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補心
第20章補心
青帝離開后很久,一直靠在窗外青藤下的凰羽才緩緩睜開眼睛,彷彿是剛從夢中醒來,睫后瞳中卻掩著無措的迷惘、溺水般悲傷。
那天海面之上,綠火之外,他奄奄半浮在水上一日一夜,死撐著一線清明。最後,他終於等來青帝以結界踏入火海,去到九霄身邊。
那時他卻連一根指尖也動彈不了。他眼睜睜地看著九霄倒進青帝懷中,青帝抱著她消失在水天相接的地方,他自己卻只能慢慢沉入海中,什麼也做不了。
那是一種像是要化為沙塵般的卑微和絕望。
他站起身來,走向炎帝的製藥間。炎帝正在守著一堆稀世靈藥調配藥劑。兩天不見,他的鬢角又染了許多霜色。見凰羽進來,他問道:「你恢復得怎麼樣了?」
凰羽答道:「已經好了。」他嗓音啞得厲害,是之前毒火燎傷了咽喉。
炎帝道:「我給你點葯,把嗓子治一治。」
「不必,慢慢就好了。」凰羽道。
炎帝點點頭,又埋頭到一堆藥方里去,發出長長的嘆息。
凰羽問道:「是在給九霄配藥嗎?」
「是。」炎帝道,「可是再好的葯,也敵不過鴆神的心頭血。她自己的毒,無葯可解。」
凰羽沉默一陣,忽然抬眼看著炎帝道:「炎帝神農的手底下,唯有魂飛魄散的死人不能救。哪有隻有一絲遊魂尚未離體,您也有辦法將他拉回生天。您說沒有辦法救九霄,我不信。」
炎帝的動作頓住。一層禁制無聲彈開,將二人的談話聲隔絕在內。他看著凰羽的眼睛,微笑道:「你一個後生小子,與鴆神哪來的交情?先是在海上捨命救她,現在又為了醫治的事來折磨老夫。」
凰羽低下頭,儘力藏起眼中抑著的情緒。頓了一下才道:「我被九霄的美貌傾倒,喜歡上她了,所以如此。」
炎帝捋捋白須:「哦,這樣。九霄的確長的美。不過不久之前,青帝過來問我九霄是不是九霄。」
凰羽眸中有寒光閃過,默然盯住炎帝不語。
炎帝坦然看著他:「我告訴他,九霄確實是九霄。」
凰羽目中的寒意緩了下去,卻暗含幾分戒備。
炎帝無奈地笑笑,道:「我若想點破,早就點破了。你不用那樣瞪著我。我是看著你長大的,你尾巴一撅我就知道你要拉什麼屎。」
凰羽的嘴角抽了一下。
炎帝閑閑地拿起葯杵,慢慢地碾著石臼中的藥草。「九霄醒來后,從她說的第一句話、臉上露出的第一個表情起,我就察覺了不對勁。」
凰羽的聲音微微發了顫,面露戒備之色:「什麼不對勁?」
炎帝抬眼看著他,一字一句道:「她不是原來的九霄了。」
「您這話是什麼意思?」
「她一醒來就問那個餘音是否安好。九霄上神的心,比那寒冰地獄里的冰塊還要冷硬,何曾掛心過誰的安好?更何況是個小小男寵。」
凰羽聲音乾澀地道:「那是因為餘音為救她而傷,恩情深厚。」
炎帝道:「凰羽啊,我認識她十五萬年了。不過,時間長說明不了什麼。你認識你那位夫人,不也僅僅數百年嗎?對了,還有重要的一條。九霄這次莫名失明,似是眼睛曾受過重傷。我聽說你夫人臨去世時,失去了雙目。」
凰羽身周突然泛起凜然殺意,鳳眸中寒光湛湛,沉聲道:「您究竟知道些什麼?」
炎帝放下手中石杵,對凰羽的敵意視而不見,走上前去,拍了拍他的肩:「莫奓毛,先聽我說。」
凰羽奓起的毛下意識收了起來。
在炎帝面前,他果真還是個蠢小子,一個身都翻不過來。
