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吸血鬼(六)
如果讓杜筠按照令人驚訝程度的順序給自己千年來遭遇過的事情排個名,那麼今日她所看到的事,怎麼著也能排進前三了。
原本,杜筠是想要彎腰將朱利安帶出去的。這裡畢竟是民宅,朱利安又是人類的樣子,屍體若是被其他人看到了,必然會引起不必要的騷動。她向來愛護凡人,嚇到人也是她所不願意看到的。
她會想要這樣做,就是已經躊躇滿志,不再把朱利安放在眼裡了。此時,在她眼裡,朱利安離死亡已經沒有距離了。
然而,就在她剛剛彎下腰的時候,忽然有輕微的使力聲伴著忍著疼痛的悶哼從朱利安那裡響了起來。杜筠看著朱利安,就見他正用力咬牙,向著周圍用力,似乎是試圖將牢牢捆在他身上的鎖妖鞭掙脫開。千年來,曾有無數的妖怪在杜筠面前做掙開鎖妖鞭這種毫無意義的事,當然,沒有一個成功過。因而,杜筠自然沒有理會他的舉動,只是自顧自地彎下了腰,伸出手,想要將他提起來。
然而,在她的手還沒有來得及觸及到朱利安的時候,朱利安身上的鎖妖鞭卻忽然發出了一陣低低的吱呀聲。下一刻,那條伴隨了杜筠上千年的鎖妖鞭便在這陣吱呀聲中,毫無預警地斷裂了開來。
在那一瞬間,杜筠的確是愣了一下的。千年來,她遇到過無數妖怪,其中不乏本事高深的,卻沒什麼能毀掉這條她最常用的法器,即使能夠掙脫也是因為用了破解的法術。然而,今天,卻有一個小妖就當著她的面,僅靠蠻力,就毀了她的法器。
僅靠蠻力……
意識到這一點,杜筠飛快地撤身,倏忽退到了數步之外,看著朱利安的眼神也完全變化了起來。她眸色深沉,神色戒備,顯然已經將朱利安視作了少見的大敵。
朱利安卻全然沒有理會她,甚至沒理會自己身上因為強行掙脫那條鞭子而留下的傷痕。他先彎腰,把地上的嚴寒抱了起來,然後向一旁走了兩步,把她輕輕抱到了床上。彎著腰給嚴寒揉了揉脖子,朱利安扯過了一旁的被子,蓋到了她的身上。
「一定要這樣嗎?」安頓好了嚴寒,朱利安這才轉身,對著杜筠道,「一定要殺我嗎?」因為嚴寒已經昏睡了過去,杜筠又確切地威脅到了難得露出了一點苗頭的幸福,此時的朱利安微微抿嘴,神色不知何時已經嚴肅了起來。
因為是很值得一戰的對手,杜筠不再輕視朱利安,便也喚出了一把扇子作為新的法器,同時開口解釋道:「若只是尋常的小妖,我便也不屑去管。我也是一大把年紀了,哪有年輕人那麼好的精力。」說著,她手腕一抖,打開了扇子,繼續道,「可是你不同。對吸血鬼,我向來是見一個除一個的,你應該知道緣由。」
朱利安當然知道原因。所有的吸血鬼都根本無法抵擋住人血的誘惑,又是鮮血一旦入口便不能自已的,便常常因食慾而害死人類,說是對人類最危險的妖怪也不為過。他的祖輩也是因為這才被人類團結起來大規模驅趕,被迫從西方逃到了東方。然而,東方的術士甚至強於西方,與他們而言,日子也只是更加難過罷了。
