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2番外:兩生花(下)

102番外:兩生花(下)

洛陽連日陰雨,陰霾不散。而王駕已收拾妥當,準備啟程。桐花樹下,盈珠將冒著熱氣的湯藥端過來,坐在樹下石桌旁的憶瑤遠遠望見便開始皺眉,盈珠將湯藥放到石桌上,砰的一聲,瓷碗碰觸到石頭的聲音,堅而脆。

憶瑤沮喪地把頭低下,盈珠在耳邊輕聲哄道:「公主乖,把葯喝了病才能好啊。」

說著輕輕摘掉落到她頭髮上的花瓣,滿目寵溺地殷殷望著她,憶瑤嘟了嘟嘴,還是將碗拿了起來。

樹上突然劇烈搖晃起來,抖落些樹葉下來,憶瑤眯著眼睛迎著太陽抬頭,隨即輕輕一笑,纖薄的唇線上彎,精緻的面龐如玉雕琢。

隱修露出半個頭來,銀白的頭髮有些亂,但兩隻眼睛卻晶亮晶亮得,正好像在找什麼。憶瑤仰頭看了一會兒,脖子有些僵,用手揉了揉,問他:「你在幹什麼呢?」

「我的乖乖不見了。」隱修只拋下這麼一句,就又將頭縮回了雜亂的樹杈枝蔓中,專心致志地探尋起來。憶瑤癟了癟嘴,這是她表示疑惑的慣常動作,盈珠便笑道:「準是他養的什麼葯蟲之類的東西,真是物隨人性,跟他一個樣兒。」

憶瑤便不再看他,垂眸輕淺地微笑,彷彿弄明白了一件事對她來說當真是件值得高興的事情。轉過身想在石凳前坐下,卻在回身的一瞬瞥到叢林里枝葉動了動,透過縫隙見到一個人隱約藏在哪裡,見被她看到竟也不躲閃,只目光怔愣地盯著她,眼睛里彷彿有悲戚在流動。

她很是好奇起來,往前走了幾步,陡然聽到紫諾鈴鐺般的聲音正在吩咐宮女收拾東西準備啟程。眼珠只這麼轉了一瞬,再回來時那個人已經不見了。盈珠走上前來半攬著她的腰,體貼地問道:「冷嗎?」她搖了搖頭,看見紫諾笑吟吟地碎步走過來,遠遠便道:「夫人,我們終於可以回長安了?」

憶瑤明顯感覺到盈珠的手僵硬了片刻,聽她問:「怎麼,陛下要啟程了嗎?」

「是,鑾駕已經準備妥當,五日之後便可回京。」

憶瑤有些索然無味地往回走,走了幾步,突然回頭問道:「你剛才看見有人在那裡嗎?就是那個地方。」伸手指了指花叢,紫諾回頭看了眼,隨口道:「方才見著禁衛服的人在附近走動,大約是近日聖駕迴鑾有些忙碌,平時這些人是不準到內苑來得。」

憶瑤漫然地點了點頭,那樣深沉悲切的目光總在腦海里縈繞不去。

………………

夜中霜華初降,稟報完日常事宜之後,房玄齡遲遲沒有離去。正埋頭整理文書的李世民看了他一眼,道:「還有什麼事嗎?」

房玄齡道:「臣想向殿下舉薦一人。」

見李世民點了點頭,他道:「是離宮禁衛長展衛風,此人雖任武職,但為人謙謹睿智,進退有度,而且……」他左右看了眼,壓低了聲音道:「他是劉文靜的遠親,被巫蠱之案連累才改名換姓逃到了洛陽。」

聽到李文靜的名字,李世民手中的動作頓了頓,思忖片刻問道:「是他向你求官?」

房玄齡道:「他只是希望能在殿下手下營事,至於官位高低並不在意。」

「不在意?」李世民笑道:「搭上了房大人,再不濟也不會比區區一個禁衛長低吧。」

房玄齡穩健地搖頭:「若是換了別人也許是另有所圖,但展衛風這樣說,必定便是這樣想,這個向來耿直磊落,殿下見上一面便知。」房玄齡知李世民素來愛才,秦王府俊彥豪傑齊聚,但卻也忌諱一昧鑽營之輩,此番他前來舉薦一個名不見經傳而又無所建樹的人,必定會讓他有所顧忌。但他也深知李世民對他的信賴,想來添置區區一個幕僚大約不會遭到拒絕。

果真如他所想,李世民痛快地答應了下來,卻也只應准從最末的文書做起,房玄齡已是喜出望外,恨不得立即告知那位忘年交。

待得他要告退時,被李世民叫住了,灰濛濛的燭光里年輕的統帥慢慢站起了身,道:「既然是進秦王府,那便不必繼續隱姓埋名下去,只管恢復他從前的名字便是。」房玄齡一愣,顯然沒有料到主上的這番言辭,腦子裡迅速思索起這其中的厲害關係。雖說劉文靜案已過去了兩三年,秦王權勢已不可與那時同日而語,只這麼明目張胆地收容罪臣親眷,陛下那裡……

似乎看穿了他的顧慮,李世民溫潤一笑:「我就是想試探試探,父皇對本王與太子是否亦如當日那般涇渭分明。」

房玄齡瞭然,隨即便有些凄楚,世間總有不公事,便是眼前這個豐華雍貴佔據天下風騷的秦王殿下,所遭受的不公待遇日積月累亦不會少卻尋常人家不受寵愛的公侯子弟。

翌日,天剛亮房玄齡便將結果說與了展衛風,後者自然喜形於色,向來冷峻的眸光里亦多了些溫暖光澤。聽得房玄齡說可用回從前的名字,卻是沉默了片刻,道:「屬下家姓張,父生前取名弘慎,只是許久不用,叫著竟覺有些彆扭了。」