炎帝直起身來,負手道:「其實我並不在意她本來是誰。我只知道天界需要有一個鴆神。現在,她有鴆神的外貌和十五萬年的靈力,具備號令鴆軍的能力,那我就認她為九霄。今後,她若不起反心,心懷三界安穩之心態,我方允她為九霄。」說這番話時,炎帝身上散發出帝王的凜然威嚴,令凰羽深感震撼。
他看了凰羽一眼,忽又笑了:「我態度都表明了,你還有什麼顧忌的?告訴我,她到底是誰?雖然我不介意,但還是有些好奇。」
凰羽臉上忽喜忽悲,淚水順頰而下。
炎帝嘖嘖一聲,伸手抄住凰羽臉頰落下的淚滴,手心展開,淚滴已化作剔透珠子。「鳳凰的眼淚,有起死回生之藥效。」又伸掌到凰羽臉下:「再來一點。」
凰羽哭笑不得:「炎帝!」
「好,不鬧了。」炎帝小心地把珠子收到藥瓶里去。
凰羽的聲音帶了哽咽:「我一始就感覺那是她。她的一顰一笑,每個神情和動作,都毫無二致。可是又沒有依據,一直不敢確信。現在看來,既然您都認出她不是原來的九霄了,那麼,那果真是她了。」
他的手捂在心口上,壓住幾乎要衝破心臟決堤的而出的狂喜:「我沒有認錯,那真的是她。」
今日有炎帝的確認,終於是印證了現在的九霄真的是無煙,他心中情緒翻湧難抑。
炎帝感興趣地追問道:「果真是你那位過世的夫人借了九霄上神的軀殼,取而代之了嗎?你那位夫人是什麼來歷?如何取代了九霄?真正的九霄又去哪裡了?」
凰羽道:「我不知道。」
「嘁。」炎帝不屑地揮了一下手,「自家老婆,什麼都不知道。」
「我只確切知道她是她便夠了。」嘴角抿起一抹笑來,鳳眸流光溢彩。
炎帝鄙視他一眼,道:「滿肚子只裝些兒女心思,沒出息。雖然我也不盡知原委,卻可猜出一二。」
炎帝拿起一個藥草棍,在落了一層葯屑的地上畫了一隻長尾鳥,道:「這是你。」又畫了一隻鳥,道:「這是九霄上神。」又畫了一隻小鳥兒:「這是你夫人。」
藥草棍在長尾鳥身上打了個叉:「你夫人殺了你。」
凰羽出聲道:「不是那樣的。」
炎帝蹙眉道:「我不管她是不是有意,反正她殺了你。」接著在長尾鳥下方又打了個對勾。「後來聽說你夫人又救了你。」
凰羽眼中一黯,低聲道:「是。」
炎帝又在小鳥兒身上打了個叉。
凰羽不悅道:「您幹嘛?」
炎帝斥道:「閉嘴。」
凰羽只好抿嘴聽著。炎帝接著道:「你夫人死了。」
他又在「九霄」的圖案上打了個叉:「九霄上神上次出事,差點死了。確切地說已經死了。我相信那是謀殺。」
從小鳥兒身上畫了個箭頭指向「九霄」:「你夫人取代了九霄。」在九霄圖形下打了個對勾,伸指抹去了小鳥兒的圖形,「九霄又活了過來。你夫人竟像是個不死之魂!」
炎帝用藥草棍指著小鳥兒道:「殺你,殺九霄,這是兩步棋。你夫人只是那未知敵人的殺招棋子,他應該沒有料到,這枚棋子脫離了掌控,反過頭來救活你,又令鴆神復生。在這局棋中,你夫人是個意外。這個人要麼不知道現在的九霄其實是他的『棋子』,如果知道,早該氣瘋了。你的那位夫人叫什麼名字來著?」
「無煙。」
「無煙。真是個了不起的傢伙。」炎帝一揚手,地上藥屑飄拂,將一片塗鴉抹去。「不過,有件事很是奇妙。之前伏羲過來探我話時,我告訴他,現在的九霄是她最初的模樣。我其實沒有騙他,十五萬年前的九霄,確是這樣的性情。而無煙的眼傷居然能帶到九霄的身上,這不合常理。也不知是巧合還是另有淵源。」
凰羽自無煙死去那一日,其實頭腦就沒有真正清醒過。一開始是陷在瀕死般的自責中不能自拔,後來遇到九霄,極為鍥合的相似讓他幾乎失了心智,心神被悲喜佔領,不管她是不是無煙,不管她來歷,只管把她認作無煙,瘋了痴了一般跟著她。