朱利安理解了杜筠執著殺掉他的理由,卻絕不會放任。「無論你信不信,我從未殺死過人。」十年前的悔恨像是刀尖最尖銳的利刃,一直深深地刺在他的心底和大腦深處,稍稍回想一下就疼得鑽心蝕骨。差點害死嚴寒的悔恨和痛苦多年來一直都像是音調尖銳無比的警鐘,讓朱利安不管在多飢餓多饞涎的時候都從未碰過任何人類,更別提殺人了。「可是,如果你執意要殺了我……」如果杜筠執意要將他從嚴寒身邊奪走,「那麼,我也……我也,絕不會對你手軟的。」就算要背上血債也是一樣。
因為,因為寒寒都那樣說了呀。就在剛才,寒寒攔住了除妖師,說想要讓他活著。
寒寒想要讓他活著……多完美啊。他剛剛才得到了這麼完美的期望,怎麼捨得去死,又怎麼可能不去竭力達成呢。
擔心波及到昏睡的嚴寒,朱利安慢慢地從床邊退了開來,打算將杜筠引到外面空曠的地方去。周圍已經沒有其他除妖師或是什麼有威脅的東西了,他感覺得到,因而也能放心將嚴寒留在這裡。
在退到離床足夠遠的距離時,朱利安一個閃身,利落地從廚房的窗戶跳了出去,倏忽已離開了很遠。杜筠皺眉,飛快地追了上去。
在這個原本就很是荒僻的地方,朱利安很快就找到了一個空曠的地方,然後停了下來。杜筠則手持摺扇,追在他身後,還未等停下|身子,就先揮動手腕,驀地喚出了強風。風有方向,挾著四周的巨大的石塊、斷裂的磚瓦,還有尖銳的玻璃片,大堆大堆銳器隨著強烈得不尋常的風一起,聲勢可怖地向著朱利安砸了過去。
然而,不過一瞬間的工夫,瞬間到杜筠都沒有意識到那是什麼時候,朱利安就已經消失在了原地。
之前說過,杜筠向來都是很看不起西方的妖怪的。因為西方的妖怪皆不通法術,與常人相比,通常只是強於力量和速度,或是嗅覺等五感罷了。與精通詭譎多變的法術的東方術士相比,他們太小兒科了。
然而,如果這份力量和速度強到了一定的程度呢?
朱利安的力量和速度,已經強到超越了東方術士的常識,乾脆跳出法術的圈子,避開所有的攻擊,乾脆利落地直入中心。無論多麼堅韌的法器,他都能夠破開。
一瞬間,杜筠忽然就理解了朱利安的能力所在。無論她多麼擅長法術,甚至擅長體術,都不可能在朱利安到達她的身邊之前殺掉他。換言之,她是無論如何都不可能防得住朱利安了。
一千年了,她以為自己已經少有敵手,卻未曾想到自己會死在這裡。
身邊有異樣的風,她感覺得到,卻來不及反應。
然而,很突然地,那縷勝券在握的風卻驀地停了下來。「你竟然……」是朱利安的聲音,就在杜筠的脖子後方。杜筠轉過頭,就見朱利安已經退出了幾步,向旁邊的方向掠去,如臨大敵。
杜筠便順著朱利安的方向看去,這才發現,在不遠處,有個身材高大的男人將嚴寒攔腰提了出來,正快速地來到這裡。一見到朱利安,他就停下了身子,手中的利刃穩穩地貼著嚴寒的脖子。
朱利安固然可以很快,可那男人手中的匕首卻已經在嚴寒的脖子上貼出了一道血痕,稍有不慎便能輕鬆地割破她的氣管。朱利安看著,就怎麼都不敢動了。實際上,緊張之餘,朱利安也疑惑得很。這個男人,就算已經站在了他的面前,竟然還是無聲無息的。沒有聲音,沒有氣味,像是沒有存在在那裡一樣,難怪他剛才誤認為安全,完全沒有發現他的存在。
怎麼會有這樣的人,明明站在那裡,卻又好像並不屬於這個世界。
而這個劫持了嚴寒,又讓朱利安倍感疑惑的男人,杜筠當然認識。這個「人」早已不是人了。荊九,杜筠的鬼使,是一直跟在杜筠的身邊的。身為鬼使,本就是鬼,不屬於這個世界,自然是無聲無息的,不可能被朱利安所察覺。
