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008
到了太極宮我才知道,唐苑裡為此次出征舉行了聲勢浩大的祭祀禮。
祭祀神靈、祈求神靈保佑戰勝,屠宰牛羊獻祭祖先、社稷(土地與穀物神)。全體出征將士列隊,屠宰后的牛羊還要在隊列左右轉一圈,號為「殉陣」,並宣布「不用命者斬之」。統帥親自將牲血淋在軍器上,號為「釁」,將作戰使用的旗號、戰鼓、金鐸、兵器等淋上一點牲血。祭祀結束后的牛羊煮熟了,即「胙肉」,分給將士們享用。
阿史那翎帶我親眼目睹古老而滄桑的祀禮。
冉冉金輪自天際一躍而出,懸於太極殿側首,俯瞰瑤台瓊闕,朱瓦紅牆。秦王李世民一身銀亮鎧甲沐浴在陽光,宛若天神般聖潔威嚴。他目光凝肅,親自將屠宰的牲血淋澆到軍器上,而後穩步走到天階前,朝瑤台之上的李淵跪道:「臣奉天命曳旗出征,必將劍戮菡關,虎嘯脩山,掃除逆賊,守我疆域,揚我國威。」
在他的指引下,整軍待發的浩瀚軍隊爆發了雷鳴般的呼叫,「守我疆域,揚我國威;守我疆域,揚我國威……」
遠遠望去,年輕的秦王持節沉重,凌厲瀟洒的俊逸外表下散發著幾分輕狂持傲,又染了幾分天家貴胄的尊秀雍容。立於文臣武將中,氣質洒脫卓越,一眼就可以看到。
這樣的人恐怕會是每個懷春少女心裡的夢,渴望有一天可以與他並肩齊驅。英雄天下,江山萬里,紅顏韶華於此是點綴,卻依舊有人趨之若鶩,甘願耗盡年華付諸瑤台。
他漫不經心地朝這邊看了一眼,我清晰地聽見阿史那翎淺淺抽氣的聲音,而這一眼定定地鎖住我們的方向,卻並未持續太久。因為我們所站的位置太偏僻,與他離得太遠,所以看不分明他的表情。
祭祀禮過後,次日清晨大軍便要出征。李建成於東宮設宴為秦王送行。今夜阿史那翎可以說是盛裝出席,我為她褪下英俊洒脫的突厥裝束,換上了暖珠色累絲嵌寶羽紗裳,束腰露肩,將她凹凸有致的曲線和白皙無暇的肌膚完美地展現出來。為她灑下如瀑青絲,綰髻點翠,環佩相鳴,我相信任何一個男人看到她都會為之心動。
「你真得不和我一起去嗎?」她邁出了幾步突然回過頭滿懷期待地問我。我微微一笑,「你自己去吧,今夜你很美,秦王殿下一定會喜歡。」
她的臉頰飛速地染上一抹嫣紅,目光爍爍堪比漫天星辰斑斕,長吸一口氣,挽著臂紗款款而出。
夜幕濃重,桐陰月已西。我看著那株空靈孤單的瓊花,兀自出神,沒有察覺有人默默站在了我身邊。
「你似乎忘了自己該做的事情?」隱隱含怒的生意傳來,我倒有幾分平靜,「我沒忘,我只要幫她實現心愿。你我都清楚,那翎生性豪放洒脫,本不該屬於宮廷,遲早要離開。既然如此,給她一點快樂又何傷大雅?」
什缽苾的眼睛罕見得沒有嘲諷戲謔,只是平靜無波瀾地說:「你以為這樣就是對她好嗎?如果李世民能讓她徹底死心,以她的性子不過就是大哭一場而後一切如舊。可這樣若即若離,觸手可及偏又遠在天涯,無非會讓她更傷心。」
「我也曾經想過,那翎為這戀情付出了這麼多,若是到頭來無疾而終,她會是怎樣的悲痛。可她義無反顧地執迷讓我恍惚了,她想要什麼,怎樣才是對她好,我說了不算,你說了也不算,未來的路想怎樣走,只有她自己把舵才能無悔。」
