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顏晗不知道自己是怎麼醒來的,只知道她一睜眼,面對的就是段向晨的臉,泛著怪異的酡紅色。她緩緩起身,坐在床沿上,環顧一圈,只覺一陣恍惚。
她明明記得,段向晨要跳樓,而她救他不成,反而自己摔了下去。
她應該已經死了。
但是為什麼,她一睜眼,就會出現在這裡?
這是外婆家的老房子,在一個偏遠的小村子里。這房子歷經幾十年風雨,原本乳白的牆面現已泛黃,灰塗的天花板似乎只要輕輕一震都能掉下一片粉塵來。
床頭掛著外婆的遺像,慈祥而和藹,可惜音容難再。她伸手想取相框,卻怎麼也摳不下來,反而擦掉了一大塊的石灰,落在地上,在射進來的夏日陽光中跳起了七彩的舞蹈。
她看了看木桌上泛黃的台曆,那還是外婆在世時買的。眼下,正是高二升高三的那個暑假,外婆過世半年了。她和段向晨應該是趁著暑假回來祭拜的,可是他不小心掉進了河裡,又不會水,她把他撈上來之後就發起了高燒。
他發燒了?顏晗大驚失色,去摸他的額頭,果然滾燙如火,雙唇艷紅,而且渾身都在冒汗。她想要送他去醫院,可是小村子偏僻落後,即便是最近的醫院,也要兩個小時的路程。她只好慌慌張張跑到村裡的小診所去買了些退燒藥和消炎藥,灌他吃下。
直到段向晨額頭的溫度降下去一些,顏晗才得空繼續思考。
剛才,她在路上還碰到了幾個熟人,即便是診所中的醫生,也仍舊是記憶中的模樣,知道她是回來看望外婆的,熱絡地與她打著招呼,還請她去他們家裡吃晚飯。
可是,她記得,她明明已經死了,從二十樓高的地方摔下去,她來不及反應就失去了意識,只隱約聽到章赫勛歇斯底里的吼聲。
是了,還有章赫勛,他就在樓頂上,看著她。
她記得他的笑聲,記得他的怒容,記得他們之間的點點滴滴。他們之間的愛情雖不算轟轟烈烈,卻也刻骨銘心。摩天輪上的告白,竹林里的初吻,他送她的第一條百褶裙,她給他織的第一條圍巾。他們在雪地里抱著打滾,在溪水中嬉戲玩鬧,在很多很多地方都留下了獨特的印記。
那絕不是夢,她深信,那不是夢。她和章赫勛之間,是實實在在地擁有過那麼多美好的回憶。
難道,她現在在做夢嗎?
她掐了掐自己的胳膊,即使痛到要哭泣也沒吭一聲。她看著胳膊上被掐過的地方從白皙轉為暗紅,最後迅速變成了烏青色,她終究還是相信了,眼前的場景也不是夢。
而且,現在在她面前的,是段向晨,而不是章赫勛。
那麼段向晨呢?
在他跳下樓的那一刻,她終於相信,他確實是有心理疾病的,至於那份病歷,她也不知道該怎麼解釋。
段向晨愛她,她心裡的那個人卻是章赫勛,儘管她心裡也有他,卻只把他當親人。他本就有抑鬱症,加之從小就極度依賴她,從未想過她會興奮地告訴他,她要與一個他根本不認識的人結婚。所以,他的病第一次發作,她也第一次知道原來他有抑鬱症,只是一直瞞著她。他在她要和章赫勛去登記的前一天,割腕自殺。幸好發現及時,才救了回來。
是她,拋棄了他,他才失去了生活的信念。因此,她對他,充滿了愧疚。在她糾結的每一日,她腦中都會浮現起他們小時候的一幕幕場景。最終,愧疚打敗了愛情,她選擇了段向晨,在他以性命做要挾的時候答應了和他結婚。
卻不料,他們兩個,還是鬧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
跳樓,再次醒來,卻回到了七年前,他們仍舊青蔥的年紀,仍舊相依為命的時候。而章赫勛,還不知道在哪個角落裡泡著小姑娘。
顏晗腦中思緒混亂如打翻的顏料盒,一會兒紅一會兒黑一會兒藍,一會兒開心一會兒悲傷一會兒憂鬱。
現在的她,不知道,她是因為老天憐憫重活一世,還是只是做了一個太過真實太過錐心的夢。
但是她願意相信,她是重生了,因為她不願意抹煞她與章赫勛曾有過的點點滴滴。如果只是重來一世,那她還能夠與章赫勛重逢,相知相愛。如果重來一世,她或許還能治好段向晨的抑鬱症。他們最後,也不會發展到那步田地。