他哪曾冷靜下來想一想前因後果。經炎帝這樣一指點,他也注意到了一件事。恍然道:「您遭遇的那次暗算,是不是在我涅槃遇劫、尚未復生的那段時間?」
炎帝伸手在他的額上敲了一下:「小子,看你昏了這好幾年,終於醒了。我這次見你,就覺得你像是丟了魂兒廢了一般,現在看來總算有活過來的兆頭。沒錯,正是那段時間。你涅槃遇劫,羽族大軍形同虛設,我們南方邊界危機四伏,妖魔族類頻頻進犯。我是在巡視邊界時遇襲,當時的情況表面貌似妖魔族設的埋伏,我始終覺得沒那麼簡單。」
凰羽心中掠過森然冷意:「那麼,那幕後的謀划者,是覬覦南方天界嗎?」
炎帝沉吟道:「野心有多大,要看這個人是誰。現在下結論還為時過早。當務之急是醫好九霄。九霄是否安好,意味著鴆軍為誰所用。你沒有經歷過十五萬年前的混沌大戰,不知道鴆軍的厲害。那支劇毒的軍隊幾乎是致勝的關鍵。所以,九霄不能死。」
炎帝沒有提鴆令的事,越少人知道越好。
況且凰羽的心思其實也壓根不在鴆軍的事上,他在意的只有九霄的安好。所以他聽炎帝的這句話時,唯獨聽進去了「九霄不能死」。
眸中一亮:「炎帝有辦法,是不是?」
看著他急切的模樣,炎帝的臉色變得凝重。有一味靈藥唾手可得。他卻不知當用不當用。
炎帝別過臉去,道:「讓我再想想。」
凰羽還想追問,炎帝已擺了擺手,陷入沉思。
他不敢打擾,默然退出。炎帝的目光轉向他的背影,目光複雜。
凰羽去往九霄房中,她還在睡著。旁邊只守了兩名葯童,問扇不在。問扇不擅長照顧他人,主要的任務還是做好保衛,此時必是巡視去了。他徑直走到床前,跪倒,小心翼翼地捧起她露在被子外面的手,挨在額上,閉眼默默念著:無煙,果然是你,真的是你。
忽有一隻手探到他臉下。他嚇了一跳,睜眼一看,一隻枯瘦的老手張在他的下巴下面,將一滴眼淚接在手心。抬頭望去,鴆族醫師臻邑的一張老臉近在眼前。
「好藥材!」臻邑的目光發出綠光,「此物有起死回生之效。」看凰羽盯著他,警惕地把手一收,道:「尊上,是我撿到的,歸我。」
凰羽聽到他這一聲稱呼,忙轉頭看一眼九霄,幸好她並沒有醒。忙起身拉著臻邑到屋外走出好遠,這才問道:「你怎麼在這裡?」
臻邑道:「問帛長老不放心,讓我來看看上神的情況。」
「那你看過了嗎?」
「看過了。」臻邑憂心忡忡,「上神的狀況確是危在旦夕。我剛要去求炎帝務必救我們上神。」
凰羽黯然道:「求也無益,炎帝自會儘力。我方才問過了,他尚想不出辦法。」
「想不出辦法?」臻邑一對犀利的眼睛上下打量著凰羽。
凰羽被他看得很不自在,猶疑道:「他是那樣說的。」
臻邑冷笑了一聲。
看著臻邑怪異的表情,凰羽心中突然燃起一簇明焰。他一把揪住了臻邑,急切之下聲音更嘶啞了:「你難道有辦法治好她?」
臻邑道:「我有辦法。」
凰羽喜出望外:「什麼辦法?」
「隨我來。」臻邑陰沉沉看他一眼,轉身就走。凰羽急忙跟上。
臻邑徑直走向百草穀穀口,凰羽緊隨其後,頭腦因為急切而一片發昏。
接近谷口時,臻邑嘴中突然發出怪異的聲音。如一片烏雲突然掠來,數十名青黑大翼的鴆衛現身,將二人團團圍住,領頭者正是問扇。
問扇疑問的目光看向臻邑。臻邑沉聲道:「制住他!」
問扇會意,且不問所為何事,手中毒刺就朝著凰羽的咽喉刺去。凰羽大驚躲閃,數十名鴆衛迅速布陣,將凰羽困在陣內。
鴆衛雖厲害,凰羽的身手又豈是弱的,避開問扇的一連串攻擊,手中祭出法器赤焰神劍,很快便突破了陣法,卻沒有遁逃,對鴆衛們僵持對壘,質問道:「你們為何如此!」
