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6大結局(二)
東籬日向晚,渠水若鏡色,眼前之景便是竹曳枝遙,流水清澈,山隘中有終日繚繞不盡的霧靄,給清幽化外之景蒙上了一層溫婉的面紗。
恪兒左顧右盼,眼中滿是新奇,彷彿已經忘記了方才他還哭著喊著不肯來。
裊裊微風吹拂而過,我捋了捋鬢前凌亂的髮絲,眼前杉木籬門圈出竹寮小院,周圍楊柳依依,這一方天地便在清水綠葉中隱化。
我教恪兒叫姨母,他卻盯著德卿探究地看了半天,一雙瞳眸如墨玉般烏黑,甚是精靈。德卿沖他微微一笑,秀致的眉眼具是恍如隔世般的感嘆:「這孩子都長這麼大了」,一番細緻打量,又道:「長得還真是像秦王。」
竹寮內暗香浮動,橫斜的疏影落到恪兒的臉上,他的眼睛輕微地眯了眯,暮夕十分細心地去打下竹簾,夕陽殘照,光色濃洌而絢麗,被悉數擋在幕簾外,屋內便顯得有些暗了。
德卿挑亮燭芯,漫不經心地沖我身邊看了看,問:「我記得你身邊好像有個挺聰明漂亮的丫頭,叫……」
「紫諾。」我靜然道:「半年前,我放她出去嫁人了。」
秀頎的眉宇微挑了挑,德卿還欲再說什麼,我向她拂了拂手,沖暮夕道:「帶恪兒去後邊的竹寮休息吧,輾轉奔波了一天,他也有些累了。」
暮夕應是,帶著恪兒下去了。
他們走後,德卿引我坐下,蒲草榻子柔韌而舒適,坐在上面有新潤的清香。桌上粗瓷花瓶中插了一束淡紫的桔梗,幽葩細蕊,簡雅而美麗,一如現在洗盡鉛華的德卿。
我向後倚靠,悵然回憶道:「紫諾本就過了婚嫁的年紀,都怪我那幾年生病,耽誤了她。」不知怎得,我的病初愈時看著紫諾總是會不由自主地想起璃影,她們同樣的聰靈通透,同樣的綺年玉貌,璃影多了分剛韌,紫諾則多了幾分圓滑。我實在不想讓紫諾成為第二個璃影,芳華瑾年耽誤在無休止的瓊闕瑤閣中,便說動她出嫁。
我的話引來了紫諾強烈的反應,倔強如她,竟瞬間紅了眼眶,綺眸中蘊出水霧。「夫人要趕奴婢走?奴婢做錯了什麼?」
心緒中有些無奈,卻陡然想起,當年在清露寺,我第一次察覺璃影背著我接受什缽苾的詔令,將我身邊發生的事情上報。便下了狠心要趕她走,後來千迴百轉,她自是又回到了我的身邊。我心中明白,當年若無她不離不棄地相伴,那些憂愴的日子只會更加難度,可我卻無時無刻不再後悔。她本是草原上張揚明麗的太陽花,卻因生命中遇上了我,而落得紅顏薄命的下場。時過境遷,我又怎能令悲劇重演。
「紫諾,你還年輕,應該有自己的人生,宮闈中的女子到了適齡都能被放出宮,你斷不該對自己過分苛求。」
她依舊搖頭,眸光決絕,如冬日寒霜凜凜寒光,耀人心目。
我嘆了口氣,不得已說出了她十分忌憚卻又懼怕的理由:「當年親王妃將你放在殿□邊,有何用意你自己心裡清楚。誰知機緣巧合你竟然被安置在了我的身邊,這等尷尬的身份,平日安然無事則可等閑度日,但倘若有什麼事端牽扯上了我和王妃,縱然你什麼都沒幹過,豈不也會成為猜疑所集之身。」
紫諾一怔,顯然未曾料到我會知曉這些陳年舊事。
在她的驚愕中,我溫和地道:「你看這王府深院之中,根本沒有所謂的秘密,將來時日悠長,什麼樣匪夷所思的禍端都有可能從天而降,難道你願意過這種頭頂懸劍的日子嗎?」
她的面上浮過悲愴的神色,卻始終不讓兩行淚水流下來,「奴婢從來沒有做過對不起夫人的事情,也從來沒有做過違背自己良心的事情。」
我像夏夜幽靜的時刻,誘哄孩子那般對她說:「我知道,在洛陽你與我共同患難,幾次救我於危難中,這些我都記得。我做今日的安排並非是嫌你礙眼,而是真得為了你好,不若你先聽我得,看看我給你安排的生活如何,若是不好再回來也不遲。」
她幽怨地瞥了我一眼,於她而言,這提議自是十分荒誕。古來豈有腹水收回的道理,出嫁了的女子怎能舒髻歸門,我直了身子,沖她信誓旦旦:「你若不信,我給你立個字據?」
她終究在啜泣憂傷中展顏一笑,這場略帶沉重的談話以我的勝利而告終。
德卿睨了眼我面上變幻萬千的神色,將話題岔開了:「此次前來,我倒是沒有想到秦王會這麼輕易放你出來見我。」
像是被細針戳到了痛處,稍微被壓抑下的擔憂又全涌了出來。我這次確實有些生李世民的氣了,但念在他身處千鈞維艱之時,姑且不與他計較。待將來這事過去了……我黯然心傷,這事情真得能過去嗎?像從前無數次艱險,最終都化險為夷。
德卿顯然看出了我的心思,卻沒有點破。她忽而笑了,那笑容微妙而幽深:「瑤瑤,若這次秦王能得償所願,姐姐送你一份禮物,這禮物能讓你一同得償所願。」
