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7大結局(三)
去見過宇文士及后,我回到竹寮,羽簾高懸,德卿正憑窗而坐,抄寫經書。手中毫筆輕搖,明亮的日光勾勒出她寧雅靜好的面容。
我沒有出聲,轉身越過竹寮東面那一叢蘆葦,向著朝陽升起的方向走,那裡有低矮的山谷,奇石嶙峋,野花遍野,自有彩蝶聞香飛舞。
弘慎給我的書信中,說了昔日曾在隱太子李建成的東宮時常走動的封德彝,無意中探聽到當年淮陽王李道玄陣前戰敗命隕的真相,皆出自簫笙的謀划。急於向新主表忠心的他將此事告知了李世民,世民大怒,但顧及簫禹,未免將安定下的局勢在起動蕩,命人將簫笙暗中收押,嚴加審訊。
山谷中暖陽裊裊,滋潤著萬物生靈,孕育了一方生機。我心中的預感甚是強烈,這一次憑我用盡心計,也沒有那麼容易為蕭逸化解危機。
第二日,世民便派人來接我,可巧,來得人正是在玄武門中立下大功今時已任代州都督的張弘慎。
我看到他的時候微微怔了怔,歲月帶走了曾經的鮮衣怒馬少年,留下了沉穩持重的封疆大吏。曾幾何時,他以一個小人物的身份在上流權貴的爭鬥中苦苦掙扎,不肯向命運低頭,卻在今時,自己也成了權貴中的一員,世事變遷,果然是常人所難預料。
見到我的時候,他平靜的臉亦有些許微瀾,嘴唇張了張,卻最終只是說:「夫人,請。」
我感念他在蕭逸事情上的冒險告知,然而眾目睽睽之下,卻又不便說出什麼,只能對之一笑,彼此心照。
臨行前,德卿給我一個錦盒,囑咐要在世民登基的那一天拿出來。我心中惑然,她卻不肯再為此擲一詞。
長安城內風景依舊,街肆巷立,庶民商賈生活如常,未曾見有何動亂。一場清風吹過,一夜之間江山易主,對於他們而言卻無甚影響。也許在這個亂世,十數年間兵戈戰役不斷,帝御龍座上的人總是善變,他們都已經習慣了。人常說,芸芸眾生的命運那些高高在上的人何曾看在眼裡,殊不知,反觀之,帝王家的兒女為了這世上至尊的權柄而相互廝殺,所流的血,又何曾有人看在眼裡。
但我想,不管是亂世還是皇位的爭鬥,時至今日都已經過去。
世民已經搬入了東宮,巍峨的殿宇奢華依舊,全然看不出曾經被鮮血無數次洗滌。邁入這裡的時候,我突然有種宿命的感覺,或許就是這樣,人一出生便被設定了一條路,無論其中幾經偏轉,最終都要沿著這條路走,去她該去的地方。
又是這樣楊花紛落的季節,卻再沒有人去拿它做文章,因為大隋已經在翻滾的書頁中徹底成為了歷史,現在人們關心的,是即將登臨天下的年輕新主。
但這個新主,此刻正在寢殿里等著我,昏黃的燭光照耀出他的背影,挺拔而俊秀。他屏退了所有人,偌大的寢殿里只剩下我們二人,我暫且拋卻所有,溫柔對他,「世民,你……沒事吧,沒受傷吧?」
他輕輕搖了搖頭,看向我的目光依舊悱惻情深,讓我有了些許心安。
「那……」我實在不想在他歷經血雨腥風之後,在我們終於得享安然寧靜之時,用蕭逸的事情去惹怒他,去打破我們之間辛苦構築的平和,但我怎能不說,那是逸的命,稍有不慎就要斷送在我眼前的夫君手裡。
果然,他聽了我略加含蓄的探問,眼睛中的光芒迅速冷卻,室內焚香徐染,香塵如絮,所營造出來的溫馨氣氛在瞬間化作虛無,有的只剩下流轉在我們中間那幾乎對峙般的冷硬。
他的手指在桌子上輕敲了兩聲,卻並沒有發作,而是問:「誰告訴你得?」
我心中一凜,搖頭:「這並不重要。」
「那什麼重要?」他笑帶嘲諷,瞭然點頭,替我答道:「誰告訴你的自然不重要,重要的是簫笙現在在哪兒,是死是活。瑤瑤,你心裡是不是這樣想得?」
我斂起鋒芒,不想跟他起衝突,溫和地點頭:「是。」
豈料這般漫不經心的反應反倒激怒了他,他的聲音冷滯:「他要是清白得,自然會平安無事,要是幹了不該乾的事,自然要付出代價。」
我被他冷漠中所帶的炙氣嚇了一跳,彷彿是從嬌美無害的花枝中所生出來的毒刺,在一片馨然香氣中帶著殺意。
顯然,諸多世事巧合已經將我逼到峭仞,到了不得不將所有和盤托出的時候。「世民……」話到嘴邊,我卻猶豫了。那些曾經肆虐心底,而今漸漸淡化,將被埋藏的情愫與心結,他能理解么?
