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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宇門被打開,淺淡月華如淄水鋪灑進來,宛若一彎盈盈湖水隨風流動在地面上。幽窗闌干外寂靜無聲,風送護花鈴兒搖響著,襯得殿內愈加靜謐。
衣裝整整的護衛內侍站了兩排,守在殿外。
李建成裹著深藍麒麟裘袍,像是匆忙出來,可神情沉著冷靜,看著我們,彷彿是等待審判的兩個人。
「大哥,夜深露重,東宮到武德殿的夜路不好走吧。」薄唇微勾,笑渦淺淺凹下,明亮有神的眸光中含著一絲戲謔甚至挑釁。
我恍然,什麼《論語》,什麼『不遷怒』,分明是在拖延時間。他肯定一早算出外面所謂刺客與我脫不了干係,許久未歸,璃影若是平安回到東宮等不到我,必會向李建成稟告。可這是什麼意思?他不過長我幾歲,城府竟如此深,讓人猜不透意圖。
顯然李建成也不是等閑之輩,尊秀的面容上笑容閑適,「聽說你遣退宮人內侍,獨自宿在宮裡,怕有什麼不妥所以來看看。怎麼這麼任性?宮禮存之久必有其道理,若都像你這般恣意豈不都亂了嗎?」十年年華可不是虛長,拋卻身份教條,在他面前,無論這個外人口中秦王多麼智勇,總有辦法讓他像個任性惡作劇的弟弟。
李世民笑容一僵,這答非所問的一席話倒讓他無法繼續下去,像是早就準備好的戟劍,磨得鋥亮,可對方卻換了陣勢,再好的武器也無用武之地。
他看了我一眼,眼神潛藏著笑意,深不見底,彷彿在深處還有東西,卻被這笑意阻隔,看不分明。
「若沒有她,大哥也不會計較什麼內廷禮訓了吧。」這話以只有我們三個能聽到的聲音說出來,倒有些幽嘆的味道,全不似以往神采飛揚。
李建成看都沒有看我,彷彿這裡根本就沒有我這個人。溫雅的雙目似撒了一片星芒,含著一絲溫柔,細膩看向李世民。著眼神像極了小時候我從毓琛殿的海棠樹上掉下來,姑姑半是愛憐,半是憫責的神態。彷彿一個調皮的孩子,自認為做了一件極大的錯事,可大人對這錯事的在意程度遠遠低於因此而產生的傷痕的憐惜。
「你太低估自己了,在大哥的心裡你的地位極重,甚至重過儲君之位。」他一種罕有的誠懇語氣說出,卻讓我陡然一驚。
儲君,不得不說是個敏感話題,卻被他這樣風輕雲淡地提及。彷彿人人趨之若鶩的東西於他不過尋常爾爾,此時的他除卻太子光環,只是個普通兄長,以一種循循善誘的語氣諄諄而言。
李世民低笑道:「你只管守著這位子,我可不屑與它相比。」這一夜我見他笑過,卻沒有一刻是像此時這般澄澈純凈,不含一絲權謀心計。
我跟隨李建成回東宮,一路上他一言不發,走得極快。我幾乎小跑著跟在他身後,到最後終於忍不住,緊拽著他的袍袖,半彎身子喘著粗氣道:「你慢點,就是被判了死刑的囚犯也不至於用『累死』這麼變態的刑罰吧。」
他回過頭,緊繃著臉冷冷地說:「你還以為自己冤得很?」
我將左手舉過耳畔,說:「我就是想這麼以為也沒這個機會啊。太子殿下向來公正嚴明,您要是認為誰有罪那鐵定就是罪不容誅。」
「哼……」他將袍袖抽出來,轉過身不再理我。我厚著臉皮跑到他面前,笑嘻嘻地說:「我知道,我很討厭,也不討人喜歡,你要是再不理我,那我就真成貓不睬,狗不理了。」
砰!他在我頭上猛彈了一個爆栗,哼道:「敢情我是和貓狗為伍了。」我懊惱地猛錘腦袋,自責失言,可猛然一想又覺不對,他怎麼拐著彎罵人啊。能奚落嘲諷了,是不是代表他氣消了。我垂眸低首地絞蟬著挽紗衣帶,時不時以餘光頭偷瞄他。
他低頭看我,漆黑如墨的眼眸里看不清神色,沉吟片刻喃喃道:「或許一開始就不該把你扯進來……」我恍有所動,倏然抬頭看他,「什麼?」
他微嘆一口氣,道:「你先休息,有什麼事情明天再說。」
天邊月華如銀,煢煢孑立,一片瓊華照亮寰宇。俯視高低錯落鱗次櫛比的瑤台瓊闕,照亮一方天地,遠遠看去,東宮不過是九重宮闕中一隅。
迢迢靈風,遙遙未歸。
公子無於隔,乃在天一方。望望江山阻,悠悠道路長。悵望情無及,傾心還自傷。
夜風凌亂,而我愈加輾轉反側。那些往事如同纏綿於床榻頂部的鳳懸紗帳,絲絲縷縷,細微清晰可見。
隋宮西苑裡,蕭笙為我梳理長發,他說女子的三千青絲猶如連綿不斷的情絲,將來我長大了,會有一個人悉心為我梳理,那個人就是我的良人,要與他蓮開並蒂,廝守終生。
他為我煮長壽麵,細長的麵條冒著熱氣,端到我的面前。荷葉托盤裡還有一束精心紮好的薔薇花,粉嫩的瓣蕊沾滿了清晨的露珠嬌艷欲滴,散發著清新芳雅的香氣。
……
不知不覺我生命里美好的回憶只剩下他,直到他對我說,「憶瑤妹妹,你永遠都是我的妹妹呀。」
