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吸血鬼(七)
那男人偏著臉,等著杜筠落巴掌,杜筠卻收了手,視線一偏,不再理睬他了。
接下來,極意外地,杜筠轉過身,對著朱利安,以及他懷裡還在昏睡的嚴寒微微鞠了一躬,道:「抱歉。」
朱利安聽著,感到意外,沒想到這個一開始就很是傲慢的除妖師會忽然開口道歉。「你這是什麼意思。」然而,朱利安將懷裡的嚴寒緊了緊,臉上的神色依舊不依不饒,「無論如何,嚴寒是無辜的。方才想要驅動鬼使殺死一個無辜的凡人,一句抱歉就想要了結了嗎?」是的,不管是朱利安還是杜筠都能清楚地感覺到,剛才那個鬼使,他周身的氣場,絕不僅僅是威脅那麼簡單。他是真的想要殺掉嚴寒,他甚至會讓人覺得,就算朱利安一直乖乖聽從了他的話,他也會在嚴寒失去利用價值的那一刻乾脆地殺掉她。
朱利安從未體會過那樣純粹的殺意,而那殺意是針對嚴寒的,這更是讓他根本就壓不住心裡的火氣,之前犯慫的或是玩笑的態度也都早已不知道去了哪裡。他剛才真的被嚇壞了,就連如今抱著嚴寒時也仍舊感到很是后怕。如果嚴寒真的丟了性命……那樣的結果他想也不敢想。
「我不知……」杜筠開口,又頓了下,改了個措辭,「我沒防備他會這樣做。」她本想說不知,卻又想到,有什麼「不知」的呢。荊九是怎樣的人,她比誰都知曉,只是這數百年來,他老實得太久了,讓她一時連對他的防備都忘了。
「你的鬼使,你未防備?」朱利安眯了眯眼,道。實際上,儘管出言質疑,他倒也暗暗覺得可以接受這樣的說法。在之前,杜筠一直都表現出很明顯的對人類的袒護,顯然沒有任何傷人的意思。這個鬼使的出現卻帶著滿身的殺意,與杜筠給人的感覺實在是格格不入,讓人很容易相信這是她與鬼使兩人內部的問題。
杜筠瞥了一眼荊九,心裡越發得煩躁了起來。亂七八糟的回憶夾著情緒忽然又回到了心裡,千年來從未褪色。大片大片的血色和屍體,人間地獄一般的場景彷彿又回到了眼前,攪得杜筠心神不寧,讓她一時竟連除妖的本分都不想做了。「以無關凡人的性命相威脅,視人命如草芥!除了你荊九,我的名下還有哪個能做出這樣卑劣的事?」穩了穩心緒,杜筠走到荊九面前,一邊說著,一邊隨手喚出一道符咒,按到了荊九的身上。
符咒一上身,就聽荊九一聲悶哼,身上的肌肉便瞬間緊繃了起來,臉也霎時扭曲了,顯得十分痛苦。他緊緊咬著牙,冷汗飛快地冒出來,慢慢地順著臉上身上滑落下去。原本是跪姿,他卻僵著身子,支撐不住,緩緩地俯下了身去,撐起地面。
就連一旁的朱利安都能看出來,他真的是疼極了。可除去最初的一點聲音,他縮著身體跪在原地,又僵又抖,卻是再沒半點聲音了。
杜筠看著他,面無表情,朱利安卻先皺起眉頭,對杜筠的心狠感到不悅。只是,他卻也沒有對想要抹嚴寒脖子的荊九生出什麼同情之心就是了。
杜筠將視線從荊九身上移了開來,神色似乎很平靜,絲毫也沒有顯露出內里的心亂如麻。她感到很煩躁……可實際上,她已經年逾千歲,千年的時光中,見得東西多了,情緒的波動也就隨著閱歷的增長不知不覺越來越小。因而,她已經很久沒有感到這樣煩躁了。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這樣,是因為荊九久未露出的本性,還是因為明明親自給予了荊九以懲罰,她卻並沒有感到快意。
而眼下還有妖怪需要處理……是必定會傷人的妖怪,她一生以守護凡人為己任,無論如何不可能因自身的狀態不好而對傷人的妖怪放任不管。
可現在的她卻絲毫沒有苦鬥的興緻,實際上,依朱利安剛才的身手,杜筠自己也明白,如果正面出手,縱使一番苦鬥,她恐怕也不可能佔據上風。
只是,東方的術士比西方的妖怪,強就強在法術的變幻多端。她並不一定非要正面出手。
「得罪了。」流程性地這樣預警了一句,杜筠忽然伸出手來,掐了一個口訣。
朱利安看著杜筠,不知道她想要做什麼。他防備著杜筠的舉動,正猜想著她會從哪裡出手,卻不料倏忽之間,他的面前天旋地轉,周圍的環境霎時扭曲了起來,就連意識也驀然開始迷離。在意識徹底喪失的前一瞬,朱利安下意識地把嚴寒抱得更緊,然後仰面倒了下去。
須臾幻境。境內縱使千年,境外不過須臾。
這算是杜筠的看家本事之一了。須臾幻境能帶人重新度過生平的任何時光,如果沒有杜筠的控制,幻境則會直接讓人重新經歷平生印象最深刻的事件中。任何人精神只要進入幻境,一生所做過的所有事就皆是無處遁形。
因為這個,杜筠常將幻境用於審問。沒有什麼能瞞過須臾幻境。然而此次,她卻不是想要審問,只是想暫時地剝奪朱利安的意識罷了。失去了意識,朱利安便對她沒有絲毫威脅了。