就像一隻開在山巔的曼荼羅,明知千年修行只能換來剎那駭世傾城,可依舊決絕凌寒盛開。哪怕過後百花綻放,將它的光芒遮掩,依舊玄霄憑立,無怨無悔。
什缽苾有片刻的沉默,而後恢復以往冷冽桀驁的神態,道:「這場仗只能輸不能贏。」我驚詫回眸,不可置信地說:「你們不是一直支持李唐嗎?為什麼……」
「我們突厥想要的不是一個如大隋般鼎盛統一的王朝,而是一個支離破碎的亂世。」他狂傲地說出心底想法,沒有半分避忌,我暗自一冷。中原只有戰亂不斷,突厥才能周旋於各方割據之間,相互制衡,藉此掌控中原,令之永遠為他俯首稱臣。
我和緩一笑,「若那翎知道了,恐怕不會答應。」
「她遲早會知道」,什缽苾的目光變得深邃起來,「馬邑劉武周派其使者宋金剛前來突厥王庭拜謁父汗,父汗沒有像前幾次一樣驅逐,而是將其留於王庭長談。父汗心中已有打算,看來長安我和翎妹是呆不長了。」
我心裡暗自思索,是李唐迅速的強大讓始畢可汗感到不安。故而想另尋傀儡,加以扶植,以待有朝一日能與李唐相抗衡。這狼子野心昭然若揭,如今中原戡亂,各方混戰尚且自顧不暇,自然會將兵強馬壯的突厥視為上邦。可若有朝一日,山河一統,那個辟疆拓土的君王不管是誰,都不會任由其威脅北疆,中原遲早會與突厥一戰。
「要我做什麼?」
他起身長立,語氣中沒有一絲情緒,「想辦法讓翎妹儘快對李世民死心,好安安穩穩地跟我回突厥。」
我仔細想了想楊綸和夕顏的事情,還是先不要告訴他。不然以他的心狠手辣,為除異己可以不擇手段,不知會幹出什麼來。
慢慢挪動腳步,盯著他漸遠模糊的背影,東宮笙樂零星半點地傳過來,游曳於亭台樓閣間,彷彿離殤前的最後繁華。
驀然轉身,枝影搖曳月光淺淡處,一個熟悉的身影似乎站立良久。
「舅舅……」我心弦一顫,驚呼出聲,壓抑著慌亂故作鎮定地問:「你來多久了?」
阿史那翎臨走時說要給我個驚喜,難道她說的驚喜就是這個。太子宴飲,蕭禹身為左僕射定會赴宴,只是他如何會暢通無阻地來到我面前而璃影沒有阻攔?
蕭禹一身淺藍便服,純白絲綿帽讓他顯得溫文爾雅,歲月流逝似乎沒有在他身上留下痕迹,依舊如朗月清風般淡然。他和緩一笑,道:「你不必擔心,我只聽到了最後一句。」
我儘力按下心中泛濫的猶疑,引他入門,隨意道:「也不知如墨和璃影跑到哪裡去了,客人來了連個招呼的人都沒有。」
他輕輕一笑,並不與我賣關子,道:「不是你將如墨支開的嗎?至於璃影,我方才來的時候看見齊王將她攔下不知要說些什麼。」
今日太子設宴宴請百官,齊王李元吉自在邀請行列,只怕他今日見了璃影,想起前日之辱,不會善罷甘休。我並不為她擔心,以她的心智和身手,游刃於唐宮突厥兩陣尚有餘,更可況區區一個李元吉。
我倒不覺得尷尬,只是淡淡說:「舅舅來得正好,憶瑤正巧有事情想請教您。」即使四面楚歌,而我內心並不對他設防,潛意識裡認為他是蕭笙哥哥的父親,便有份莫名的親切。
見他屈身坐下,我定然問道:「這個問題困擾了我多年,我只是想知道我到底是誰的女兒,是誰……」
