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3完整版番外
番外:兩生花
歲月徒流轉,風往人未還。
連天七海會幹涸枯竭,萬里雲荒會分崩離析,世間種種來去如潮汐,今日所存之所有都終將會有幻滅的一天。
許多年前瑤姬離開大興時曾對楊倫說過這樣的話,也是這麼一個月光瑩亮的夜晚,風起忽散,垂落一地梨花雪白如瓣。宮苑裡繁花初綻,煢瓦飛翹,佇立重疊的瑤台宮闕雍容鋪展,那彎明月懸挂於高空之上,像極了依附皇家鼎盛奢華而生的清華裝飾。時至今日,他才知道自己錯得離譜,那彎冷月光芒煥淡,靜悄悄嵌於空中卻能蜿蜒持衡至今,皇權如日中天不可仰視卻如大廈傾塌終成浮光掠影。世間種種,是否早已是註定了結局,時光空自蹉跎,人面空自全非,該有的軌跡從未偏離。
正想著,卧榻旁九龍吞珠上的夜明珠突然不自覺地亮了,幽暗的光芒詭譎而深邃,讓他驀然驚醒起來。瑤姬曾對他說過,若是夜明珠亮了,便意識著有人觸動夜闌山莊里的機關,有人闖了進來。
迅速起身,聽窗外箭矢劃破空氣的尖嘯聲響,常年的吃齋念佛終讓他起了些惻隱之心,隔著半懸的窗帷大叫道:「來者何人,還請速速離去,不要自尋死路。」
箭矢相碰撞的聲音傳來,過了一會兒,男子的聲音中帶著些喘息,那些機關讓他應付地有些吃累:「在下大唐淮南王李道玄,請見聽雨夫人。」
楊倫驚愕,連忙反身將機關關了,開門出去,見一眉目清俊的少年正撫著受傷的肩膀快步走來。少年來不及做其他,便開口道:「憶瑤嫂嫂可在?」
見楊倫面露難色,李道玄已經明了,心中一陣沮喪,還是晚了一步,連忙問道:「果然不出二哥所料,她何時走得?」
風聲颯颯在耳邊,極易讓人產生不安。楊倫看了看眼前這個看上去敦厚單純的少年,問:「可是出了什麼事?」
李道玄在心裡打了個腹稿,長話短說道:「今晚的邙山之約是個圈套,陛下不會赴約,石窟中的人是個替身。山上的各個角落都已布滿了暗哨,若有人行刺,便立時會有萬箭刺出,絕無逃脫可能。」
還未等楊倫作出反應,便聽身後傳來若有若無的一陣吸氣聲。迴廊深幽偏轉,瑤姬長發翩翩覆在暗青色的衣袂之上,月光清幽灑在上面,給人一種虛幻的感覺。李道玄退了退,道:「在下受人之託,不能久留,多謝老王爺救命之恩。」
「慢著。」方邁出去一步,便叫住了。那聲音清靈孤冷,卻給人一種不可違抗的感覺。李道玄回頭詫異地看向瑤姬,聽她問:「誰讓你來得?」
李道玄略有躊躇,未曾回答。卻聽瑤姬道:「是不是李世民?」
少年看向楊倫,見滄桑穩重的他沉沉地點了點,方應是。瑤姬愣了愣,卻盯著梨花滿枝頭的樹梢笑了笑,那個看上去風流浪蕩的小秦王倒真對憶瑤有幾分痴心,這麼個風聲鶴唳的時候也能冒險派人來通風報信。看來憶瑤並非痴心錯付,只是這翻夾縫裡生長的風月之花就此枯萎,倒真讓人可惜。
驀然間卻讓她想起在小村莊里憶瑤問她的那個問題。
「若有一日姑姑找到了七月妹妹,我和她同時陷入險境,姑姑只能救一人,會救誰?」
我會救七月,但我一定會用自己的命來換瑤瑤。」
十幾年前,宮闈傾軋中她選擇了七月,將她帶出皇宮讓她遠離塵囂陰謀,卻將本該安然長大的憶瑤遺留在了漩渦的中心。而今命運往複,是否是上天給她的再一次機會,讓她彌補曾經所虧欠下的債。
微微一嘆,更覺是天意如斯,從憶瑤輾轉落入洛陽的那一日起,就註定了結局。
慢慢走上前去,沖李道玄道:「李淵耳目眾多,你且留在這裡避避風頭,待事情過了再走也不遲。」李道玄猶豫地立在原地,見楊倫似乎面有倉皇地轉身去看瑤姬,後者安撫似的笑了笑:「我自是知道瑤瑤去了哪裡,待我去將她找回來便是。」
