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俯首稱臣
吃得太飽,孟採薇特地在淇雲館的廊子里來回溜了幾圈,才往靈堂去。
一路姍姍然,院子里有著經久不息的梵文念誦,往生咒繞樑三尺猶似不絕,朱漆抱柱上纏著白布,入目奴僕,也俱是一身縞素,避退在側面行禮。
然後,孟採薇四處遊盪的目光就聚焦在了靈堂外的人影上。
裴少嵇依然是斬縗孝服,他身高挺拔,一身素白冗餘的袍子在他身上,依然能顯出幾分錦衣玉帶的倜儻氣度——當然,前提是不看他的臉。
當那個沒有溫度的眼神與孟採薇交錯上的時候,孟採薇極度乖覺地收起了自己藏著幾分觀賞的目光,她緩步上前,在裴少嵇躬腰行禮前攔住了他,「少嵇不必多禮,眼下都入秋了,這裡正是風口上,怎麼不先進去呢?」
「在等候母親。」他說得直白,卻又不多解釋,「母親請吧。」
孟採薇也不好追問,自矜地朝他點了下頭,抬步便進了靈堂。
她來得時間拿捏得剛好,該到的人都到齊了,孟採薇這一進來,鶯鶯燕燕們都是半側著身回過頭來看她。
逝者尊,孟採薇就沒有在此地受她們禮的資格了。
眾人也都各自跪在蒲團上,不說是多哀傷,但至少是恭謹而本分地呆著。
孟採薇環顧了一圈,一排四個一共三排,不算她和孫亦綾,惠安侯剛好收集了一套十二金釵,真棒。
她踱著步子往前走,三排妾侍前頭,還跪著三個小姑娘,孟採薇的記憶非常給力地提醒她,這分別是惠安侯三個庶出的女兒,因為母親也不怎麼受寵,因此這三個小姑娘在侯府里的存在感幾乎為零。
最大的女孩兒名少芸,衛氏出,今年不過十四歲,往下數,二姑娘名少芊,岳氏出,十歲,最小的是只有八歲的少英,母親則是袁氏。
她們都有自己的嬤嬤帶著,時不時用好奇和懵懂地眼神偷瞄孟採薇,卻並不出聲。
孟採薇不動聲色,目光越過她們,落在了最前頭三排的蒲團上。
第三排,跪著孫亦綾自己。她念念有詞地低著頭,並不去看孟採薇。
第二排,擺了兩個蒲團,左尊右卑,左側跪著小胖墩裴少冠……右側,空著。
孟採薇的腳步猛地里收住,眉峰緊接著蹙了起來。
孫亦綾這是什麼意思?
倒要逼著她在靈堂里承認裴少冠比裴少嵇的地位尊貴,變著方證明裴少冠才是嗣子嗎?!若只是區區名聲倒也罷了!但是明日出殯,賓客皆至,非要由嗣子來背棺出靈不可。
縱使孟採薇之前用了一招「下葬后再說」當作緩兵之計,但她卻也從未放棄過在今夜,讓府內諸人意識到,裴少嵇將會成為名正言順的嗣子。
她甚至設想過明日孫亦綾會用什麼樣的方式在眾人面前阻攔裴少嵇背棺,但孫氏下手如此之早,卻大大出乎了孟採薇的預料。
似是察覺到她腳步忽然停了下來,孫亦綾睜開眼,轉首望向了孟採薇。
孫亦綾看起來成竹在胸,情不自禁而揚起的眉梢,昭示著她的張狂。是了,她自然會張狂,只要這一刻裴少嵇默認了自己屈於弟弟的地位,明日再在眾人面前,就再沒有搶著去背棺的立場了。
等出葬回來,以惠安侯府的地位,誰來襲爵的事只怕就該傳得沸沸揚揚。到那時,孟採薇和裴少嵇再怎麼運作,都沒法改變這個局面了——既已在父親面前承認自己位卑,又如何能再不認賬?不孝之名,可非當朝仕宦所能承擔的。
孟採薇與孫亦綾對峙了一陣,孫亦綾率先開口,「夫人和大公子總算到了,也不知道侯爺等得急不急。」
「急,怎麼不急。」孟採薇偏偏順著孫亦綾的思路說,反倒叫對方一怔,「少嵇在外五年未歸,連侯爺的最後一眼都沒見到,他又是長子,被侯爺寄予眾望,侯爺焉能不盼著他?」
孫亦綾被孟採薇反將一軍,臉上的神采登時僵住了,這是第三次了,孟採薇出其不意,嘴尖牙利,與昔日作風大不相同。孫亦綾上下打量了她一番,遲遲才想出對策答話,「既是長子,不安心在家侍奉父母,讀書上進,卻四處遊盪,此等不孝之人,怎麼會為侯爺所期待?」
不孝。
又是這個罪名。
記憶里孫亦綾第一次拿這個話柄做文章時,孟採薇就開始防著她第二次這樣說了。
非是她有未卜先知的能力,而是不孝這個罪過,在古代委實大得很。裴少嵇行事又確實有紕漏,孫亦綾拿著現成的文章不做,豈不是傻子?
但,既然有了預料,也就有了對策。
孟採薇餘光掃向裴少嵇,站在她身後幾步的男人面色安沉,一派泰然,根本不為孫亦綾的話所動,他這般冷靜沉著,反而孟採薇心裡踏實不少。
秋曈流盼,孟採薇用一種威懾的眼神,重新望去孫亦綾,「孫姨娘說話可要慎重些,少嵇戍守邊疆,忠國忠君,而侯爺心繫百姓,胸懷社稷,父子二人同心戮力,正是忠孝兩全……怎麼到孫姨娘嘴裡,卻變了味兒呢?」
「你……!」孫亦綾駭然。
她能以「孝」為矛,孟採薇自然可以以「忠」為盾。
愛國主義教育可是沒白受的!