走到朱利安的近前,杜筠隨手將荊九扔到地上的匕首撿了起來,想要乾脆利落地了結朱利安的性命。然而,看清朱利安的狀況,杜筠卻沒有落下匕首,而是先皺了下眉頭。一般人如果就將要摔倒,必定會下意識地自救,用胳膊撐地或是如何。可是朱利安沒有,在倒地之前他應該尚有那麼一刻的意識,卻仍選擇直接倒下去,生生用脊背甚至後腦著地,手臂卻仍緊緊地抱著嚴寒,用身體給她做了墊子。
他對嚴寒的緊張,瞎子都看得出來。
杜筠以為,一晃千年,她的心早已被歲月磨得冷硬無比了。可是看著朱利安在嚴寒身上抱得發白的手指,她的心忽然顫了一下,回憶就猝不及防,倏忽涌了起來。
實際上,在很久很久以前,也是有誰這樣對待她的。那人不善言辭,只知道保護她,好像她是全天下最脆弱又最珍貴的寶物。如若不是那人天性暴虐死性不改,屢造殺孽犯下彌天大錯,杜筠想,他們二人理應是很幸福的。
而現在,那人……杜筠下意識地想要向荊九的方向看一眼,卻忍住了。她聽到荊九在自己的身後不住地壓抑著喘息,顯然痛苦不堪。杜筠閉了閉眼,強壓著平息了像潮水一樣涌動的回憶。再睜眼時,她深深吸了一口氣,就揮揮手,將荊九身上的黃符召了回來,自始至終沒有看他。
她仍看著朱利安。原本,她只想要直接了結朱利安的性命,對他的生平當然也沒有絲毫興趣。可是現在,莫名其妙的,她忽然就起了那麼一絲奇妙的興緻,她想要看看,這個人經歷過什麼,令他印象最深刻的事都是什麼,他又緣何……會對一個姑娘這樣上心,把她看做心裡的寶貝。
……
朱利安站在原地,有些發愣。
現在的他,正站在一間教室的門前。他認得這件教室,甚至因為比常人好得多的驚人的記憶力,他對這裡的東西,包括細節都仍舊十分清晰。儘管已經過去二十年了,他卻仍記得窗邊鋁合金窗框上的划痕,記得窗台上擺過的小花,記得那些被欺負被排斥被在冬日裡堵進廁所潑上一桶冰水的日子。可是這些全都沒有靠門倒數第三排的那個位置讓他記憶清晰。
靠門,一二三,倒數第三排,嚴寒就坐在那裡。不用很費腦筋,他就能輕鬆又清楚地回憶起來那個座位的樣子。她的書桌上會放著一個方形的筆盒,加上一本被擺得端端正正的書,還有一個嫩粉色的杯子。雖然換過很多次,但她的杯子一直都是嫩粉色的,像她冷冰冰的外表下面藏著的柔軟一樣可愛。只有他最了解,嚴寒一直都很溫柔。就算所有人都嘲笑她,她也會好好地跟他說話。不管被誰欺負,只要跑到她的身邊,就再也沒有人敢追上來了。
如果說兒時的回憶是灰暗的,那麼嚴寒就是其中最明亮的色彩,明亮到只是回憶就可以讓沉鬱的心忽然地就輕鬆起來。
這裡是朱利安小學時的教室。
而現在正在這間教室里發生的,正是朱利安和嚴寒初次有交集時的事。
二十年前,朱利安還叫朱安,是奶奶取的名字,不求富貴,只想讓他平平安安的。那時朱安八歲,剛上小學。按一般來講,應該六歲就進小學了,可是沒辦法,奶奶直到八歲時才給他湊夠學費。朱安沒有爸爸也沒有媽媽,只有一個奶奶,靠退休金和收廢品來養活他。
與朱安心心念念期待了很久的校園生活不同,一進學校,他就被壞孩子帶頭欺負了起來。實際上,也不怪他會被飛快地盯上,在眾多小孩子裡面,他顯得太過突兀和奇怪了。八歲的朱利安很瘦,瘦得極不正常,好像從來沒有吃過飽飯似的,儘管其實奶奶已經給他吃了很多東西了。因為瘦得太嚇人,就連大人都不敢多看他一眼,不要說對善惡的界限還不敏感的小孩子了。性格惡劣的孩子帶起頭,嘲笑他的身體瘦骨嶙峋,嘲笑奶奶親手做的衣服又老又土,嘲笑他的書包是從垃圾堆里撿回來的,飛快地就將朱安推到了群體的最底層。朱安的作業沒有人會碰,發下的作業會被課代表用兩隻捏著很嫌棄地扔到一邊,好像碰到了什麼髒東西。朱安的位置沒有人願意路過,大家會故意繞遠的,把躲避朱安的存在當成一種遊戲。甚至就連與他正常的對話都沒有,如果有人和朱安說上一句話,馬上就會獲得周圍起鬨的噓聲。
奶奶知道了這事,心疼孫子被欺負,就跑到學校去請老師護著孩子。年輕的班主任接待了老太太,把老太太帶著補丁的衣服和自己納的舊布鞋看了個清楚,點著頭應了這事,就把老太太請了出去。
一毛錢都出不起,竟然還要請人辦事。班主任撇撇嘴,看著老太太的背影,心裡不高興得很。不說這個,光看教師節那天,多少人都送了東西呢,只有朱安,就自己用紙板做了張賀卡,放到眾多禮物裡面,真是寒酸得不行,沒有一點誠意。
就這還想請人辦事!班主任回到教室里,開始上課,上著課呢,還覺得氣悶。斜了斜眼,她看著朱安在下頭舉著手,心裡頭還不痛快著呢,就又斜了斜眼,不理他,就當沒看到。
朱安就坐在那裡,舉了一節課的手,想要讓老師同意去一次廁所。可是到最後班主任也沒理他,讓他一個沒忍住,就尿到了褲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