那笑容清且淡雅,讓人無法從之聯想到任何決絕慘烈的場景與後果。他遲疑著點了點頭,院落里場景映入眼瞼,成了一生都難以驅散的夢魘。
她有什麼辦法,能阻止這一切,唯有把她自己變成那個行刺君王的人,先瑤瑤一步出手,將暗衛的注意力吸引到她的身上,給瑤瑤示警。
所幸,如她所願,去得並不算晚,時間吻合得就像原本就該是她出現在那裡一樣。但她未曾料到,李淵亦在那裡,不知從哪裡冒了出來,發覺萬箭穿心的人竟是她,沉穩的君王竟也像那個年少的小秦王般失了方寸。或許這父子兩是在賭,賭最終出現在這裡的人究竟是誰。
這便是萬箭穿心的感覺嗎,她並不覺得疼,只是眼前煙雲散卻,不似深夜,竟像是春暖花開的正午,二哥笑意盈盈地朝她伸出手,身後萬丈山闕峰巒疊嶂,祥雲繚繞不散,慢慢通向他們的天堂。這樣的結局比她想象的任何一個結果都美好,循著高疊的石階向下看了一眼,已看不清瑤瑤的身影,合上眼前的最後一個意識,模糊卻又堅定,瑤瑤是不會死得,她的故事還沒有一個結局,怎能就這般倉促了解。
………………
等到消息的時候天光已經大亮,李道玄飛速地奔出了夜闌山莊,留下楊倫呆坐在石階上半天沒有回過神來。
當李道玄回到離宮時,遠遠便聽見隱修的聲音:「四日前我給她吃了一顆護心丹,可生成一股真氣護住血脈,眼下昏迷只是撞到了頭,待我給她施針定能脫險。」
好像場景出現般,卻又隱約有著不一樣的地方。走了進去,方聽見隱修又道:「快去讓人給你包紮包紮,這裡有我。」他一驚,見李世民銀白的衣襟上輾轉落了許多血漬,從胸膛一直滴到裙裾上。他想起護衛所說,彷彿可以看見暗夜裡被流矢射中,卻護住憶瑤從台階上一直滾落下去的李世民,這期間究竟有多少次是壓到了傷口,他定然是吭都沒有吭一聲得。
甩開殿門奔了進去,說幹了唾沫才說服他找了太醫在這裡包紮。李道玄總是偷偷地擔憂地看著躺在床榻上好像氣息全無的憶瑤,一股嘆息直沉入心間。
天子的召見將李世民拉離了憶瑤的床榻前,李道玄緊隨其後,回眸間看見隱修施針的手亦在顫抖,胳膊上汗珠點點,嘴唇蠕動,「丫頭,你要振作些,可不能就這麼睡過去了。」
擔憂若山塢陰影驟然沉落,心虛似的看了看面無表情的李世民,不再言語。
本以為等著的會是一場雷霆震怒,誰知李淵見了他們,問的第一句便是:「憶瑤如何了?」
李世民面無餘色,沉穩應答:「尚未蘇醒。」
李淵便不再說話,看了看案子上立著的牌位,目光沉鶩,「瑤姬生前對朕說的最後一句話便是叫著瑤瑤,朕知道她要說什麼,想讓朕放過楊憶瑤,可惜她受傷太重已經說不出來了。」
李道玄心裡湧上一抹希冀,既是替楊憶瑤高興,也是為李世民鬆了口氣。可是李淵卻說:「朕已不想再追究她,只要你答應今生不再與她見面,朕便可放她離去。」
殿宇外山光湖色飄渺,水光映到李世民的面上,無影無痕。他垂眸淺笑,朗聲道:「兒臣為何要作這般承諾,瑤瑤尚在人世,我們便有廝守終生的可能,免卻了天人永隔的離苦,難不成還有自設屏障自苦一生不成?」
清淺的一句話卻是觸動了李淵的傷處,他隱忍的面上已露怒色,只是似寒非寒地盯著李世民,「這麼說你還是要執迷不悟下去?」
李世民望了眼案桌上的牌位,若有所思道:「兒臣亦不知自己是哪根弦搭錯了,天下美色雲集何苦單單戀上這麼是非纏身的前朝公主,卻原來是深得父皇所傳,子承父好罷了。」
「你!」蟠龍紋繡的袖子前展,君王震怒,服侍近前的宮女內侍密密麻麻跪了一地,李道玄不動聲色地扯了扯李世民的袖子,卻聽一個宮女慌慌張張地跑來,在殿外喊道:「殿下,夫人醒了。」
他只覺得自己的眼睛上的脈搏跳了跳,反應過來時,已不見了李世民蹤影。