「卸掉手臂,離我的主人遠一點。」荊九穩穩地執著匕首,抵著嚴寒的脖子,下令道,「我數到三。」
他還沒有開始數一,朱利安就已經利落地用右手讓左臂脫了臼,然後又靠著一邊的牆壁,脫了自己的右臂。他當然想過用杜筠當做威脅來與他對峙,卻不敢冒險。誰知道面前這個男人是否真的是杜筠的僕人,又是否是真心護主的呢?但凡牽扯到嚴寒,他就會不自覺地脫離本性,變得慎之又慎。他絕不可能用嚴寒的性命冒半點風險,那是他賭不起的東西。
而傷害一個普通人的性命,於除妖師是沒有半點益處的。他便姑且可以相信,這樣能夠確保嚴寒的安全。失去雙臂有可能會讓他任人魚肉,這點倒就他排到後面去了。
就在朱利安正緊張地盯著嚴寒的脖子,衡量著自己的能力,心中盤算著最好的解決方法時,杜筠站在他的後面,很意外地,忽然出聲,道:「跪下。」
朱利安只當她是在說自己。抿了下嘴,他看著嚴寒,正想要轉身向杜筠屈下膝蓋。他卻沒料到,面前,正威脅著嚴寒的男人卻忽然飛快地放開了嚴寒,然後沖著杜筠,利索地跪了下去,垂下了頭。
幾乎是下意識地反應,朱利安還沒搞清楚目前狀況,就已經抓緊空隙飛身而上,一下子就將嚴寒擋在了自己的身後。接著,他又謹慎地挪了下位置,飛快地貼到了一旁廢舊的牆壁,又將自己的胳膊續了回去。只續了一條手臂,他就將嚴寒抱到了自己的懷裡,緊了又緊,又仔細觀察她脖子上的血痕,怎麼都不想鬆開了。做完這麼多動作,他所用的時間卻也許只有一秒,旁人就只能看得到他動作的殘影。
「除妖師,手段竟比妖怪還要卑劣幾分。」再開口時,沒有了再被用嚴寒的生命做威脅,朱利安的語氣中便滿是怒意了,「你們,想清楚這樣做的代價了嗎?」朱利安說著,一邊將另一條手臂也合了回去,一邊連退幾步,讓嚴寒離那男人遠遠的。
實際上,想清楚這樣做的代價什麼的,就連朱利安自己都沒有想到自己竟然也能說出這樣的話來。他從來都是個平庸的好人,性格跳脫,看上去似乎永遠不會生氣,好欺負得很。實際上,他也的確很少生氣。在他看來,根本沒什麼值得生氣的嘛,他很少將什麼放在眼裡,就幾乎什麼都懶於去計較什麼,當然就更加不會生氣了。
可是現在,他卻無比清晰地感覺到,團積在自己胸口的怒氣……不是要溢出,而是就快要炸開來了。
他們……這兩個人,把嚴寒的生命當做什麼了!
杜筠抿著嘴,看著順從地跪在地上的男人,同時走上前去。走到了那個男人的身邊,她低下頭,忽然抓起了他的長發,迫使他抬頭,然後用力地甩了他一巴掌!
杜筠的手勁不小……或者說根本就是很大,方才也是一鞭就打穿了地面。那男人挨了耳光,似乎是被牙齒磕破了嘴唇,從嘴唇上滲出血來,臉頰也浮起紅印,然後飛快地腫了起來。
實際上,用不著看,聽聲音就知道這巴掌有多重了。那男人卻連眉頭也沒有皺一下,而是很快偏回了被打偏的臉,再次將臉頰偏了出來,方便杜筠落巴掌。
而朱利安護著嚴寒站在一旁,看著他們令人費解的舉動,不解地皺眉,一時竟不知道該說什麼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