「夠了!你別再說了。」蕭禹煩悶地將我打斷,而後深深地看著我,目光里掠過一絲悲憫,語氣也柔和了幾分,走到我面前說:「我知道這些年讓你受委屈了,姐姐對你著實過份。可女兒斷不能不認生母,你是大隋明帝與蕭皇后所生帝女,這個事實永遠都改變不了。」
此刻,相似的輪廓,同樣的話語,讓我有種時空錯位的感覺。彷彿依舊是江都行宮,依舊是大業年間,蕭笙哥哥溫柔地說出最殘忍的話。
心底緊繃的弦終於斷裂,我嘶聲喊道:「事實?事實就是我從小到大總會有宮人在背後指指點點,說我與瓊花公主多麼想象,說我是兄妹**生下的妖孽。」
「你……」
他身體劇烈一顫,怒意橫生揚起手掌卻重重地停在了半空。應該是想哭得,可是終究化作唇角的一抹悲凄的慘笑,他怔怔地看了我半天,緩緩放下胳膊,極力剋制著收斂下怒氣溫和說道:「他是你的父親,所有人都可以辱罵痛恨他,唯獨你沒有資格!」
腮邊不知何時泛涼,我怔忡地擦拭,父親……原來即使他不愛我這個女兒,我也不在乎他這個父親,依舊還是會傷心。他是被最信任的臣子縊殺在行宮裡,白綾繞頸的感覺如何?會疼嗎?殤海汪洋恣意泛濫,猶如瘋狂翻湧的茜素紅紗,將金碧輝煌的宮宇籠罩一層淡華流轉的素紅中。金光耀耀,如同落雪紛飛迷離了視線,一切看上去都不盡真實。
蕭禹看著我哀嘆一聲,漫步踱出殿宇。我重重地跌落在坐榻上,看窗外花飛花落,絢麗一瞬最終歸於泥塵。
「月未央,褪瀉傾世華容光;不承望,伊人憔悴獨自傷;憶昔霜,繞樑玉階空留殤;蕭瑟狂,離守盟誓苦寂寥;笙歌涼,悵望山河祭衷腸;繁花葬,清淚空覆瑤台觴;願平生,青水山澗,萬般俗事拋卻身後,笑望紅塵蒼茫。」
那夢中的青水山澗,夢中的良人,可否會有重逢的一天?
「唱得真好聽。」阿史那翎清脆悅耳的聲音傳來,我恓惶地抹乾臉頰上的淚水,將綠綺琴弦按平,淡淡地說:「你怎麼來了,不是……」
詢問的語氣戛然而止,因為我看到李建成和李世民緊隨其後,太子今日穿了一件褐地翻鴻金錦袍,而秦王是一件飛鷺碧波紋越袍,兩人一艷一素,色澤恰到好處。
李建成兩頰微暈,看上去應該喝了不少,沉吟道:「願平生,清水山澗,萬般俗事拋卻身後,笑望紅塵蒼茫……」隨後換了副思索的表情,不再言語。
阿史那翎興緻極高地撥弄琴弦,笑道:「曲好聽,詞也好,就是我聽不懂。」狡黠幽亮的眼睛波光流轉,側向李世民幽幽問道:「你聽懂了嗎?」
今夜相比李建成他倒顯出幾分成熟,氣質清淡潔凈,看來是明天要出征,沒有多喝酒。見他面無表情地掃了一眼綠綺琴,道:「曲還勉強過得去,詞就糟透了,簡直一文不名。」
我淡淡一笑,「殿下聞慣絲竹仙樂,憶瑤信手素彈自然入不了您的耳。」阿史那翎則是憂心地問道:「你是不是有心事?」
我說不清所謂心事到底是什麼,卻聽李世民清越朗然地說道:「這世上大多是本無事,無耐庸人自擾之。」明亮通透的眼睛深邃不見底,似乎要探入人心中。我不敢再與他對視,那雙眼睛太過銳利。
「是呀,秦王天潢貴胄生性豁達,怎會被情愛瑣事所擾。可這世上還是庸人多吧。」我隨意說道,他看向我的目光倏然深了幾分,抿動了下薄唇,也不再說話了。
「如墨和璃影呢?來了這麼久,怎麼不見她們?」李建成坐下環顧四周問道。我從桌上拿來三個杯子,斟滿了茶水,說:「我想獨自清靜下,就讓她們先下去了。」