臻邑陰森森的聲調傳來:「尊上莫怪,只是求一味救治我上神的靈藥。」
凰羽大惑不解:「靈藥在何處?」
「在你的身上。」
「我的身上……」凰羽一怔,下意識地低頭看自己。一分神的功夫,問扇若鬼魅般侵到面前,毒刺抵在了他的頸上。
他卻渾然沒有在意,全然忘記了那刺尖稍稍一送就可以傷他性命,急切追問道:「話說清楚些……」
他身後突然傳來蒼老威嚴的話音:「問扇長老,你當我百草谷是什麼地方?豈能任人如此肆意妄為!」
是炎帝神農聞訊而來了。問扇抵在凰羽頸上的毒刺卻沒有移開分毫。她已從臻邑的話中察覺到事關上神安危,別說炎帝駕臨,就是天塌下來也休想動搖她的意志。
就聽臻邑用他特有的怪異嗓音冷笑一聲,道:「炎帝見死不救,我鴆族只能自己動手了。」
炎帝聽到這話,默然良久。凰羽從他的沉默中意識到了什麼,眼中漸漸燃起狂喜,顫聲道:「難道真的……」
「住嘴。」炎帝厲聲斥道,嚴厲的目光掃了幾人一眼,指了指凰羽和臻邑,「你們兩個隨我來。」
問扇與臻邑的目光猶豫交換一下,尖刺還僵在半空,凰羽已抽身跟著炎帝走了。臻邑只得尷尬跟上。
炎帝領他們進了僻靜的煉藥房中,一層禁制無聲彈開。
一個時辰之後,臻邑從煉藥房中踹門而出,氣急敗壞地徑直回去鴆族,帶去了九霄危在旦夕、無藥可救的消息。鴆族上下一片哀戚恐慌。
直到深夜,炎帝與凰羽才從煉藥房中出來,凰羽手中捧著一個巴掌大的小瓦罐。兩人來到九霄的住處。屋內有兩名女葯童在床邊伺候著。九霄白天已睡了個飽,晚上倒清醒了。聽到有人進來,轉過頭來,燈火映在她的眼中,倒給無神的眸子添了一分生氣。
炎帝揮手示意兩名葯童退下,招呼道:「九霄覺得怎樣?」
「是炎帝來了。」九霄道:「好些了,就是沒有力氣。」
「沒事,慢慢來,定當治好你。」
「我相信您。」九霄微笑道。
炎帝道:「雖然能治好你,但我們要對外宣稱你傷重不治,連你的族人也要瞞住。」
九霄面露思索之色:「這樣有什麼道理嗎?」
「或可把背後傷你之人釣出來。」
九霄點頭:「好,我明白了。」
炎帝回頭看了一眼凰羽,道:「伺候上神把今日的葯服下吧。」
凰羽默默上前,端著小瓦罐坐在了床邊。燈光映在他的臉上,他的臉色顯得分外蒼白。幾乎沒有血色的唇線卻抿著溫暖的弧度,深深地看一眼九霄,把瓦罐的蓋子揭開。罐口冒出瑩紅的光,像是有一團火焰在罐中燃燒。紅光染上凰羽的臉頰,原本蒼白的臉色變得暖意融融,眼眸中含著星光般璀璨。可惜九霄看不見。
他一手扶著九霄,一手拿著瓦罐,將葯喂進她的口中。她也抬起一隻手扶著罐子,指尖正搭在了他的手指上。
他的手抖了一下,險些把藥水濺出來。
九霄喝一半停下,蹙眉對著眼前的黑暗問道:「抖什麼呢?」
他看著她的臉,已然是失神的狀態。
炎帝忙接話:「這個葯童是我的心腹,特意指派他來照料你的。第一次見上神,難免緊張。」一邊暗暗戳了一把凰羽,讓他回神。
九霄憋不住一笑:「是怕我毒到他吧。」
這近在眼前的笑容耀花了他的眼,心中百般滋味化成絞痛。這一點輕輕的接觸他不知已神往了多久。不知多少次在夢境里看到她笑著對他伸出手來。
然而現在她的指尖觸到他的時候,她卻根本不知道這是他。如果知道,不知會帶著多麼嫌惡的表情甩開。
炎帝瞥了凰羽發紅的眼眶一眼,替他道:「前些日子他傷了嗓子,不便說話,九霄莫怪。」
「沒事沒事。他叫什麼名字?」
