說過那秦氏是個大家閨秀,我才不信那些話呢。」
水溶聽了,便放了心,狀似無意地道:「那賈珍之妻若也不知道才好。」
言下之意,是東府里的人若知道便得不了好。
賈璉見自己的猜測都在水溶這驗證了,琢磨著須得送信給林如海,叫他莫摻合這事,免得再得罪了忠順王府。待望見柳湘蓮抱著個呱呱啼哭,滿臉漲紅的秀氣小女孩來,便忙與水溶告辭。
出了這邊府門,又被寧國府一宗的人圍上,見眾人七嘴八舌地說話,賈璉指著惜春道:「你們哪家要養著你們東府大姑娘?」
眾人一聽,趕緊閉了嘴不吭聲。
賈璉又見焦大抱著一堆神像牌位出來,問:「這些神像你們誰要帶回去?」
眾人堆笑道:「兩宗原就是一家,如今並在一處也是人之常情。璉哥兒帶回去擺在西府的祠堂里也是一樣。」
「想得美!」焦大怒道,手一撒,除了寧府老國公的牌位,其他的全部丟在地上。
寧國府一宗的人忙去撿,這會子打狗看主人,連焦大也不敢罵了,撿了神像還待要圍著賈璉說些並宗的話,卻見賈璉三人已經走遠了。
賈璉在路上聽見惜春不住地打嗝,又見趙天梁圍了過來,就對他吩咐道:「去給林姑爺捎話,叫他莫摻和這事。」
趙天梁答應著就去了,賈璉又領著柳湘蓮、惜春去跟賈母回話,到了賈母房中,便見這會子迎春、湘雲讀書去了,只有賈珠、李紈陪著賈母說話。
賈母坐在榻上,遙遙地望見柳湘蓮抱個穿著紅衣裳的小女孩來,就知道這個是惜春了,忙叫李紈接過來將惜春送到她懷中,摟著惜春拍了一拍,看她哭個不停,再聽柳湘蓮說了句她餓了,便令府里的媳婦拿了牛乳熬粥喂她。
隨後賈母關切地問賈璉:「寧府到底怎樣?」
賈珠、李紈也緊張地看賈璉。
賈璉道:「北靜王爺說,敬老爺、珍大哥、蓉哥兒怕是不好了,據說若是能流放就算祖宗保佑了。」
賈母一怔,隨後苦口婆心地勸說賈珠、賈璉道:「你們哥兩個也拿著寧國府的事當做前車之鑒,千萬不要走了他們的老路。」
「是。」賈珠答應著。
賈璉又說:「寧國府一宗的想跟咱們並在一起。」
「哼,他們想並就並了?不必理會他們,早先不知他們跟著珍哥兒怎樣埋汰我們呢。」賈母冷笑道。
錦衣華服的人跌倒后的待遇,與衣衫襤褸之人跌倒后的待遇是迥然不同的,賈母為尤氏、惜春惋惜,卻對寧國府一宗其他人家的事懶得去問。
賈珠、賈璉答應了,賈母又說:「莫為那些不相干的耽誤了正經事,璉哥兒快回房讀書去,桂花開了就要考試呢。」
賈珠、賈璉再次答應著,兄弟二人便出了這邊房門,見小丫頭玻璃要來回話,就問她:「又是什麼事?」
玻璃道:「尤家的老娘、姨娘這會子坐著租著的轎子來了,她們想跟老太太請安。」
「以後這些話不必來回了。」賈珠說著,與賈璉又向外去,納悶地道:「那尤家娘仨怎還不回自己家去?」
賈璉道:「她們這次過來,怕是想請珍大嫂子給些盤纏度日的,誰承想遇上這事。怕她們的包袱都還留在寧國府里呢,薔哥兒趕巧昨兒個才搬出寧府,他自己都未必有盤纏度日,哪裡顧得了她們娘仨?所以我想她們三人是想求老祖宗憐惜給些盤纏呢。」說著,就與賈珠出了角門進了前院外書房的南間里,與賈珠一同坐在書案邊后,請賈珠教導他八股文章。
兄弟二人誰也沒再提尤家三人的事,到後半晌聽說賈代儒、賈代修幾個寧府那邊的老人過來了,正埋首八股文章里賈珠、賈璉對視一眼,賈璉交代門上人道:「不必去管。」
賈珠先因賈代儒、賈代修年老,不免有些惻隱之心,隨後又覺那兩個老人來,就是要仗著輩分重提並宗的事,這種事怎能答應了他們?榮國府一宗歷經這麼兩年,總算是老少都各得其所了,乍然接納一堆昔日跟他們不對付的人,豈不是自尋煩惱?