沉香化作霧氣婉轉飄散,殿宇內清香繚繞不絕,李世民輕輕按了按胸膛前的傷處,銳利的刺痛傳來,卻會雀躍得,提醒著噩夢散盡,他終究從上天那裡將愛人奪了過來。
進入殿內卻覺氣氛古怪得很,宮女內侍全部退到了殿門口,眾人面面相覷,臉上神色詫異而尷尬。
遠遠見著,隱修和盈珠端著湯藥圍在床榻前,好像在殷殷不倦地勸著什麼。床上的憶瑤,長發披散幾乎遮住了半張臉,用被子將自己的整個身子裹起來,目光瑩亮迷茫而戒備地盯著眼前的一切。
慢慢走上前去,方喊了聲:「憶瑤。」她便像是受傷的小狐狸,在被子里向後挪動了挪動身子,警惕地看他。
不好的預感從心裡滋生,他試探地看了看隱修,見那人正一臉憂戚地望地。
隨即下令:「上去按住夫人,讓隱修把脈。」
番外:兩生花
猶豫而躊躇不前的宮女們聽得主上命令再不遲疑,烏壓壓地圍了上來,雖然主上授意要按制住憶瑤的掙扎卻很是費了些力氣。白皙纖瘦的手腕像冷玉雕琢而成,滑膩而易碎,那低小的嗚咽聲中含著孤獨而無助的凄愴,在壓制中愈發勾起人的憐憫之心。再不能動彈時,見憶瑤微微抬了抬下頜,烏黑濃密的頭髮下一雙眼睛清靈凈澈,正包含怨憤地盯著李世民。
隱修手指顫了顫,搭上憶瑤的脈搏,半天沒有移開。他伸手撫了撫憶瑤垂落至臉頰處的髮絲,盯著她的瞳眸細細鑽研起來,雙手被縛的憶瑤突然劇烈地掙紮起來,躲避著他的碰觸,宮女們愈發手足無措起來倉皇間將她的胳膊掰至身後,被衾滑落,玉色寢衣后肌膚上留下道道紅痕。
聽得一聲斥退,眾人如釋重負地鬆開,脫離困囿后尚未完全伸展開胳膊已被人重新壓制住。玄底錦衣上,鮮紅的夔紋如流雲般舒展,她被人按住後腦勺緊貼在玄衣上,半面臉朝內眼前玄紅一片。在空白而清澈的腦中突然生出一絲惱意,但又好像被對方猜中了心思,欲要反抗的胳膊被緊緊箍住,以一種霸道佔有卻又寵溺的姿態。
這等微妙的感覺令她怔愣,也只安靜了片刻便不安分起來,然而頭頂傳來溫柔的聲音:「乖一點,別動。」帶著輕哄誘勸的溫潤,亦有濃郁的拳拳深情在其中。
那顆自醒來便一直懸浮的心好像突然沉了下去,從惴惴不安變得安寧下來,便不再動,只安靜地倚靠在李世民的懷中,柔順地眨眼。
隱修將手收了回去,面色沉冷含憂,道:「看上去像是頭撞到石頭上,生了腫塊壓住了腦中經脈……」他側面看了看憶瑤,試探著問她:「你認識我嗎?」
扣在頭上的力道輕了些,她將臉移開那人的胸懷,茫然地看他,眸光靜如止水。明顯感覺到抱著她的人身體緊繃了起來,彷彿跟著她緊張,隱修突然抓住她的胳膊,逼問道:「我問你認不認識我,說話呀。」
憶瑤瑟縮著將胳膊往回抽,垂眸眉目突然蹙了起來,彷彿在強壓著痛苦。李世民驟然拂掉隱修的胳膊,將她重納於懷中,用手支著她的重量,問:「怎麼了?哪裡不舒服……」話音幾乎未落地,兩人已經緘默了聲音,兩道粘稠的血從憶瑤的耳朵中流出來,她用手捂住額頭,目光掙扎而迷離,漸漸失了焦准癱軟地暈倒在李世民的懷中。
蒼白的面色幾乎水一般的透明,眉宇疏淡像畫在上面隨時可擦去似的,粉淡的唇色泛白,輕輕抿著。李世民不安地觸了觸她的鼻息,隨即鬆了口氣,眼見著耳邊流出的血已經凝固,用衣袖輕輕地拭去,卻聽隱修在他身後道:「看來那個腫塊並沒有完全壓住經脈,若用銀針誘導興許可以疏散開來……」
「你有幾成把握?」李世民講憶瑤放在床榻上,頭都沒有回便問。
「至多五成。」
殿中瞬間沉默,只聞鼻息聲緩緩,李世民將被衾蓋好,仔細地握好被腳,彷彿在做著這世上最重要的事情。完成好這一切,他坐在床榻邊,伸手撫上憶瑤的臉頰,聲若幽嘆:「我只想讓她好好活著。」
「如果不治呢,不冒險去疏散那腫塊,她活下去的希望會不會大一些。」