房玄齡捋了捋短髭笑道:「叫起來了便會習慣,我自見你第一面便知你必不會為池中物,以後我們共同輔佐秦王,便知弘慎必然前途無量。」

張弘慎作了些適當的謙遜之詞,便心滿意足地告辭。誰知走了幾步被房玄齡叫住,半是玩笑,半是認真地問道:「我知道弘慎將前途看得淡,出言相求我又不是你一貫的作風,雖說有些疑惑,可……你總得圖些什麼吧?」

聞言張弘慎的臉色微微變了,有些窘迫顯於清雋的臉上,但隨即被他掩藏了起來。見狀房玄齡瞭然而寬宏地笑道:「弘慎自然是有分寸的人,知道什麼該想什麼不該想,與人於己都不會做出出格的事來。」

桃紅竹綠之下,他迎著風不知想些什麼,剛毅冷峻的面龐亦顯得柔和了幾分,卻是自諷地笑道:「自然不會。」

…………………

張弘慎做夢都沒想到接下的第一份任務竟是商定秦王殿下迎娶韋若小姐的議婚禮單。望著紅錦灑金的禮箋嘲諷似地笑了笑,卻覺心裡像堵了口悶氣,分不清從何而來,是為那個人不甘,還是為自己覺得悲哀。

秦王身邊的每一個人,上至文臣武將,下至內侍隨從皆對他畢恭畢敬,心悅誠服。他清楚地知道,自己的心非是如此。對於一個男人,就算他有了曠古爍今煊赫功績,有雍容顯赫的身份地位,也掩蓋不了那令人覺得可恥的薄意寡情。

心中千思萬緒,竟又走到了這裡。陽光明媚,空氣中竟隱約有了花開酴醾的頹然之氣。他知道自從病了之後,憶瑤是很安靜得,那語笑嫣然大多是出自別人,或許經過了在洛陽的許多波折,該高興的人實在太多了,稱心所願的皇帝陛下,即將嫁入皇家的韋妃娘娘,還有那個權勢美人雙得的秦王殿下。但這其中絕不會有她,在這紅瓦綠牆之內,與她而言從來只有失去。

吹起了一陣風,目睹著一抹白衣翩然而至,桐花搖曳,他不自覺地躲到花叢后。視線穩固之後,發現竟不是一個人。身後那些衣冠齊整的大約是太醫,張弘慎想,當日便是陛下命太醫會診,確認憶瑤神志不清后從默認了秦王將她帶回長安。心中琦思萬千,不自覺地抓緊了身前會風搖曳的花枝。

憶瑤低著頭,接受太醫們輪番的把脈,疏淡的眉宇中儘是隱忍。他可悲地想,即便失去了從前所有的記憶,她仍舊記得需要隱忍,不,還是有不同得,從前的憶瑤顰笑愜意,淺淡間便能勾人魂魄,卻從來讓人猜不透她心中所想。現在的她,美麗如初,卻如一杯清水,輕而易舉便能被陽光射透。

「行了吧。」坐在憶瑤對面的李世民開口,聲音中隱隱夾雜了不耐。

太醫們慣會察言觀色,說了些敦囑之詞,便匆匆告退了。待到人聲散盡,憶瑤倏地站了起來,繞過大樹,走到蔭涼處。隱修正在那裡有一遭無一遭地扇著火,眼前的葯爐穩穩地燒著。

他抬頭懶洋洋地瞟了憶瑤一眼,道:「我往葯里加了些甘草,這次不會那麼苦了。」

憶瑤不動,仍保持著來的姿勢,居高臨下地看他。李世民從身後匆匆追上來,抓著她的手關切地問道:「怎麼了?」

憶瑤用力將手抽出來,推了李世民一把,自然是沒什麼作用,對方仍站在原地動都沒動,只是略帶疑惑地看她。

看出些端倪,隱修站起身來笑眯眯地哄道:「我知道,你不想讓那群太醫來看你,是不是?」憶瑤的臉仍舊緊繃著,卻僵硬地點頭。隱修拿了片荷葉給她扇了扇,輕輕勸哄道:「可你病了,你這病及其罕見,連這些太醫都沒見過。所以他們要來研究研究你,好總結出個治癒的良方,將來給更多的人看病。」

聽他這般說著,緊皺的臉漸漸舒展了開來。樹蔭下,李世民望著雪白纖瘦的背影,面上的表情深幽。

那個躲在花叢后將一切納入眼底的人卻看懂了,她是在怪他,怪他沒用,明知道她不喜歡做什麼事,卻偏偏看上去好像也無力阻止。纖薄的嘴唇緊抿,眉頭不由得蹙了起來,位高權重又如何,爬得越高只能意味著更多無可奈何的降臨。

李世民站在那裡許久,看著憶瑤在隱修的坑蒙拐騙下不情不願地進了寢殿,背影零落而孤寂,仿若身後宮闕萬千繁華與他無關,只是冷暖相對,徒生傷感。

踏遍千山萬水,走過千軍萬馬,穿越朝夕,卻最終換來了這麼個結局。

………………

武德四年,秦王李世民班師回朝,李淵為表彰其一戰滅而過的功績,特賜封其為天策上將,職位在親王、三公之上,僅次於名義上的文官之首三師。此後秦王可正式與太子比肩爭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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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月弦歌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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