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雪仗
外面的世界銀裝素裹,異常美麗。
陽光下,地上有無數晶瑩的顆粒在閃閃發光,好像白雪中撒滿了鑽石,亮亮地晃著人的眼睛。
穎子一馬當先,蹦跳著下了台階。
誠誠一瘸一拐地跟在她身後。
迎面一股寒風吹來,夾著細小的雪末,拂在臉上冷冰冰的。
穎子用帶戴著手套的手捂著臉,回頭看一眼誠誠哥哥,心裡忍不住的興奮。
誠誠正扶著欄杆小心地下台階,抬頭正好看見她的回眸和笑臉,臉上不禁也露出了笑容。
穎子轉過頭去,伸出雙手,去接空中飄落的雪末。
可惜,雪末太細小,幾乎什麼也看不見,感覺不到。
她還是那麼把手伸了半天,用心感受。
嗯,很好。
誠誠慢慢走到她身邊。
穎子放下雙手,突然深吸一口氣,再噘起嘴,慢慢地把它呼出去,看著嘴裡緩緩而出的縷縷白氣,突然高興得不行,滿臉都是笑,說:「誠誠哥哥,你看。」她又做了一遍,哈哈,真好玩。
她的笑絕對傳染,因為誠誠也呵呵地笑了。
銀白的雪地,紅衣的女孩,粉色的臉蛋,縷縷的白氣,如花的笑靨......那景象日後常留他心間。
梧桐樹下,有眼尖的孩子看到他們,立刻交頭接耳,指指點點。
不知道誰喊了一聲:「張跛子,你來幹什麼?」
誠誠微微變了臉色。
穎子也是。雖然只有六歲,她也明白那不是什麼好話。
她立刻找到聲源--三個男孩子,都八•九歲的光景,站在幾米外,正嘲弄地看著他們。
其中一個又開口:「張跛子......」
穎子憤怒地打斷他:「你們為什麼這麼說?就是跛,他一直在走啊!」對她來說,誠誠哥哥一直在走,這才是最重要的,也是很了不起的。至於跛不跛,又有什麼關係?
四周突然一片安靜。
穎子剛才的那句話,聲音並不大,卻字字如重鎚,砸在誠誠的心上。
就是跛,他一直在走啊!
這些年,他一直堅持走路,不管多麼可笑,多麼孤單,多麼痛苦。
可是,沒有人注意他的努力。大家看到的,只有他的殘疾。
他從別人那裡得到的,除了嘲笑,就是憐憫,
只有穎子,這個剛滿六歲的鄰家女孩,看得到他瘸腿背後的努力。
更重要的是,才六歲,她就勇敢地維護他。
除了父母,從來沒有人,如此公然地、直白地維護他。
從來沒有。
誠誠的心裡不是只有一點感動。
雪地上,所有的孩子都愣住了。
其實,穎子只是說出了一個最簡單的事實。大家仔細一想,也是,這些年,張跛子一直在走,也一直干著其它的事情。除了跛,他和他們沒什麼兩樣,他什麼事也沒有拉下,很多事比他們做得還要多,還要好。他們憑什麼嘲笑他?難道就因為他跛?
剛才那幾個竊笑的孩子頓時覺得滿面無光。其他的孩子也沒什麼好說的。
孩子們很小就分得出好壞。
除了一小部分,天生頑劣,喜歡欺負別人,大部分的,隨眾,同時,事不關己,高高掛起。
現在,竟然有人突然跳出來,替張跛子打抱不平,誰對誰錯一下子擺在大家面前。
雖然沒有人說話,但是大家心知肚明。
場上沉默一會兒,大家各自走開,玩自己的去了。
就好像,剛才的一幕從來沒有發生。
但是,它畢竟發生了。
這是穎子第一次在梧桐樹下大集體前亮相。
那天,很多孩子都記住了她那雙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還有純凈的臉上憤怒的表情。
嗯,這個新來的漂亮的小女孩不好惹。
那以後,有穎子在,沒有人敢明目張胆地叫誠誠「張跛子」,因為誰也不想自討沒趣。
看大家四下散開,穎子也似乎已經忘了剛才的插曲,只是轉頭問:「誠誠哥哥,我們玩什麼?」
誠誠有些茫然,或許,他還沉浸在剛才的事件里。
穎子等了一下,又問:「誠誠哥哥,你喜歡玩什麼?」
誠誠清醒過來,他不知道自己喜歡玩什麼,便反問:「你喜歡玩什麼?」
哇,真謝謝你問哦!穎子嘩啦啦地講開了,什麼、什麼有多麼、多麼的好玩......