只是,女人間的嘴仗打起來沒完。
趁孫亦綾啞口無言,琢磨說辭,孟採薇克制著自己繼續抬杠的欲/望,回首喚了聲「少嵇」。
裴少嵇就彷如根本沒聽到孟採薇適才的胡扯蠻纏一般鎮靜,「母親。」
孟採薇斜睨了眼跪在地上不時偷窺她的小胖墩,心生一計,「來,你替我取三炷香來,我要拜一拜你父親。」
「是。」
孟採薇與裴少嵇一道向前走了幾步,待孟採薇停住身子,裴少嵇才上前點了香,親自遞到了孟採薇手中。
從他指間取走香條的時候,孟採薇感覺裴少嵇故意用了幾分力道與她抗衡了一下,孟採薇不明其故的抬頭,對上的是一道不加掩飾的目光,好似他希冀由此能看透她的所思所想、她的身份……還有她的來歷。
孟採薇忽然心虛起來,難道自己與往日的言行相差太多?讓裴少嵇看出端倪了?
但這只是一瞬間,短暫到孟採薇都懷疑這是她的錯覺。
裴少嵇很快松下了手中的力度,孟採薇亦是有些慌亂地低下頭,逃避一般取走那三炷香,捏在指中,屈膝跪到了棺木前的蒲團上。
她閉著眼,亂糟糟的心事紛然浮上,孟採薇一個個按壓了下去,才將香遞給秋黛,敬到了鼎爐中,自己則結結實實磕了三個頭——她這是想把惠安侯的在天之靈,當作佛祖來拜了。
等站起身,孟採薇依舊扮作是冷靜的模樣,溫聲道:「少嵇,你也來給侯爺上個香吧。」
裴少嵇從善如流,親自點了香,跪到了適才孟採薇跪過的地方。
至此,在場眾人才恍然大悟。
孟採薇這是壓根就不打算讓裴少嵇和裴少冠跪到同等的位置上去,如此一來,裴少嵇相當於比裴少冠的地位還要高出許多,而相應的,日後誰尊誰卑,也就分明了。
就算孫亦綾明日還能有更多的招數來搶這個嗣子的位置,今日靈前一拜,卻已是勝負分明。
孫亦綾頓時大恨,上那兩個空蕩的蒲團,好似是孟採薇賞她的兩個大嘴巴,成為了莫大的嘲諷。她死死地盯住了孟採薇,卻又無計可施。
偏偏孟採薇又一副無動於衷的樣子,看起來既不為戰勝了誰而愉悅,更不為抬高了裴少嵇的地位而興奮,一切就像是本該如此。
確實,孟採薇從頭至尾都只是淡淡地瞟了孫亦綾一眼,緊接著就把頭轉向了裴少嵇。
裴少嵇也恰巧在這個時候站起身來,親自敬上了香,便走回到孟採薇的身側。
——倒真像一對慈母孝子。
孫亦綾冷笑,亦是跟著掉轉目光,望向裴少冠,「冠兒,你該學學你大哥哥的孝心,還不快去給你父親也上三炷香?」
十二歲的小胖墩已經明白何謂生死了,甚至還知道一些鬼神之說——他是有先生教書的。
因此,面對母親的吩咐,他明顯地露出了踟躇。
雖說棺材里躺著的是昔日和顏悅色的父親,又豈知他現在是人是鬼呢?
孟採薇眼尖地注意到裴少冠的猶豫和孫亦綾在後面頻頻使出的眼色。
她緩步上前,伸手壓在了裴少冠的肩頭,「冠兒還小呢。」
大抵是聽了孫氏的囑咐或是教訓,裴少冠又是慶幸有人替他解脫了困境、幫他說話,又是有些忌憚地躲開了孟採薇的撫摸。
孟採薇也不惱,依舊道:「冠兒就在這裡給父親磕個頭好了,侯爺寵愛你,自是不會為此而責難你的。」
她語氣溫和平柔,倒比言辭里頗多暗示和警告的生母顯得更可親些。
不過六年級大的小孩子,心裡還是簡單得很,一時有人替他說話,哪怕是和母親一向不和的女人,也值得暫時「利用」一番。
裴少冠迫不及待地跪在原地磕了三個頭。
孫亦綾攥緊了袖沿,「冠兒,你……」
「孫姨娘,那是二公子。」孟採薇及時地提醒孫氏自己的身份,接著,抬起頭向旁余女眷道:「侯爺生前看重你們,有什麼體己話,你們也趁最後的關頭,多和侯爺說說吧。別叫侯爺掛記著走,你們,也都別留下什麼遺憾。」
這是在暗示眾人,輪到你們磕頭了。
這些久居侯府的女人們當然不傻,眼見著侯夫人生生把闊別五年的大公子都扶成了嗣子,她們還在這裡強較勁,又有什麼意義?
識時務者為俊傑,一個個挺著的身子,全都匍匐下去,只剩下孫亦綾。
她不得已,唯有跟著大家一起磕下頭去。
然而,此刻的孟採薇就站在裴少冠身側,也就是孫亦綾的面前。
孫亦綾這一俯身,更像是在對孟採薇俯首稱臣。
孟採薇低頭睥睨著孫氏,微微動了一個口型——以牙還牙。
一樣都是啞巴,就看誰倒霉,先吃到這個黃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