炎帝頓了一下,道:「他叫毛球。」
聽到這個名字,凰羽瞪了炎帝一眼。炎帝朝他挑釁地揚了揚眉。
這個名字可不是炎帝臨時亂扯的。兩萬多年前,凰羽剛從蛋殼時鑽出來時,各路天神前去慶賀,看到的就是一隻黃茸茸的毛球狀小崽子。當時炎帝看了一眼,就笑道:「呵呵,一個毛球!」
當時在場的神仙們數他年齡大,輩份高,「毛球」二字就變成了初生小鳳凰的乳名。說起來,這個名字大概有兩萬年沒人敢喊出來了,乍然重新啟用,凰羽感覺十分彆扭。
卻聽九霄笑道:「毛球,你不必怕,我不會傷你的。」
他撇下嘴角,重新接受了這個稱呼。
因為「毛球」這個名字,九霄隨意在腦海中勾勒了這名葯童的模樣。大概是小小的個子,圓圓的臉,青澀害羞的一個毛頭小子吧。
九霄又伸出手去,扶上那隻托著瓦罐的手,把葯汁一飲而盡。葯汁沿喉滑下,就像一道炙熱的火焰直灌進胸口,滾燙的程度雖不至於灼痛,也令她感覺心浮氣燥,一手捂著胸口急促呼吸,身體幾乎坐不住。
有手伸過來扶著她的肩讓她靠在枕上,很自然地將她的長發抄了到一旁,讓她枕得更舒服些。藥力讓她的身體溫度滾燙若燃,扶在肩上的手的手心更顯得沁涼。有那麼一剎那,一絲熟悉感冒出腦際,意識卻瞬間就被若愈演愈烈的野火過境般的燒灼感席捲五臟,把那一點點迷惑燒為灰燼。
她整個人被燒得昏昏沉沉,直到天亮時體溫才慢慢恢復正常,醒來時,感覺到了久違的清爽輕鬆感。她明顯感覺自己好多了。炎帝的靈藥果然神效!只是眼前還是黑暗著。她欠身慢慢坐起來,手一移,觸到了伏在床邊睡著的一個人的臉頰,手指間滑過些柔滑的髮絲。那個人像是猛然驚醒,向後一躲,摔倒在地上。
她忙道:「是毛球嗎?嚇到你啦?」
地上的人沒有回答,悶聲爬了起來,找了件衣服替她披在肩上。於是她就知道的確是傷了嗓子,不能講話的葯童毛球了。他昨晚一整夜都在這裡嗎?畢竟男女有別,她稍稍感到不自在。但想到既然是葯童,應該是個小孩子,也就不甚在意。
毛球悶悶地走出門去,不一會兒,進來兩名侍女,服侍她梳洗換衣。
從這一天起,在炎帝的刻意安排下,照料九霄的人就僅有兩名侍女和毛球。毛球一整天都守在她的身邊,卻又總是怯怯地拉開幾步遠距離,在她需要幫助的時候,又總會及時地遞過她想要的東西,或是適時地攙扶她一下,比那兩名侍女還要細緻。這讓她知道他雖然不太肯靠前,目光卻是總是鎖在她的身上的,否則怎能精準地察覺她的需求。
炎帝的這位心腹還真不錯啊。
幾天下來,她察覺到毛球每天傍晚時分會離開,直到深夜帶回一罐葯來。她漸漸地適應了這葯,喝下去后的胸腹間的滾燙感不致於再燒得讓她神智昏沉。倒是毛球每每給她喂完了葯,都會坐在小凳子上伏到床尾處,就那樣靠在她腳邊的位置睡一陣子。
她於心不忍,喊他去自己住處睡,他不吭聲也不動。她聽他睡得沉了,呼吸卻有些淺短急促,於是爬了起來,伸手過去想摸摸這孩子是不是發燒了,憑著曾在黑暗中生活過一年的經驗,手準確地伸到了他的額上,觸手一片濕冷。
這孩子竟是滿頭冷汗。
她一怔,還想再試,他已是驚醒,嚇到了一般倉皇向後躲去,身下的小凳子都被帶翻了。九霄忙道:「不要怕。我看你是病了,快去找炎帝要些葯吃,然後回去好好睡一覺。這邊有那兩個丫頭伺候就好了。」
對面的黑暗寂靜了半晌,她聽見一聲喑啞的「不用」。然後悉悉索索的,他好像又蜷到了一把椅子中。
這孩子這般倔強,她也沒有辦法,只好不去管他。