隱修怔了怔,隨即提醒道:「趁著血塊未穩,是最佳的治療時期,若是拖延下去,恐怕根深蒂固之後……」
「之後會怎麼樣?」李世民乾脆地問。
「她的意識便很難恢復,記憶不存,心智不全,別說從前的七竅玲瓏,就是連尋常孩童的思敏都達不到。」
門外傳來一陣氣喘吁吁,李道玄背靠著門,半彎著腰,道:「二哥,出事了,滕王他……」
李世民抬頭:「滕王怎麼了?」
「他……歿了。」
…………………
佛苑中焚香繚繞,躑躅花綻放,落日的餘暉,輕風中,紅霞滿天。李道玄在佛殿上低聲詢問住持一些事情。李世民隨手從香筒中抽了幾根香在蠟燭上撩了撩,星火如夜中俏皮眨動的眼睛,驀然讓人沉重起來。
眾人散去,李道玄悄然回到李世民身後,卻還是壓低了聲音道:「是南陽公主最先發現的,她醒轉過來之後靜養了幾天,聽說瑤姬公主已死,便想向滕王探聽一下嫂嫂的消息,誰知發現了他的屍體。」
李世民將香插入香爐中,用手扇了扇嗆人的煙,不動聲色道:「在滕王身邊可有發現什麼書信之類的東西?」
李道玄搖頭,見二哥的神色古怪起來,聽他嘆道:「看來我們還得再去一趟靜月庵,拜訪南陽公主。」
李道玄不解,卻見對方的神情凝肅起來,似是凝著香燭,卻幽深起來。殿門外傳來細碎的腳步聲,打破了佛殿的寧靜。紫諾匆匆忙忙地跑進來,道:「殿下,不好了,楊妃娘娘不見了。」
寬大的衣袖驟然擺動,身體急速轉過來,掃落案桌上殘留的灰漬,李世民面色凜冽地冷聲道:「什麼時候的事?」
紫諾道:「就是殿下剛剛離開離宮。」
李道玄猜測道:「會不會是陛下……」李世民看了他一眼,面龐冷沉著問道:「隱修呢?也一同失蹤了么?」
見紫諾點頭,寒霧繚繞的臉色緩和了些,沖李道玄道:「我們現在就去靜月庵。」
天色已漸漸有些暗了,馬蹄聲踐踏疾馳,揚起無數煙塵。這一次卻有些避著人了,李道玄思索著陛下怕滕王一事牽扯出些不必要的流言,畢竟是隋朝宗室,便派自己的兒子親查,只是到靜月庵李世民卻尋了條最隱蔽的路,只他們兩個人。李道玄有些不解,但見二哥一路上眉目緊凝,想必是擔心憶瑤安危,好幾次即將脫口的詢問給生生壓了回去。
靜月庵之行,卻碰到了意想不到的人。
一身縞素的夕顏見到來人怔了怔,李道玄正琢磨著說些安慰的話打個招呼,李世民已風一般地往廂房跑。果不其然,素紗青帳后,一襲纖弱的身影橫卧在床榻上,只草草裹了披風,長發翩垂,包裹著沉睡的身軀。緊緊跳動的心驟然平靜下來,關門的聲音響在身後,夕顏和李道玄走進來,清幽的女聲辨不清悲喜:「殿下來得好快。」
那日德卿和簫笙與憶瑤約好在關隘外相聚,憶瑤遲遲未來。眼看暮色深重,蕭后本是擔心憶瑤對她有心結不肯來見,因而整夜忐忑。德卿則擔心自己的母后久留關外會有危險,提議率先趕回突厥,憶瑤既有什缽苾當護花使者自然不會出什麼差錯。簫笙對她的提議並無異議,卻在半夜眾人將啟程時偷偷潛回了洛陽。德卿料想他是不放心憶瑤,慮及臨行前洛陽劍拔弩張的情形,深知是自己太過自私竟再度置親妹妹的生死於不顧,便勸服蕭后先回草原,自己再回洛陽一探究竟。誰知回來后竟是這個情形,憶瑤生死未卜,滕王叔自裁身亡。
她不由得想起當她提議先回突厥時,簫笙對她說過的一句話,「或許你和蕭后都對瑤瑤有心結,但她曾未對不起任何人,從來只有別人對不起她。」
恍然回顧過去的年月,才發現原來虧欠這個妹妹已如此之多。
李世民冷冷地瞥了眼跟在德卿身後的隱修,後者有些無辜地望房頂。
「世民今日來,有兩件事,望姐姐行個方便。」他謙肅以待,視線卻總是不自覺地瞟向紗帳后昏迷的身影。
德卿自然察覺到了,疏冷地笑了笑,道:「殿下但說無妨。」
