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8那個美好的夢
顧家人,向來喜歡一襲白衣。
顧千樹的父親名為顧淵,是上一任的鏡城之主。顧家向來子嗣單薄,到了顧淵這一輩,已經是六代單傳。
顧千樹的母親從頭到尾都是個謎,無論是在第一個世界里,亦或者最後結束的世界里,顧千樹都沒有見過那個將他生下的女子——這從邏輯上應該是說不通的。
但是在這個類似玄幻的世界里,似乎已經沒有事情說不通了。顧千樹從出生起,就沒見過他的母親,甚至也沒有從任何人哪裡聽過關於他母親的消息,在這個世界生下他的女人,似乎變成了一種微妙的存在,顧千樹還懷疑過她的母親是不是真的存在在過這個世界。
不過對於顧淵這種一心向劍的人來說,妻子,似乎是多餘的東西。他性情冷如冰雪,一生都在追求武道的巔峰。
但讓人很不可思議的是,對於從小沒有母親的顧千樹來說,顧淵是名合格的父親——至少在第一個世界是這樣的。
他對待顧千樹時的表情雖然還是那麼冷,但是態度絕對說的上溫和了,甚至在顧千樹還小的時候還抱過顧千樹——這種事情,即便是放在顧千樹的眼裡,也是很不可思議的事情。
因為顧淵有著比顧千樹更嚴重的潔癖,換句話來說,他就是個大號的顧千樹。
比顧千樹的武功高,比顧千樹的性格冷,發起火來,那眼神,那氣勢絕對能讓人感到後背發涼。
顧千樹長了這麼大,就見過顧淵發過一次火。
那次是楚之天送來請柬——他和他妻子大婚的請柬。
當時顧千樹還小,但是直到今天,他都可以清清楚楚的回憶起顧淵臉色那比冰雪還要冷的表情。
顧淵的眼睛很漂亮,在看到楚之天送來的大婚請柬后,那雙漂亮的眼睛里,卻像是燃起了灼熱的火焰,顧淵的手捏著大紅色的請柬,然後嘴唇輕啟:「罷了。」
罷了,當時的顧千樹不明白顧淵的意思,他唯一知道的就是,顧淵真的很生氣,氣的,練了整整一個月的劍才停下來。
在他停下來之後,顧淵經常練劍的那一片草坪已經徹底的變成禿地了,縱橫交錯的劍痕和凌厲的劍氣將整個山崖籠罩,然後顧千樹聽見了顧淵一聲吼叫。
是真的吼叫——彷彿骨頭被一寸寸的打斷,痛的受不了受不了的時,才發出的痛呼。
顧千樹不是真的小孩子,在這一刻,似乎隱隱約約明白了顧淵為什麼會這樣,但是他不會說,顧淵自然也不會開口提。
在江湖之上,能傷到顧淵的人已經不多了,而他自己,就絕對是其中一個。一個月不飲不食的練劍,一聲痛苦至極的嘶吼,讓顧淵直接嘔血內傷。
這樣倒也好,不用去參加楚之天的婚禮了。
當時的顧千樹還是個奶娃娃,連話都說不清楚,更不要指望安慰顧淵了,所以他只能看著這個男人直接病倒,短短十幾天就消瘦的不像樣子。
然而顧淵始終是顧淵,即便如此,他還是十分淡然的送去了厚禮,並且在信中道,若不是因為內傷發作,一定會前來賀喜。
顧千樹知道顧淵在撒謊,顧淵也知道自己在撒謊。
不過這不重要,因為楚之天不知道,這就可以了。
世界上哪裡有那麼多美好的結局呢,若是顧千樹還有記憶,他一定會感嘆——因為顧淵和楚之天兩人,似乎從未有過什麼美滿的結局。
求而不得,用來形容兩人是再合適不過了。
之後顧淵整個人就更冷了,除了在面對顧千樹的時候還有幾分人氣,平日里若是不說話,完全就像是一尊冰雕。
而自從楚之天成婚之後,顧淵也不再和他聯繫。
楚之天是喜歡女人的,顧淵從來不屑於強迫別人,更不屑讓自己處於弱勢地位博取同情,他言傳身教告訴顧千樹一個顧家永恆的道理——鏡城之內,弱者是沒有生存的資格的。
如果顧千樹真是個什麼都不知道的奶娃娃,大概會把顧淵傳授的這些東西牢牢的記在腦子裡,可惜的是……他已經有了成年人的思想和世界觀,於是對於顧千樹,接受三分已經算多了。
顧淵很少離開鏡城,去參加了楚天惶的百日宴后,他便再也沒有離開過西域,直到顧千樹九歲,他第一次出了城。
——從此再也沒有回來。
在這一點上,顧家人似乎都是狠心的。就像對待已經長大的小獸,無論是面對顧千樹怎樣哀求的眼神,顧淵都沒有一絲的心軟。
他只是道:「顧麟堂,你要記住,你姓顧。」——你是顧家人,軟弱永遠都不屬於你。
之後,顧淵便只帶拿著一柄劍,消失在了鏡城門口,從此了無音訊。唯一給顧千樹留下的,就是一本顧家的武功秘籍,和他身上一半渾厚的內力。
顧家木犀花,是傳承,隨著一半的內力進入到下一代的身體里,顧淵做了他最後可以做的,乾淨利落的走了。留在九歲的顧千樹,開始當起那個不稱職的城主。
楚之天之後詢問了關於顧淵的消息,在得知他離開鏡城后沉默了許久,隨後只是苦笑:「他啊……還是那副德行。」
江南小調,鮮衣怒馬,在最美的時光最美的季節,楚之天和顧淵相遇了。
楚之天性格軟糯,長了一副好欺負的臉,卻偏偏像是腦袋裡少了一根筋。
「我給你說啊,我真的不是騙子。」當被摸了錢袋的楚之天纏著顧淵借錢的那天,就是他們的第一次相遇。
顧淵一身白衣,臉色陰沉如同寒冬。
楚之天一身黑衣,笑的如沐春風。
春天和冬天相遇,最後是春天讓冬雪融化,不過可惜的是,春天卻並未為冬天停留。
顧淵的自尊心,只容他妥協一次,他問道:你,可願同我在一起?