於是他們二人都不肯管,只聽門上人陸陸續續來回說賈代儒、賈代修在門前站了大半日,天黑了才回家去。
賈珠、賈璉只當他們的意思賈代儒已經懂了,誰知第二日,賈代儒、賈代修等一大早又過來了,且今次是帶著宗里的老少一同過來的。
賈璉在前院書房裡面對著牆壁背誦《春秋》時,金彩就過來道:「二爺,這不是個法子,他們堵在門口,又儘是一些可憐兮兮的模樣,叫人看著也不好。況且天又越發熱了,若有人倒在咱們門前,那可如何是好?」畢竟早先同是一宗,這會子不搭理,未必沒人說他們鐵石心腸。
賈璉對著手上書本核對了一番方才背誦的內容,須臾道:「誰能討好全天下人?是寧府抄家又不是抄了他們家,像這種族長被抄了家就急趕著要換宗的人,天底下有一半笑他們前倨後恭就夠了。這會子比的不是手腕,是耐性,他們愛在榮國府門前站著,只管由著他們去。」
金彩點了點頭,若是旁人堵住榮國府大門,大可以去請官府來,可如今是一堆曾是一族的老少,便只能由著他們去了。
連著幾日,賈代儒、賈代修仗著輩分在榮國府門前站著,幾日後這兩個老的受不住了,便只叫家裡的年輕子弟日日來求情合宗;待大半個月後,門前便只剩下賈薔幾個,一個月後,見榮國府始終不為所動,知道是因為他們人多榮府不敢收,便各自打起小算盤,不去求並宗,但琢磨著自己個如何進了榮國府一宗,於是不再齊心協力地一同來求,轉而絞盡腦汁地八仙過海各顯神通地討好榮國府上下。
又過了小半月,待林如海坐著轎子上了寧榮大街時,撩開轎帘子向外一瞧,便望見一座裝飾著五彩琉璃的牌樓上匾額已經被摘去,路過寧國府大門,又見那朱漆大門上貼著兩張封條,偌大的院子里鴉雀無聲。
到了榮國府門前,又見幾個似乎是寧府一宗的子弟來來回回地在牆角轉悠,手上捧著的似乎是禮物。
林如海回憶了一番賈代善在時寧榮二府烈火烹油的模樣,心下感慨萬千,無奈地放下轎子,待轎子進了西邊角門,一撂帘子,便見賈璉穿著一身湖藍鑲領瑩白底子緞面箭袖等著他,搭著賈璉的手出了轎子,先不言語地將一份邸報遞過去。
賈璉忙雙手接了邸報,先給林如海問了好,請他進外書房說話,才邊走邊看邸報,先望見上頭寫著摘除寧府匾額等話,又望見一則都中准奏起複舊員的文告,心道如今這文告是因為當今拿著秦氏姐弟並義忠親王轉移的錢財,揭穿了太上皇,才令太上皇讓了步,卻不知道《紅樓夢》書中,那開篇的一通起複革職之人為的是什麼緣故。
林如海進了賈璉書房中,見牆壁上又貼上了《春秋》,心道賈璉這是並未完全依仗著他,因喜窗外幾盆茉莉的清香,便揀了挨著窗子的椅子坐下,看賈璉還在看,便嘆道:「哎,宦海沉浮,便是如此。我那些同僚經了這些起起伏伏、大悲大喜,當會看開一些吧。」
賈璉搖了搖頭,「經此一事,怕太上皇與當今要父慈子孝,相安無事至少十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