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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曲哀囀弦歌終要有落幕的時候,山河霽月風光依舊,卻不知曲終人聚散。帝王心,是紅塵輾轉遺落的孤枷,卻並非她的宿命,亂世將盡之時天地賦予的契機能否將她帶回最初,那般葉清空明塵光平淡的歲月,而執守在前路等候著不肯離去的人,又會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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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德五年
上元節的月亮格外的圓,年後稍稍冷寂下的氣氛又活泛了起來,侍女們忙著往檐下掛燈籠,白天的時候我還被盈珠逼著穿了那套刺繡繁複沉重的深紫色禮服,與之匹配的那套頭飾赤金打造得,隱修拿在手裡掂了掂,說至少有十斤。
我戴了一天脖子都快給壓斷了,央求紫諾給我摘下來,她嬌柔地笑著勸道:「夫人從前也經常戴這套頭飾得,並不會因此而不快,待得時間久了就會習慣得。」
我疑惑,經常?莫非從前的我很喜歡這身妝扮?那簡直是件不可思議的事情。
看著我明暗不定的神色,紫諾眼珠轉了轉,柔聲道:「從前的夫人最是端莊嫻靜,無論多麼複雜的禮節都不會有絲毫行差踏錯,尋常節慶做得比誰都好。」
她說這話時,隱修輕咳了一聲,神色怪異地靠在牆角揉額角。我卻是拚命地在腦海中循著紫諾的描述搜索著關於從前的片縷,觸到的只是一片空白。我已經沒有了初蘇醒時那種如踏在棉絮里虛浮恐懼的感覺,這個世界於我而言是一張白紙,相互間的陌生卻又不盡平等。我的生命是從前的延續,彷彿每個人都知曉關於我的一切,唯獨我自己茫然不知。
入夜時分,盈珠笑吟吟地讓我去摸門釘,嘴裡念叨著:「人丁興旺……」身旁的侍女臉都紅了,我不明所以地站起來,隱修正在身後幫我扶著那奇重無比的頭飾,隨著我的起身調整了個姿勢。卻聽在一旁久久沉默的慕夕嘀咕了一聲:「原本是興旺,可偏便宜了別人。」被紫諾瞪了一眼,便不再言語。
聽著她們私下裡的言語,盈珠的臉頓時晦暗了不少,也不再讓我去摸門釘,人也有些心事重重的樣子。見狀,慕夕揚聲道:「還是給夫人把頭飾拆下來吧,節慶也過了,入夜之後殿下於禮也不會來了。」
見盈珠點頭,十幾個侍女烏壓壓地圍上來給我拆卸,說實話戴的時候也這般架勢,十好幾個人費了半個時辰才綰好發。隱修退到一邊,赤金流燦的光芒漾到他的臉上,竟顯出些高深莫測的意味。
戌時剛過,我就穿好褻衣躺在床上了,臉上塗了一層隱修新制的花泥,據說對於養顏有奇效。就在我眼皮打架的時候,燈燭晃了晃,那張甚是滑稽的臉出現在我床榻前,我揉眼睛,卻粘了一手未乾的花泥。他從懷裡掏出絹帕給我擦了擦,悄聲道:「快起來,我帶你出去玩。」
出去?我坐起身來,將散落的頭髮從身後拿過來在手中捋了捋,猶疑道:「盈珠和世民都說,不可以出去。」
他的面上泛過極為不屑的神情,在我額頭上彈了個爆栗,叱道:「他們說什麼就是什麼,膽小鬼。」
我吃痛地捂住額頭,他已經起身從架子上拿了衣服下來,居高臨下地說:「快換,錯了時辰就趕不上花燈了。」
「可是……」我遲疑地嘟囔,只覺眼前陡然一黑,那衣服兜頭落下,正蓋到我的頭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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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愛玩,更不喜歡熱鬧,平常最喜歡的活動就是坐在苑子里的石凳上曬太陽,綉盈珠教我的花草鳥卉。所以眼前的光怪6離炫目多彩只能如煙匆匆掠過,激不起半分興趣,只是讓我更加擔心會被發現而惴惴不安。
察覺到我的心不在焉,隱修沮喪地說:「你這人怎麼這麼沒勁,好容易遛出來還總苦著張臉。」
我低著頭悶悶地說:「可我們為什麼要遛出來,在秦王府里過得那麼好,幹什麼要跑到外面來。」
他拉著我的手穿梭在人群中,仿若恨鐵不成鋼地吼了句:「笨蛋,被人欺負了都不知道!」
今夜的隱修格外古怪,總說些不著邊際的話,我在他身後思忖了半天,都沒想出來到底是誰欺負了我。
見他陰沉的臉有些山雨欲來的氣勢,遂笑嘻嘻地上前揪了揪他的鬍子,哄道:「不要生氣了嘛,生氣容易老。」他緊繃了一會兒,沒繃住,撲哧一聲笑了出來,有些無奈。