李世民將視線收回來的途中意味不明地看了眼夕顏,道:「滕王坐化時身邊遺留的書信,煩請姐姐交出來。」
德卿未曾預料到地驚愕,卻又含謔地挑了挑眉,李世民道:「滕王一生淡泊,所慮別人總多過自己,他若在此時散手人寰,必然是會放心不下自己的兩個侄女。所以我猜測,他興許會留下書信乞求父皇手下留情。」見德卿冷凝的面龐,他的唇不自然地挑了挑:「如此淺顯的道理,世民能料到,父皇必然也會料到。那書信姐姐看過便罷,留著也沒什麼用,不若交予世民拿去交差。」
她垂眸思忖,夕顏已從袖中拿了出來,卻並不交予李世民,掂在手中看了眼沉睡的憶瑤,輕笑道:「若是憶瑤清醒,她會怎麼說呢?楊家的子女自有自己的命數,不需乞求賊子饒恕?」李世民劈手奪過,聲音中沒有溫度:「可她現在不清醒,不知道寧為玉碎的高風亮節。」
夕顏翹了翹眉角,言語中咬牙切齒:「憑什麼,李淵害死了瑤姬姑姑,害得憶瑤神志不清,最後……」聲音中已有了泣意:「逼死了我父親,殺人兇手可以安坐明堂,受害的人卻要躲躲藏藏終日惶恐不能自安,世間公理正義何在?」
李世民冷峭地笑,卻有種凄涼的意味,語氣寒涼:「何在?你自己想吧,若實在想不通就去問父皇。」
「你!」夕顏的滿腔悲忿被他嗆了回去,緊哽在嗓子眼,難以疏散。此時卻見素紗撩動,紗帳后的人似乎醒了,正慢慢地從床上爬起來。
夕顏奔過去,掀開帳子扯著那懵懂醒轉過來的憶瑤,凄厲著聲音喊道:「你憑什麼能變成這個樣子,憑什麼就這麼心安理得地忘了這一切,都是因為你……」被李世民拽了出去,隨手一推便猝不及防地跌坐在地上。憶瑤歪頭看向梨花帶雨的夕顏,卻沒有了初醒時的恐懼,眼球滴溜溜地轉了轉,摸摸自己的臉,好奇地盯著夕顏。
李道玄將夕顏扶起來,勸道:「二哥也是為了你好,現如今陛下待你還算親厚,但若讓她知道你看了滕王的遺信知曉了這一切,難保不會疑心你有怨恨,屆時你的日子還會這麼好過嗎?」
夕顏默然將淚拭凈,艷麗的面龐煥然一新,清冷笑道:「好,我什麼都不知道,我也沒有來過靜月庵,我這便回去,回去等著看看這風光無限的大唐會有什麼好下場。」說罷決絕地推門出去,留下李道玄半天沒有反應過來。
窗外已經黑透,一片銀白的光華溫柔地撒在堂上,月亮早已升起,靜靜地掛在天上,玉盤般美好。
憶瑤安靜地坐在床上,沉默地看著眼前這一切,光影繚亂未曾在她眼中留下絲毫痕迹。德卿轉眸望了她一眼,沉沉道:「那麼便說第二件事吧。」
李世民凝望著憶瑤,目光轉瞬凝深起來,道:「我要帶憶瑤回長安,希望姐姐不要橫加阻攔,自然,攔也是攔不住得,只怕傷了和氣就不好了。」
德卿陡然大笑,語帶譏諷:「帶她回長安?不說她現在這個樣子,就是從前心思縝密冰雪聰明應付起長安的勾心鬥角尚且心力交瘁,現如今單純如痴兒的憶瑤,如何能抵擋得住帝都的波濤洶湧。你現在肯護著她,不過是念曾經的舊情,日子久了呢,有哪個男人會喜歡一個痴傻的女人一輩子。」
憶瑤不安分地撥弄了下床幃上懸挂著纓穗,李世民滿目愛憐地撫了撫她的眉角,問:「姐姐想如何?」
「我想讓隱修施診,為憶瑤消除腦中血塊。」
伸出的手僵了僵緊壓在憶瑤的面上,她似乎感覺到了對方的不安,憂戚地抬起眼睫,緊張擔憂地看他。碰觸到這種清澈而柔弱的眼神,激蕩的心一下子平靜下來,李世民握住她的手,堅決道:「隱修並沒有十成把握,若憶瑤出了什麼意外,姐姐便能安心了嗎?」
德卿的面上晃過一絲倉皇,隨即被掩蓋了下來,仿若無情道:「那也是她的命,好過痴痴傻傻得到頭來被人玩弄拋棄得好。」
李世民突然明白了,如暗夜中驅散迷霧逐漸清明起來,直截了當地問:「要世民如何做?」