楚之天還是笑的燦爛,然後有意無意的岔開了話題。顧淵明白,這就是楚之天給他的答案。於是他從此之後不再問。
他們還是好兄弟,好朋友,可是卻當不了愛人。
楚之天不想回答,顧淵便不再逼他。兩人在中原分手,顧淵回到西域,結婚,生子,然後隱退。他對於自己要做的事情十分清楚,而楚之天,只是他生命中的一個意外。
楚之天是天驕之子,有個漂亮的妻子,還有兩個可愛的兒子——雖然其中一個在還未滿月時便被人擄走,但這並不能說明楚之天不幸福。
兩人就像兩條不平行而相交的線條,交集過後就是漸行漸遠,這也是早就註定的事。
正是因為長輩們的這些事,才致使顧千樹和楚天惶楚地藏之間的愛情沒有多那麼多的障礙。當楚之天知道自己的兒子愛上了顧淵的兒子時,想到的卻是兩個字:報應。
於是楚之天只好苦笑一聲,沖著自己說了句,活該。
顧淵在離開了鏡城之後再也沒有了消息,偶爾有謠言說在遙遠的雪山見過同他長的一模一樣的人,但這種謠言也只是一閃而過,並不能有更詳細的消息。
顧千樹開始還派人打聽,到了後面卻已經放棄了。隨著時間的流逝,顧千樹逐漸明白過來,如果顧淵不想讓人找到他,那麼就沒人能找到他。
這個故事的結局其實並不算是個悲劇,至少對於依舊活著的人來說。
愛情對於顧淵只是生命的一部分,他求而不得,卻並不怨懟。而楚之天則是子孫滿堂,在楚天惶和楚地藏這對雙子之後,又有了一兒一女。
安渡一生,無病無災,楚之天只會在某個清閑的下午,腦海里偶然飄過許多年前在江南遇到的那個少年的身影。
面色如冰,白髮飄飄,還有那雙漂亮的手,和手裡拿著的黑色的劍。
「你,可願同我在一起?」時間的沉澱,讓美酒般的記憶越發的香醇,楚之天甚至都能想起少年身上那如同白雪一般的冷香,還有那嘴角勾勒出的微笑弧度。
然後他看見自己拒絕了他,拒絕了少年時的劍客。
充滿了熱度的光芒在少年劍客漂亮的眼中熄滅,就像海水,恢復成了一片幽深寒冷的水平面。
如果生命再來一次,他會怎麼選呢?楚之天突然有些膽怯,他想,若是此刻回到那個時間點,他是否會向那時一樣堅定的拒絕呢?
這個問題的答案是無解的,因為楚之天回不去。他只能把握好現在的幸福,同愛的女人,同他愛的孩子,一起走完這一生。
把那個牢牢的刻在腦海里的少年劍客,逐漸消磨在漫長的歲月里。
陽光越發的溫暖,照射在人的身上投射出一片橙色,楚之天眯起了眼,在陽光的盡頭,他似乎看見一個人,穿著一身白衣,拿著一柄長劍,微笑著,朝他伸出了手。
而穿著一身黑衣的他,卻還是笑著鬧著,大聲喊著某個似乎早已遺忘的名字,慢慢的將自己的手朝著少年伸了過去。
朦朧卻又清晰的夢境突然中斷,楚之天睜開了眼,看到了在園中嬉鬧的孫女。
……原來時間,已經過了這麼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