服藥的第五日的早晨,她醒來后就感覺身上有了些力氣,試探著下了床。她好久沒有自己站立了,站起的時候頭一暈,身子一晃眼看要摔倒,就聽門聽「咣」的一聲,有人丟了手中的盆子沖了過來,及時扶住了搖搖欲倒的她。
她穩了一穩,感覺到身邊的人是毛球,笑道:「謝謝你毛球。我覺得好多了,能起來了,帶我去看看餘音吧。」
毛球沉默了一會兒,沒有動作。她臉朝著他的方向做了個乞求的表情:「帶我去吧,我想死他了。」
毛球終於有所動作,拿了一件厚氅來替她裹上,扶著她的慢慢走出門去。她感覺陽光照在臉上的溫暖,眼前仍是沒有一絲光明。憂愁嘆了一聲:「要問問炎帝我的眼睛什麼時候才能好啊。」
腳下忽然漫起輕軟,將她輕輕托得離地。這感覺……是駕雲啊。九霄驚喜道:「毛球,這雲朵兒是你搞出來的嗎?你居然會使馭雲術!你好棒啊!」馭雲術雖不算高深,一般卻只有神族才修習,一個小小葯童居然會用,炎帝手下果然藏龍卧虎。
毛球沒有吭聲,算是默認。一隻手扶在她的肘上,催著雲兒緩緩飄向餘音的住處。
他帶著她進到一處石室中,一進去就覺得暖濕撲面。
他引著她的手,搭到了一道潮濕溫暖的池沿上。這個水池位於石室中間,天然地熱使池中水保持著溫暖的溫度。水汽中飄著略帶辛甘的葯香。
她的手指小心的往前探,探進溫、水中,觸到了覆著薄薄一層衣料的手臂。手指摸索下去,握住了餘音的手指。
他的手指依然修長柔軟,卻是一動不動。
她握著這隻手,聲音微微哽咽,喃喃道:「餘音,對不起。」她咕咕噥噥地說一些要他快些醒來、一定要醒來的話,眼淚落在水中,發出輕微的響聲。身邊的毛球寂寂的,悄悄鬆開扶著她的手,退開幾步遠去。
直到九霄感覺可以離開了,才戀戀不捨放開餘音的手,回頭去找毛球。「毛球?」
他急忙過來,攙著她離開。負責照料餘音的葯童告訴她,餘音能不能醒來,就看這四五日了。希望與擔憂都明明白白寫在了她的臉上。
這之後每天她都要去看餘音,手伸到溫水裡,握著他的手說一會兒話。第五日,突然感覺他的手指微微蜷動了一下,她驚喜得大叫起來,葯童趕忙去叫了炎帝來。
炎帝趕來看了看,然後告訴她,餘音正在慢慢蘇醒,半個月內就可以離開溫水池了。
由毛球陪著回到自己院子里,她嘴角都是噙著笑的,連失明的眸子都含了光彩,周身景物與之對比都失了色。走到院中,她感覺陽光甚暖,就對毛球說想在院子里晒晒太陽。
這幾天來她的身體又硬朗了不少,也沒必要老是在床上窩著。毛球也就沒反對,拉著她的手,讓她扶了一株樹的樹榦站著,他自己回去屋中想去搬張軟椅。
九霄依著樹站著,心情因為餘音的事滿是喜悅,身心都覺得暖暖的。
突然地,有異樣的感覺從身後暗暗侵來。如一片陰雲罩過,溫度悄然降了。然後,她才聽見了一點輕輕的腳步聲。有人走到了她的身後。
這種熟悉的感覺,讓她瞬間感覺身周的事物都像是跟著變了。她眼睛仍然看不到,卻用感覺勾勒了景物。樹木,小院,房屋,百草谷,統統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大片妖嬈陰鬱的彼岸花,翻滾著藍色滾浪的銷影池。
或許是因為同樣失明的狀態,讓她的感覺變得尤其敏銳。
這個時候不需要眼睛,除視力之外的一切感官都變得像生了觸手一般敏銳。她幾乎是在沒有做任何思考的情形下,猛然轉身,探出手去,就那樣精準地握住了來人的手指。
對方發出一聲尖叫,猛地把自己的手指從她的手中抽出,向後退了幾步,跌坐在地。是孔雀的聲音。