德卿深深欽佩眼前之人的睿智與反應機敏,便也明人面前不說暗話,泠聲道:「要說名分,你再喜歡憶瑤她也不過是三妻四妾中的妾。天子親王身邊的姬妾可增可減,向來都是沒有數的,也是最容易被取代得。唯有一妻……」一直糊塗的李道玄好像也漸漸明白了,原來南陽公主是以退為進。他卻是緊張地看了李世民一眼,聽她繼續道:「我知道現在李淵看你看得緊,妹妹又是他的忌諱,所以不會逼你立即做決定。只是若將來有一日,你能執掌天下權柄,再無人可以掣肘,難不成還要讓憶瑤一輩子都為人嬖妾,她吃了這麼多苦,受了這麼多罪,身邊親人所剩寥寥,這一切都是拜你們李家所賜。還債也好,一個皇后之位不過分吧?」
李道玄有些反感她的言無遮攔,冷然提醒道:「公主請慎言。」對方卻不以為意,淡然道:「先下都沒有外人,兩位殿下也不必遮遮掩掩,只是說答應還是不答應。」語罷有些咄咄逼人地緊視著李世民,見他不語,嘲諷地笑道:「怎麼?是捨不得家中嬌妻受委屈,好,我不勉強,瑤瑤還我,此後她是生是死都與你無關。你既做你的風流秦王,如花美眷左擁右……」
「我答應。」
有著塵埃落定的靜默,亦有著誓言般的決絕。屋內燭光盈亮,他隨手扯下幔帳青紗,自桌前攜起毫筆急速書寫起來,李道玄上前制止:「二哥,若此物流傳出去,罪同謀反,請三思。」
李世民穩然道:「這裡的人皆是利益相關之人,若傳了出去,必然會被殃及,你有什麼可擔心得?」
李道玄便不再阻止,退回來看向床榻,沒了青紗的遮掩,可見憶瑤正在漫然地玩著頭髮,將髮絲撩到唇前輕吹,像個無憂無慮的孩子。全然不知,有一個人為了她許是將自己一生的前途生死都充作了賭注。
番外:兩生花
洛陽連日陰雨,陰霾不散。而王駕已收拾妥當,準備啟程。桐花樹下,盈珠將冒著熱氣的湯藥端過來,坐在樹下石桌旁的憶瑤遠遠望見便開始皺眉,盈珠將湯藥放到石桌上,砰的一聲,瓷碗碰觸到石頭的聲音,堅而脆。
憶瑤沮喪地把頭低下,盈珠在耳邊輕聲哄道:「公主乖,把葯喝了病才能好啊。」
說著輕輕摘掉落到她頭髮上的花瓣,滿目寵溺地殷殷望著她,憶瑤嘟了嘟嘴,還是將碗拿了起來。
樹上突然劇烈搖晃起來,抖落些樹葉下來,憶瑤眯著眼睛迎著太陽抬頭,隨即輕輕一笑,纖薄的唇線上彎,精緻的面龐如玉雕琢。
隱修露出半個頭來,銀白的頭髮有些亂,但兩隻眼睛卻晶亮晶亮得,正好像在找什麼。憶瑤仰頭看了一會兒,脖子有些僵,用手揉了揉,問他:「你在幹什麼呢?」
「我的乖乖不見了。」隱修只拋下這麼一句,就又將頭縮回了雜亂的樹杈枝蔓中,專心致志地探尋起來。憶瑤癟了癟嘴,這是她表示疑惑的慣常動作,盈珠便笑道:「準是他養的什麼葯蟲之類的東西,真是物隨人性,跟他一個樣兒。」
憶瑤便不再看他,垂眸輕淺地微笑,彷彿弄明白了一件事對她來說當真是件值得高興的事情。轉過身想在石凳前坐下,卻在回身的一瞬瞥到叢林里枝葉動了動,透過縫隙見到一個人隱約藏在哪裡,見被她看到竟也不躲閃,只目光怔愣地盯著她,眼睛里彷彿有悲戚在流動。
她很是好奇起來,往前走了幾步,陡然聽到紫諾鈴鐺般的聲音正在吩咐宮女收拾東西準備啟程。眼珠只這麼轉了一瞬,再回來時那個人已經不見了。盈珠走上前來半攬著她的腰,體貼地問道:「冷嗎?」她搖了搖頭,看見紫諾笑吟吟地碎步走過來,遠遠便道:「夫人,我們終於可以回長安了?」
憶瑤明顯感覺到盈珠的手僵硬了片刻,聽她問:「怎麼,陛下要啟程了嗎?」
「是,鑾駕已經準備妥當,五日之後便可回京。」
憶瑤有些索然無味地往回走,走了幾步,突然回頭問道:「你剛才看見有人在那裡嗎?就是那個地方。」伸手指了指花叢,紫諾回頭看了眼,隨口道:「方才見著禁衛服的人在附近走動,大約是近日聖駕迴鑾有些忙碌,平時這些人是不準到內苑來得。」