寬大的袍袖如風波滾涌,我說:「蕭笙哥哥,你是不是害怕了,害怕父皇會殺了你。一定是這樣,他不讓我嫁人。沒關係得,我可以放棄公主的身份,跟你浪跡天涯。」
「別傻了,憶瑤。就算走到天涯海角也走不出大隋江山,有些事情自出生之日起就已註定。我們可以逃出宮廷囹圄,可永遠都逃不出自己的宿命。」
宿命,我拖著奢華絢麗的錦紗頹然漫步,抬頭看向朱瓦紅牆,那道牆隔斷了一切自由快樂。
「是不是大隋沒有了,我們就可以自由了。」
我從睡夢中驚醒的時候,頭髮沾了淚水濕漉漉地粘粘在鬢間。如墨迅速地掀開紗帳走進來,將戰慄的我抱入懷中,低聲道:「公主,你是不是做噩夢了?」
「如墨,你還記得姑姑嗎?」
她環繞著我的胳膊微僵,我知道她沒有忘記。那段在毓琛殿里的短暫童年是我一生中最快樂的時光。有姑姑無微不至的呵護,有父皇一擲千金的寵愛,可是……後來都沒有了。姑姑不在了,父皇再也不想看見我,偌大的宮廷里,我的身邊只剩下如墨和蕭笙。
如墨微嘆一口氣,將我緊緊圈在懷裡幽幽道:「過去的事公主不要再想了,如墨一生不出嫁,永遠都守在公主的身邊,這樣你就不會怕孤獨了。」
孤獨……我已經習慣了與之為舞,唯有這漫漫長夜才顯得幽長難熬。
簾外衣影憧憧,我輕聲說:「進來吧。」璃影衣衫齊整地走進來,看樣子她也是徹夜難眠。
「你的傷好些了嗎?」她平靜地搖搖頭,「不礙事。」而後站在我面前,似有躊躇地看著我。我轉身柔聲道:「如墨,你先去休息吧。」她神色複雜地看了我們一眼,而後俯身緩緩退出。
我掀起被衾走下床榻,倒了一杯水一飲而盡,感覺因睡夢而乾涸的喉嚨有所緩解,定了定神才問道:「什麼事?」
「那天公主要奴婢深夜去找什缽苾可汗,原本是想讓可汗扮成太監進到東宮,誰知碰到查夜的侍衛,危機時刻是今夜的那位夕顏郡主放走了陛下喜愛的鷹鷲為我們解圍。奴婢當時搞不清楚她為什麼要幫我們,看到公主為諸事煩心也就沒有再提。可是今天又碰到了她,奴婢想這件事……」
我陷入沉思,早就聽聞楊綸被封為唐懷化縣公,可他以病託辭,依舊於凈域寺中代發修行。李淵倒也寬容,保留爵位便任他去,只是這個自小養在深宮的夕顏郡主倒留在了宮廷里,品階用度皆按當朝郡主之制。我不明白為何李淵獨對這父女兩寬宏禮遇,另眼相待。更不明白為什麼夕顏要多次相助,難道她知道些什麼嗎?
無論如何當初與什缽苾的那個計劃楊綸也參與了,我們早就是一榮俱榮,一衰俱衰,若她要告密,只怕牽扯起來,最終自己也脫不了干係。
這一點我不擔心,只是夕顏這個人,倒真是讓人難以捉摸了。
武德元年七月,薛舉領軍東進,進犯涇州。時長平王李叔良鎮涇州,被薛舉使詐降之計打敗。李叔良大為恐懼,廣散糧財,鼓舞士氣,方才勉強保住了涇州。
薛舉野心勃勃,幾次襲擊皆直逼長安,李唐自然不能坐視不理。同月,秦王李世民領命出征,為西討元帥,迎擊薛舉。
阿史那翎來找我的時候,我正對著那株從未開過花的瓊華枝蔓發獃。她風風火火地跑過來,氣喘吁吁地說:「你怎麼還能坐的住?知不知道他要走了?」
我面色未改,仔細地澆灌它,平靜地說:「我為什麼坐不住?要走的又不是我的心上人。」
她那火爆脾氣上來自是十頭牛都拉不住,一屁股坐在杏黃撒花卧榻上忿忿說:「絹帛也送了,秋波也送了,可他待我還和往常一樣,你說他心裡到底是怎麼想的?」
「你如果猜不出來就去問他,省得自己老胡思亂想,傷神又傷力。」我放下手中的搪瓷,看著她的雙眸認真地說。那裡如同一汪清泉,陽光照射下頃刻間便見了底。
阿史那翎眼睛一亮似是下了極大決心,猶豫片刻卻又黯了下去,「可是我不敢,萬一他說不喜歡我……」
「那你就不要再想,乖乖地跟你哥哥回突厥草原,天底下又不是只有他一個男人。」
她倒像是聽了什麼匪夷所思的怪聞,直盯著我詫異的神色極不相信剛才那話是我說得。倏而竟痴痴笑起來,指著那株光禿禿的瓊華枝蔓,調笑道:「你就會說我,自己還不是一樣。天底下就他一個男人啦?幹嘛死守著這瓊花不放。」
我一時語噎,看她洋洋得意的神態,暗恨自己把持不知,被她幾句甜言蜜語就哄出了那些如煙往事。轉而又想,自己還不是被困在這珍瓏棋局裡兜轉不定,若易舍易棄,何苦悠悠長思。罷了,既是情緣,那緣起緣滅就隨天,她自小在呵護中長大,也該嘗嘗這人間的萬般情懷。
我還未從冥想中走出來,就被她用蠻力強拉起來,直奔殿外。璃影上前與追趕,卻聽阿史那翎喊道:「她借我一天,晚上保准給你送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