他們這個房間在二樓,東面有窗戶,外邊隱約傳來孩子放學跑步的聲音,歡聲笑語,無憂無慮。她走過去,扶著窗檯,低頭望著那群孩子,心裡總算光明了一些。這老房子前面是一條黃泥大路,再往前就是一條二十米寬的大河,大河的那一側是連綿的丘陵,在夏日傍晚的餘暉中泛著青黑色的綠意,蓊鬱生嵐。
這個時候的村莊,乾淨整潔,純粹樸實,還不是幾年後工業發展,灰天臭水的模樣。
而她,也還穿著破舊的棉質襯衫,希望能考上一所好的大學,懵里懵懂地滿心都是七彩未來的年紀。
她扶著窗欞,思緒天馬行空起來。
既然重活,她就不是原來那個懵懂茫然的顏晗了,她應該利用條件做一些事情,起碼可以改善她和段向晨的生活。
儘管她有段向晨爸爸的資助,能夠過跟普通人一樣的生活。可段向晨不行,他爸爸和媽媽在他三歲時就離婚了,爹不疼娘不愛,被當成皮球踢來踢去,一度只能在大街上流浪。
曾經的她,因為種種原因,和段向晨是見面就能打起來的仇人。機緣巧合之下,他們兩個卻住到了一起,相依為命,直至死的那一刻都未分離。
她和段向晨的故事,幾天幾夜都說不清楚,。她只知道,她對不起他。因為段爸爸的緣故,她對他滿懷愧疚,所以她容忍他,愛護他。今後,她也得靠自己的本事讓他過得好一些,畢竟是她把他害成這樣的。
段爸爸說他不是他的兒子,堅決不肯撫養,便是法院判決了也只肯每個月付三百的撫養費。至於他媽媽,因為對段爸爸的恨,對她媽媽和段爸爸的誤解,眼裡根本就沒這個兒子,跟段爸爸一樣,每個月給他三百就算是應付了。
三百加三百,在這個物慾橫流的社會中,如何經得起揮霍,況且他們正處在高三這個關鍵時刻。上一世,段向晨就是因為高三的時候營養跟不上,身子一直很差,直至高考前夕,還生了一場大病,最終只考了三本學校。否則以他的聰明和本領,絕對能夠上一個很好的大學,未來也不會那樣黑暗。
她,絕不允許那樣的事情再一次發生。
這個時代還是寬容且充滿潛力的,她應當可以利用她「預知」的信息,做一些不會引人注意的大事,就像遊戲玩家利用作弊器一樣。
現在是2007年,她能做什麼呢?
正在她攥著拳頭苦思冥想時,背後的人發出了陣陣嗚咽聲,急忙轉身:「向晨,你怎麼了?」
「我……」此刻的段向晨,是滿心的悲傷,是他害死的晗晗,是他害死了顏晗!可是面前這個人是誰?是晗晗嗎?
她的眼睛晶亮如玉,鼻子白皙如瓷,嘴唇嫣紅若血,她雙眉蹙起的樣子和晗晗一模一樣,還有熟悉的關懷與擔憂,似乎還含著濃濃的愧疚之情。
「晗晗?」段向晨伸出手,想要抓住她,可是她站在窗邊,背對著夏日的餘暉,猶如聖光籠罩。她的模樣聖潔而美麗,冷艷而遙遠。他終究還是抓不住她,留不住她的,段向晨方才忽然升騰起的希望瞬間消失殆盡,驀地頹喪起來,重重垂下了手。他一定是在死之後,因為懷戀少年時的日子,回到了過去。等他看上一眼,上天就會召他回去了。
或許到了那裡,他就能見到晗晗了,就能跟她說一聲抱歉。是他不好,是他不該,他真的是個討厭的神經病!是他奪走了她的幸福,奪走了她的笑容,奪走了她的生命。他把她的生活,攪得亂七八糟,最後,害死了她也害死了自己。
若有機會重來,他一定離她遠遠的,絕不做令人生厭的「禍水災星」。
顏晗不知他是怎麼了,許是因為身體難受,許是精神壓力太大,一醒來就捂著臉,彷彿在哭泣。因為前世的遭遇,現在的她,對他有一絲本能的抗拒,可是她又不能推開他,畢竟她也有錯。
「向晨……」顏晗上前,抱住了他的頭,叫了他一聲之後,卻再也開不了口,她不知道,該怎樣安慰他。她感受到了他的悲傷,滿溢的悲傷,好像全世界都找不出一個字來安慰他,只能沉默。
段向晨埋在她懷中,清晰地聞到少女的馨香,縈繞在鼻端,熟悉又陌生,卻給他帶來一種安心的感覺,隱隱地又有一絲忐忑心慌。
晗晗她,會原諒他的所作所為嗎?會願意,和他在另一個世界,相親相愛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