「清靜?」阿史那翎瞪圓了眼睛看我,「整個東宮就你這裡最安靜,你還要清靜?」我方才注意到他們三個臉上寫滿倦意,敢情是到我這裡躲清靜來了。再看看李建成完全不似以往流雲氣質,熏紅的臉頰上倒添了幾分慵懶。我為他換了杯栗花茶,問道:「太子?你沒事吧?」
他擺擺手,「喝得是不少,可就是不盡興。」大殿宴飲,君臣禮節端然謹序,步步困囿,絲毫不能行差踏錯,自然是難盡興。卻聽阿史那翎喊道:「那我們再喝!」
我沖她使眼色,她一擺頭裝作看不見。李世民倒好似興緻極高,立馬跳起來道:「好啊,那翎你去廚房要點酒來,就我們四個人,不用別人打擾。」
不一會兒阿史那翎便引人將宴桌布置在側渠旁,虯干蜿蜒的槐花樹上掛著七彩斑斕的琉璃燈盞,下面擺了一方花梨木小桌,酒釀鴨翅,鵝瓢酥油糯米糕,鮮荷白筍湯,極簡單卻雅緻。她揮退了侍奉的宮女,招呼我們入桌。
幾疏星,月輝輕蒙幻撒,屧粉秋蛩掃,如同一抹輕紗淡淡籠卻人間。周圍梨花翩然而落,空氣中氤氳著幽馨沁人的清香,連同沉釀佳茗,飄轉在庭苑裡。
酒過三巡,不禁有些熏熏然。李建成將酒樽拿至跟前,眼神迷離地對著它幽幽嘆道:「對酒當歌,人生幾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慨當以慷,憂思難忘。何以解憂,唯有杜康。」他堂堂當朝太子,春秋鼎盛,哪來這麼多愁韻。我見他輕輕撿起飄落到桌上的梨花,凝望中眼睛竟隱約閃著星光,我凄惶憶起,原來今天是弋蓮的祭日,難怪他會如此反常。
陷於往事竟隨著他不自覺吟詠而出,「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為君故,沉吟至今。呦呦鹿鳴,食野之苹。我有嘉賓,鼓瑟吹笙。」
「月明星稀,烏鵲南飛。繞樹三匝,何枝可依?山不厭高,海不厭深。周公吐哺,天下歸心。」李世民激昂吟詠,完全不似我們哀風暮雨的低落,而是劍試天下、雄鷹展翅的豪氣。
我暗自嘲諷,這人好生煞風景,如此良辰如此夜,竟還是不忘他的雄渾霸業。忽而轉念又一想,他聽著我們這風花雪月的哀愁定也是極無趣吧。要說也是古人意境高遠,一首詩行雲流暢,竟能包含三種截然不同的感情。
阿史那翎晃悠悠地執起酒鼎為眾人滿上,說:「這樣喝酒未免太單調了,不如我們換個花樣。」她幾乎站立不穩,我也覺得頭暈目眩,勉強扶住她,問:「什麼花樣?」
「酒罷問君三語……」咣當一聲,她重重地跌坐在凳子上,卻聽李世民接道:「這是什麼意思?」
「兩人一組猜拳,輸的那兩個要回答三個問題。一為此生最大心愿;二為此生最珍視的人;三為此生最遺憾的事。不管是誰,只要輸了就一定要說,而且還得說實話。」
我茫然地抬頭,見阿史那翎笑嘻嘻地對李世民說:「我不跟你一組,你那麼厲害我肯定輸。」說完看了眼喝得迷醉的李建成,搖晃晃地扶著桌子過去,拍了拍他的肩膀,「太子哥,我們一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