憶瑤漫然地點了點頭,那樣深沉悲切的目光總在腦海里縈繞不去。
………………
夜中霜華初降,稟報完日常事宜之後,房玄齡遲遲沒有離去。正埋頭整理文書的李世民看了他一眼,道:「還有什麼事嗎?」
房玄齡道:「臣想向殿下舉薦一人。」
見李世民點了點頭,他道:「是離宮禁衛長展衛風,此人雖任武職,但為人謙謹睿智,進退有度,而且……」他左右看了眼,壓低了聲音道:「他是劉文靜的遠親,被巫蠱之案連累才改名換姓逃到了洛陽。」
聽到李文靜的名字,李世民手中的動作頓了頓,思忖片刻問道:「是他向你求官?」
房玄齡道:「他只是希望能在殿下手下營事,至於官位高低並不在意。」
「不在意?」李世民笑道:「搭上了房大人,再不濟也不會比區區一個禁衛長低吧。」
房玄齡穩健地搖頭:「若是換了別人也許是另有所圖,但展衛風這樣說,必定便是這樣想,這個向來耿直磊落,殿下見上一面便知。」房玄齡知李世民素來愛才,秦王府俊彥豪傑齊聚,但卻也忌諱一昧鑽營之輩,此番他前來舉薦一個名不見經傳而又無所建樹的人,必定會讓他有所顧忌。但他也深知李世民對他的信賴,想來添置區區一個幕僚大約不會遭到拒絕。
果真如他所想,李世民痛快地答應了下來,卻也只應准從最末的文書做起,房玄齡已是喜出望外,恨不得立即告知那位忘年交。
待得他要告退時,被李世民叫住了,灰濛濛的燭光里年輕的統帥慢慢站起了身,道:「既然是進秦王府,那便不必繼續隱姓埋名下去,只管恢復他從前的名字便是。」房玄齡一愣,顯然沒有料到主上的這番言辭,腦子裡迅速思索起這其中的厲害關係。雖說劉文靜案已過去了兩三年,秦王權勢已不可與那時同日而語,只這麼明目張胆地收容罪臣親眷,陛下那裡……
似乎看穿了他的顧慮,李世民溫潤一笑:「我就是想試探試探,父皇對本王與太子是否亦如當日那般涇渭分明。」
房玄齡瞭然,隨即便有些凄楚,世間總有不公事,便是眼前這個豐華雍貴佔據天下風騷的秦王殿下,所遭受的不公待遇日積月累亦不會少卻尋常人家不受寵愛的公侯子弟。
翌日,天剛亮房玄齡便將結果說與了展衛風,後者自然喜形於色,向來冷峻的眸光里亦多了些溫暖光澤。聽得房玄齡說可用回從前的名字,卻是沉默了片刻,道:「屬下家姓張,父生前取名弘慎,只是許久不用,叫著竟覺有些彆扭了。」
房玄齡捋了捋短髭笑道:「叫起來了便會習慣,我自見你第一面便知你必不會為池中物,以後我們共同輔佐秦王,便知弘慎必然前途無量。」
張弘慎作了些適當的謙遜之詞,便心滿意足地告辭。誰知走了幾步被房玄齡叫住,半是玩笑,半是認真地問道:「我知道弘慎將前途看得淡,出言相求我又不是你一貫的作風,雖說有些疑惑,可……你總得圖些什麼吧?」
聞言張弘慎的臉色微微變了,有些窘迫顯於清雋的臉上,但隨即被他掩藏了起來。見狀房玄齡瞭然而寬宏地笑道:「弘慎自然是有分寸的人,知道什麼該想什麼不該想,與人於己都不會做出出格的事來。」
桃紅竹綠之下,他迎著風不知想些什麼,剛毅冷峻的面龐亦顯得柔和了幾分,卻是自諷地笑道:「自然不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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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弘慎做夢都沒想到接下的第一份任務竟是商定秦王殿下迎娶韋若小姐的議婚禮單。望著紅錦灑金的禮箋嘲諷似地笑了笑,卻覺心裡像堵了口悶氣,分不清從何而來,是為那個人不甘,還是為自己覺得悲哀。