有了這一出我也不好總念著要回去,也只好打起精神和他逛起來,隱修從琳琅滿目的貨架上撈了一個狐狸面具,在我眼前揚了揚,我微笑著說:「好看。」
他付錢買了下來,正欲離開,卻發覺周圍不自覺間聚了好多人,打眼看去,錦衣華服,皆是鮮衣怒馬少年。有一個青衣少年搖著扇子走上前來,笑容和煦,到我跟前掬了一禮,溫文爾雅地道:「在下東宮太子長史劉意,敢問這位小姐芳名。」
我一愣,眼前狀況讓我愈發糊塗起來。隱修在旁邊咳嗽了幾聲,那人立馬將臉轉向他,言笑嚴妍道:「這位長者想必是小姐的父親,在下有禮了。」
我撓頭,有些無辜地看向隱修,他的眉毛快要揪成了結,惡狠狠地盯著那個劉意,大許察覺出什麼,他磕磕絆絆道:「怎麼?在下猜錯了,那……」
「公子誤會了,這是我們家的夫人。」一聲清朗之音破空傳來,透過重重人群,翩然而至。隱修在旁念了句:「弘慎。」來者風華自儀,年輕而俊朗,步履間氣度自現。他到我身邊,含笑道:「夫人自家中出來怎也不說一聲,殿……大人都快要急死了。」我一慌,卻見他笑意緋濃竟一時辨不清真假,周圍自人群中傳來一陣失望的嗟嘆,劉意明媚的笑容亦僵在臉上,整個人都塌了下去。
弘慎與隱修一左一右擁簇著我從這喧囂中走出來,一偏離人群,隱修便滿是戒備地拉著我躲開弘慎:「你怎麼在這兒?」
他甚是無奈地仰頭,「我一個閑職,既不夠格參加皇家禮宴,又不曾另闢府宅,實在沒有去處,只好出來逛逛了。」
隱修還是狐疑,問道:「不是李世民派來得?」
弘慎笑道:「秦王殿下怕是早就忘了還有我這一號人,即便是護花使者,又怎能輪得到我呢。」輕飄的語調中透著歡快之意,好像被遺忘是一件令人高興的事。
隱修沉著的臉色緩和了幾分,被花火映得添了些暖意,拉著我走了幾步,遙遙向他道:「快跟上吧,我聽說前面有胡姬表演呢。」
身後響起急速的腳步聲,融入周圍的笑語嫣然,像春風般暢快雀躍。
我回頭,笑眯眯地沖他道:「你是不是還沒有娶妻啊?」
他一僵,臉色微紅地點頭。我道:「我們家有個姑娘叫紫諾,她長得漂亮,又心靈手巧,還善解人意,最重要得是我覺得你們很般配……啊!」
我尖叫了一聲,只覺眼前晃過一個人影,將我從隱修的手中拽了過去,周圍狂風驟起聲囂震爍,眼前著離他們越來越遠,我卻掙不開那人的束縛,透過人影憧憧,看見隱修和弘慎好像被人絆住了,只能焦急倉惶地看向我。
被人拖進了馬車裡,眼前一黑被蒙上了一塊布,手和腳也都被綁住了。我的心撲通撲通地跳,茫然地朝著一片黑暗的虛空抬頭,聽見一個惡狠狠的聲音傳來:「不準叫,也不準亂動,不然劃破你的臉。」
我嚇了一跳,好像臉邊真得停了把刀,忙點頭。
卻好像有人笑了,被人用手指挑起下頜,道:「真是個聽話的美人。」那濃靡的笑聲里好像夾雜了別的意味,讓我很是不舒服,卻又不敢反抗,只能悶聲聲地說:「放手好不好,脖子累。」
手慢慢地放下,途中在我□的脖頸上流連,油膩的手在我的肌膚上摸來摸去,我不滿地蹭了蹭,好像有人叫道:「行了,別揩油了。要是她將來告狀,可得吃不了兜著走。」
那人果然止了繼續向下的動作,彷彿不滿地重重打在坐墊上,吼道:「媽得,那個油頭粉面的小白臉還挺有眼光。」
馬車漸漸停了,外面的人回了句:「誰讓人家現在正得寵呢。」
被人從馬車裡拉出來的時候,我靠著車背都已經快睡著了,壓著我的人說了句:「你還真是沒心沒肺,這樣都能睡著。」我睡眼惺忪迷迷糊糊地回了句:「我有心有肺你們就能把我放了?」眼睛看不見,手也動不了,我動用自己所能動用的所有智慧都想不出這個時候除了睡覺還能幹什麼。
漸漸得隨著腳步周圍安靜了下來,彷彿有一扇門把所有聲囂都關在了門外。周圍歌聲婉轉,還有悠抑揚頓挫的簫聲漂浮在耳邊。
眼前的布被人拿掉,有些不適應突如其來的光明,半眯著眼睛微微躲開,有人伸出衣袖在我面前擋住,溫聲道:「小姐,得罪了。」我抬眸,有些驚愕地半張著嘴,劉意?
我們現今在一處狹窄幽長的迴廊上,四台開闊的格局,從迴廊可直接看到一樓胭脂濃媚,水袖繚繞,歌舞不絕。四周聚了些許人,往上面扔金子,扔新鮮的花束。我偏頭,向他投去疑惑的目光,他緩緩一笑,「小姐且在門外稍等。」說完推門進了一間廂房,那兩個押送我的人已退到了樓梯處,並十幾個人站在那裡值巡。
我好奇地緊貼在門面上,聽裡面好像有不少人,聽其中一人道:「皇家禮宴本就隨性了些,官員阿諛奉承不甚恰當也是常事,殿下這般託病離席,可是會讓人覺得心胸不甚寬廣呢。」
又有一個人道:「便是走了又如何,眾人都奉承秦王,難不成還讓太子附和他們嗎?」
聽到秦王這兩個字眼,我一怔,他們卻將話鋒轉了,略有些戲謔道:「瞧劉意這麼心不在焉得,倒是什麼樣的美人還得讓太子給你做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