他靜默地看著我,彷彿在等著我對他說些什麼。我明白他眼中的期許,明白他深沉的心思,卻不得不先確認蕭逸現在的境況。
十指緊扣,低聲道:「我要見他。」
話音落地時,我看到他纖薄的唇線上彎成弧:「可以。」
萬沒想到他這麼痛快,我緊抓著桌角,任其冷硬的邊線深嵌入掌心,留下道道紅痕。最終還是鼓起勇氣:「我要單獨見他。」
他未加思索,隨即點頭:「我可以安排你們在蕭府見面。」
我起身,倏然一陣暈眩又跌坐了回去,胸口一陣悶鈍,我用手捂住,將那一股將泛上來的酸氣咽下去。世民扣住我的手腕,擔憂地問:「怎麼了?」隨即便要差人去喊太醫。
輕輕搖了搖頭,抿了抿乾涸的嘴唇,「沒事,我知道自己的身體,沒有大礙。」
扣在我手腕上的力氣如千鈞重,我竟動彈不得,他的神色憂慮,視線膠著而急切地掃過我的面龐。將手覆在他的上面,溫柔一笑:「真得沒事,你若不放心,從蕭府回來之後盡可以找太醫來看。」
他眉宇間蹙起的紋路絲毫無緩,卻已放開了我的手,輕聲道:「那麼,走吧。」
東宮殿前有一顆花開滿蒂的桂花樹,烏枝飄垂,干似虯龍,苔蘚如翠,盈盈俯瞰淡澈流水。空氣中瀰漫著醇洌的桂花香,陽光從枝椏縫隙中灑落下來,在地上留下斑駁光點。簡雅而清幽,而我們卻要從此處的清幽走向漩渦深處,接受狂風怒狼的吹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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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前的蕭逸衣衫潔凈,白衣飄雪,像極了他一貫不染塵世的樣子。
我們分坐木桌兩端,相對無言,倒不是真得無話可說,而是誰也不確定這場談話是不是真得無人窺聽。
沉默了一陣兒,我只好先開口:「不管什麼樣的罪責,無憑無據,都不能隨便扣在你的頭上。」
我話中有隱含的寓意,若世民他們沒有證據,那就抵死不認,他剛剛升御東宮,不能隨便冤殺功臣之子。他應是聽明白了,秀美的臉上漾過無奈的笑意:「他們有證據,而且是鐵證。」
「什麼!」我錯愕地盯著他,卻聽道:「殺史萬寶的人落到了他們的手裡,被嚴加刑訊,全部都招了。」
在我的驚懼失措中,面前香暖的風撩過,他卻傾身抱住了我。這懷抱有著激流並進氣勢炙熱的情緒,像已被期待了多年。一時竟無法掙脫。他的貝齒徘徊在我的耳垂邊,低聲道:「李家已為哥哥的死付出了代價,我的目的已經達到。瑤瑤,你不必再管我了,好好過你的日子。從前若有令你惱怒介懷的地方,還請你一併忘卻吧,傷害你並非我真心,其實我是……」最後那個是字,他重複了多遍,卻無法說出後面的話。
我扣住他的背脊,不讓他鬆開,轉頭湊在他耳畔:「我不可能不管你,如果我不管你還有誰能來管你?」
彷彿察覺到了我言語中的決絕,他猛地扯住我的臂彎,聲線急切:「你不能把我的身份說出來,若是讓父親知道他為之效忠了多年的君主殺了他的兒子,這等打擊必然承受不住。」
「就算承受不住也不能都由你來承受!」
我喊出來的話音言語破碎,像風中被撕爛了風絮。猛然推開他,瀰漫在我們之間的那一點婉轉流長的氣息隨著這個懷抱的結束而逐漸消弭,彷彿這一切都是為了把我們推到了一個註定的境域,去承受當初埋因后種下的果。
門扉被推開,日光將影子拉得老長,我看見了隨在世民身後的幾位曾經秦王府中的幕僚,他們看向蕭逸的眼神便如戰場上睨見敵人,欲除之而後快。我心中明了,這些年朝野上數度交鋒,自然是吃了他不少的虧。
我方向世民說了句:「借一步說話。」便聽身後傳來蕭逸近乎歇斯底里的聲音,「我認罪,李道玄是我設計殺得,證據確鑿……」
緊接著傳來舅舅哀切的聲音:「不準胡說,笙兒……」
笙兒?我輕輕地閉了閉眼睛,我總覺得失去笙哥是我心中難以填埋的痛楚,殊不知,成為簫笙,才是蕭逸這輩子最悲慘的夢魘。
簾影搖動,柳條依依,燕蹴檐下。我凝望著那一雙交頸的燕子,有些恍惚:「我聽說,太子曾經下令,隱太子與齊王的舊日黨羽,因各為其主,故不予追究。」
世民伸出手指挑開柳葉,一團被遮擋了的光落到他的面上,悠閑適宜:「我追究的不是因為他曾經效命於隱太子,而是謀害淮陽王李道玄。」
我語噎,他想做的事情自然能找出千百種理由來粉飾,想要通過辯駁來令他改變心意,簡直無異於痴人說夢。
事到如今,反而沒有什麼可怕得了,那些被苦心孤詣所埋藏的秘密到了重見天日的一天,再也無需在隱瞞與坦白間左右為難。
想通了這一切,不免諷喻:「是因為他害死了你的弟弟所以就該死。你的弟弟是人,別人的兄弟就不是人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