我被她話語中的高遠嚇了一跳,在我的印象中,端秀莊重的德卿極少露出這種神情,像盯著一個遙不可及卻又可能會唾手可得的寶物,眼睛中透出銀亮的光芒。
夜色在我們的閑談中悄然而至。朗月照耀,露重霜微。這樣一個無異的夜晚,卻可能將每個人的命運帶向不可預知的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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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山中的生活自然是幽靜得,於恪兒而言,不用念書的歡暢很快便超越了易枕的苦惱,他像個從未受過拘束的孩子,放浪形骸于山際間竟格外得心應手。
我發覺管束他還真有些難,也越發好奇世民究竟用了何種手段,讓恪兒這匹脫韁的野馬一聽提及他,便有些怯怯地。
在他歡脫的笑聲中,我時常將目光投向雲深緲重的天際,暗自祈禱那個正處在風頭浪尖上的人能平安順遂。
不過三日便有消息傳來,秦王與太子、齊王在玄武門交戈,秦王李世民斬殺一兄一弟,割其頭顱示眾。二王諸多幼子悉數被屠戮,至於其餘黨羽,不予追究。
這個結局於我而言,已經算是圓滿,若再去傷春悲秋,就顯得有些矯情了。但我還是忍不住去想,當年我從突厥歸來,長安舉目無親,唯有李建成肯收留我,讓我在國破宮傾的背景下,蜷縮在東宮一隅得以安然生存。
回首從前的一切,彷彿一場黃粱夢,餘韻猶在,故人卻都已盡逝。
武德九年,七月初三,李淵下旨冊封世民為東宮太子,一應朝政可先預聞。逐漸炎熱的天氣里,我收到了一封來自長安城闕的書信。
起先,德卿很好奇地看著信封上『衛風』二字,我亦有些晃神,但陡然想起一個人,弘慎。我將信封拆開,裡面字跡密匝,龍飛鳳舞,足可見書寫者時間緊迫。
我們一同看完了信,德卿亦有些驚愕失措,謹慎地問我:「這個衛風值得信賴嗎?」
我邊將紙箋探入燭火中,邊回答:「可信。」最初的記憶里,我們曾在洛陽數度交鋒,我甚至曾將他逼至了懸崖峭壁讓他舉步維艱,他卻還是在我深陷沉痾孱弱無助的時候來靠近我,關心我。世間患難相交的知己也不過如此了。
聽了我篤定的回答,德卿的臉色立馬變得凝重起來。她轉眸望我,電光石火間我想起了一個人。
但卻有些顧慮地看了德卿一眼,這個人她能避則避。
宇文士及還算義氣,如約來見我。面前流水迢迢,倒映出錦鱗游曳。他立於我身後,似有話想說,但最終卻是緘默。我沒有心思和他繞圈子,直截了當地問道:「你最近見過簫笙嗎?」
他面上撩過沉斂凝思之色,搖了搖頭。
我卻有些置疑其中真偽。京中傳聞,當日玄武門變亂,李世民已將李建成和李元吉誅殺,但其二人餘孽仍負隅頑抗,天策府中將向李淵求得詔令,命眾將一律聽從秦王處置。由天策府司馬宇文士及從東上閣門出來宣布,戡亂瞬間平息,眾將皆繳械。雖然只是隻言片語,但料想宇文士及在這場奪嫡的爭鬥中應是居功至偉,世民應該是相信他得,可為何,他卻毫無所知。
我斟酌片刻,決定不對他隱瞞。將蕭逸無意間害死李道玄的事情說了出來,宇文士及聽罷神色複雜,有三分驚愕,有三分擔憂,還有三分難以言明的恐懼。
他不贊同地搖頭:「事關重大,簫笙要想保命,必須把這件事徹底遮掩過去,若是被秦王……不,現下是太子,知道,他肯定性命不保。」
「他一直守口如瓶,可是最近被人出賣了。」
「誰?」
我凝著清淺的河潭道:「中書令封德彝。」
宇文士及微楞,轉而說道:「現在是尚書右僕射封德彝。」
我微哂,還真是平步青雲。「這個人我有印象,當初大隋在世,父皇對他極為倚重,官拜內史舍人,大修仁壽宮就是出自他的手筆。後來宇文化及謀反,他轉而追隨,官拜內史令,再至後來,大唐建立,他依舊屹立不倒,步步升遷。說好聽了善於鑽營,說不好聽就是個見風轉舵的小人。」
宇文士及苦笑:「可是現在,太子信任這個小人勝過信任我。」
從他苦澀無奈的面容上,我才肯定他確然毫不知情。依我之見,世民未必是不信任宇文士及,而是將所有與簫笙有關係的人都摒除在外,自然,也包括我,不出所料,也包括簫禹舅舅。
那麼蕭逸現在被李世民暗中收押,到底情況如何,是經過了嚴刑逼供,還是乾脆已經殺了。
我不能去想他現在可能的處境,一想起來心便如刀絞,根本想不出什麼行之有效的營救計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