秦王身邊的每一個人,上至文臣武將,下至內侍隨從皆對他畢恭畢敬,心悅誠服。他清楚地知道,自己的心非是如此。對於一個男人,就算他有了曠古爍今煊赫功績,有雍容顯赫的身份地位,也掩蓋不了那令人覺得可恥的薄意寡情。
心中千思萬緒,竟又走到了這裡。陽光明媚,空氣中竟隱約有了花開酴醾的頹然之氣。他知道自從病了之後,憶瑤是很安靜得,那語笑嫣然大多是出自別人,或許經過了在洛陽的許多波折,該高興的人實在太多了,稱心所願的皇帝陛下,即將嫁入皇家的韋妃娘娘,還有那個權勢美人雙得的秦王殿下。但這其中絕不會有她,在這紅瓦綠牆之內,與她而言從來只有失去。
吹起了一陣風,目睹著一抹白衣翩然而至,桐花搖曳,他不自覺地躲到花叢后。視線穩固之後,發現竟不是一個人。身後那些衣冠齊整的大約是太醫,張弘慎想,當日便是陛下命太醫會診,確認憶瑤神志不清后從默認了秦王將她帶回長安。心中琦思萬千,不自覺地抓緊了身前會風搖曳的花枝。
憶瑤低著頭,接受太醫們輪番的把脈,疏淡的眉宇中儘是隱忍。他可悲地想,即便失去了從前所有的記憶,她仍舊記得需要隱忍,不,還是有不同得,從前的憶瑤顰笑愜意,淺淡間便能勾人魂魄,卻從來讓人猜不透她心中所想。現在的她,美麗如初,卻如一杯清水,輕而易舉便能被陽光射透。
「行了吧。」坐在憶瑤對面的李世民開口,聲音中隱隱夾雜了不耐。
太醫們慣會察言觀色,說了些敦囑之詞,便匆匆告退了。待到人聲散盡,憶瑤倏地站了起來,繞過大樹,走到蔭涼處。隱修正在那裡有一遭無一遭地扇著火,眼前的葯爐穩穩地燒著。
他抬頭懶洋洋地瞟了憶瑤一眼,道:「我往葯里加了些甘草,這次不會那麼苦了。」
憶瑤不動,仍保持著來的姿勢,居高臨下地看他。李世民從身後匆匆追上來,抓著她的手關切地問道:「怎麼了?」
憶瑤用力將手抽出來,推了李世民一把,自然是沒什麼作用,對方仍站在原地動都沒動,只是略帶疑惑地看她。
看出些端倪,隱修站起身來笑眯眯地哄道:「我知道,你不想讓那群太醫來看你,是不是?」憶瑤的臉仍舊緊繃著,卻僵硬地點頭。隱修拿了片荷葉給她扇了扇,輕輕勸哄道:「可你病了,你這病及其罕見,連這些太醫都沒見過。所以他們要來研究研究你,好總結出個治癒的良方,將來給更多的人看病。」
聽他這般說著,緊皺的臉漸漸舒展了開來。樹蔭下,李世民望著雪白纖瘦的背影,面上的表情深幽。
那個躲在花叢后將一切納入眼底的人卻看懂了,她是在怪他,怪他沒用,明知道她不喜歡做什麼事,卻偏偏看上去好像也無力阻止。纖薄的嘴唇緊抿,眉頭不由得蹙了起來,位高權重又如何,爬得越高只能意味著更多無可奈何的降臨。
李世民站在那裡許久,看著憶瑤在隱修的坑蒙拐騙下不情不願地進了寢殿,背影零落而孤寂,仿若身後宮闕萬千繁華與他無關,只是冷暖相對,徒生傷感。
踏遍千山萬水,走過千軍萬馬,穿越朝夕,卻最終換來了這麼個結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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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德四年,秦王李世民班師回朝,李淵為表彰其一戰滅而過的功績,特賜封其為天策上將,職位在親王、三公之上,僅次於名義上的文官之首三師。此後秦王可正式與太子比肩爭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