過了大約十分鐘,王秋雲從自家的窗戶往外看去,看見梧桐樹下不少孩子,三五一群,各玩各的。
誠誠站在雪中,仰著頭,讓細雪飄落在臉上,還伸出舌頭,品嘗雪花,臉上帶著欣喜的神情。而穎子則站在他的身邊,滿臉興奮,手舞足蹈地說著什麼,或許,在吹噓雪花的味道?王秋雲的嘴角微微上揚。
過了幾分鐘,忍不住再看窗外。
穎子正蹲在地上,手裡拿根枯樹枝,在雪地里畫著什麼。誠誠站在她身邊,正在指點。穎子不時仰頭看他,聽他說話,然後低頭畫幾筆。
兩人臉上的神情都極為專註,還有自在和滿足。
他們彷彿有一個自己的小天地,周圍的孩子們在說什麼,笑什麼,好像與他們一點關係也沒有。
王秋雲嘴角上揚的弧度變得更大。
誠誠從小就不喜歡冬天,特別是下雪天,衣服褲子透風,全身冰冷,涼氣直透心裡,腿更凍得生疼,所以他一點也不喜歡。
那天的風也很寒,他的衣服褲子還是一樣的透風,可是奇怪的是,站在那裡,他並不覺得冷,相反地,他的心裡好像暖呼呼的,連帶身上也暖和起來。
他看著身邊的穎子,她的臉蛋兒已經凍得通紅,顴骨上好像開出兩朵桃花,更襯得她的一雙眼睛黑亮黑亮,嬉笑之間,不時露出深深的酒窩和雪白的牙齒。
誠誠覺得穎子真的好看,忍不住多看她兩眼。
越看心情越愉快。
越看身上越暖和。
過了一會兒,有人叫:「打雪仗了。」
聽到喊聲,a棟和b棟的孩子各自往自己大樓的方向跑去。梧桐樹是他們的分界線。
誠誠和穎子也退到b棟花園護欄后。
看周圍大家都緊張地開始做雪球,他們也立刻動手。
王秋雲在家裡,隔一會兒便看一下鍾。時間過了二十分鐘時,終於忍不住,從家裡走出來。
看到所有的孩子都在緊張地做雪球,誠誠也正雙手交叉,壓實手心裡的雪,給穎子做示範,「這樣,這樣,用力壓緊。」
穎子的大眼睛盯著他,拚命地點頭。
王秋雲走過去,低聲問誠誠:「你冷不冷?要不要回家?」
誠誠搖頭:「不冷。」停了一下,又說:「媽,你先回去吧。我待會兒自己回來。」
王秋雲放下心來,往回走,臉上露出笑容,眼角卻有些濕潤。
誠誠一直喜歡上學,因為他喜歡讀書學知識,所以他願意去學校。除此以外,他幾乎從不踏出家門,因為那些排拒的眼光和惡毒的嘲笑。
可是,穎子的接納,讓他真正開心地走出家門。
王秋雲在心底感謝穎子,這個純凈如雪的孩子,帶誠誠跨出人生的一大步。
雪仗很快開打。
兩邊的小孩都拚命地向對方扔雪球,希望砸中誰。
大部分時間,願望落空,不過還是高興得很。
一旦有幸砸中,更是興高采烈,哈哈哈哈,然後左右宣告:你看到沒有,我剛才砸中了某某某。
誠誠和穎子將做好的雪球扔完,他們的雪仗自動結束。
拍拍身上的雪,再長吐一口氣。
穎子問:「誠誠哥哥,好不好玩?」
誠誠看著她,她的臉現在更紅,更加晶瑩剔透,紮緊的小辮已經鬆散下來,髮絲在風中飛舞,顯得有些凌亂。
但她的人,還是可愛得要命。
他回答:「好玩。我很開心。」
穎子一聽,裂開嘴笑得更艷。她本就玩得高興,現在聽誠誠哥哥說他也高興,於是,她更高興了。
其實,穎子還小,並沒有完全聽懂誠誠這句話的含義。
誠誠愛笑,但很少開心。
開心和笑不同,笑很容易,開心卻是從心底冒出來的,快樂得想哭的感覺。
因為穎子,因為她的接納、她的維護、她的陪伴,他今天覺得開心。
很開心。
雖然,腿有些疼。
但比起那開心的感覺,腿上的疼痛根本算不了什麼。
過了幾天,又下了場雪,比上次的更大。
誠誠早上起來,看到窗外白茫茫的一片,立刻叫道:「媽,下雪了。」
聽到誠誠興奮的聲音,看著他臉上激動的神情,王秋雲心裡也不禁高興起來,說:「是啊,下雪了,多穿些,出去玩吧。」
「嗯。」誠誠飛快地穿戴整齊,然後站在客廳里。
「你怎麼不去啊?」
「我......等一下穎子。」
「那你坐下來。」
「不,我馬上就會走。」
可是,穎子好久都沒有下來。
誠誠的腿都開始疼了,卻還是不肯坐下來。
穎子終於下來了。
一聽到她在外面「誠誠哥哥,誠誠哥哥」地叫著,誠誠的臉上便露出了笑容。
開了門,就聽見穎子十分急切地說:「都怪我媽媽,沒有早點叫醒我。我真擔心,怕你已經去玩了。」
誠誠內心激動,表面平靜地說:「我會等你。」
穎子露出了開心的笑容。
兩個孩子去了。
過了二十多分鐘,王秋雲看向窗外。
梧桐樹下,好一副雪中嬉戲圖。
大大小小的雪球在空中穿梭,地上孩子們有的進攻,有的防守,到處是歡聲笑語,人人的臉上都洋溢著笑容。
包括誠誠。
雖然不能跑,不能跳,雖然一跛一跛,但他臉上儘是笑,他快速地捏雪球,遞給穎子。
可惜穎子不爭氣,怎麼都扔不遠。他便幫她扔。
他替她擋住飛來的雪球。雪球越是打到他身上,他越是笑呵呵。
這麼小,就知道當英雄,保護小妹妹,那感覺一定很好。王秋雲的臉上露出笑容,她已經真正放心。
那天以後,穎子每次下樓來玩雪,必定會叫上誠誠哥哥。
那年冬天,他們一起玩了三次。
第二年,四次。
他們一起堆過雪人,一起嘗過冰棱,一起搭過城堡,一起滾過雪球,一起畫過雪畫,一起看過雪景......
總之,雪裡好玩的都玩遍了。
他倆一直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