九霄聽得出,這是個女子的聲音。而且這嗓音她記得——無比刻骨銘心地記得。除此之外,她還記得這根肌膚柔滑的手指從手裡滑脫的觸感。
死了也忘不掉——
就是她被推落銷影池時握住的兇手的手指。
九霄站立著,「俯視」著跌坐在地上的女人,失明的眼中透著滲人寒意。地上的人失聲道:「是你?!……」
九霄不語,嘴角卻慢慢勾起一抹冷笑。
地上的人拼了命地爬起來,跌跌撞撞向外跑去,跑至院外后,傳來倉皇撲翅的聲音。
九霄現在還虛弱得很,沒有能力追擊,身邊卻疾掠過一陣風去。有人朝著那個方向追去了。
九霄想了一會兒才後知後覺地喚道:「毛球?」毛球沒有像往常一樣應聲而來。毛球追上去了。九霄隱隱有些擔心。孔雀身為羽族長老,靈力高強,不知毛球會不會有危險。還未等她喊人,一直暗伏在院子四周的侍衛已將情況通報了炎帝。
炎帝很快趕來了,問道:「九霄,發生了什麼事?」
九霄心中再急躁,也不願說出自己曾是無煙,於是也就無法交待被孔雀推下銷影池的事。只得說:「剛剛是羽族長老孔雀過來,行跡很是可疑。毛球好像追去了,您還是安排人跟去看看吧。」
炎帝點頭道:「放心,毛球本事還好。」頓了一下,道:「九霄,你與孔雀有過節兒嗎?」
九霄飛快地回道:「素不相識。」
見她不願意認,炎帝也不揭破,道:「孔雀的事我會追查,你好生歇著。」
九霄問道:「我的眼睛什麼時候才能好?怎麼一點不見好轉?。」
炎帝道:「慢是慢些,保證一定治好你。」
答覆如此明確,她放心了。
凰羽將自己隱成一道煙霧,跟在逃命般飛行的孔雀身後。跟出一個時辰之後,悄無聲息地趕在她的前面,腳下踩了一朵祥雲,現身在半空。孔雀正慌得疾飛,猛不丁看到前面有人,險些撞上,凌空翻了個滾兒,險險穩住身子,定睛看去,竟是族長凰羽,更嚇得變了臉色。
凰羽站在雲上,鳳眸波瀾不驚,目光隱著冰屑般的寒意,問道:「你這樣慌慌張張的,是要去哪裡?」
孔雀反應極快,迅速冷靜下來,答道:「屬下去了一趟百草谷。」
「去做什麼?」
「三青帶回訊息說您要在炎帝那時小住幾天,顧崖長老派我去把族中公文送過去。沒想到去了以後,谷中人說尊上已離開了,我料想是在路上錯過了,才急忙追來。」這一番話居然讓她把謊圓了個滴水不漏。
顧崖原是羽族第二長老,無煙事件之後,顧崖便頂替了孔雀的位置,將她權力完全架空了。
「哦,這樣。」凰羽點頭。「那你在百草谷,可遇到什麼人?」
孔雀的瞳仁攸地收縮一下,面色驚惶,下意識地提高了聲音:「沒有遇到!」旋即意識到自己失態,又補上一句:「只在谷口遇到兩名葯童。」
凰羽漫不經心地點頭:「那一起回吧。」孔雀額上滲出密密一層冷汗,強抑著嗓音的抖顫應道:「是。」落在凰羽的雲上,垂首立在他身後,膽戰心驚地窺著他的後背。凰羽一路上神態十分平靜。
回到梧宮,他便讓她退下了。凰羽進到殿中時,三青望見了他,驚喚了一聲:「尊上!您回來了?」
之前為了九霄治療保密的事,凰羽自己託辭說要留在百草谷休養一段時間。叮囑了三青封好嘴,然後就把他打發回來了。
凰羽盯他一眼,道:「你那三張嘴可有多嘴多舌?」
三青做了個勒自己脖子的動作:「哪個頭多嘴了,就請尊上把哪個頭擰下來。」
「那麼孔雀為何突然去了百草谷?」
「我回來后只對長老們說您在炎帝那裡作客。孔雀應該是為了族中事務需要請示而去的。」
凰羽憶起孔雀乍然看到九霄的臉時那震驚的模樣,不像是事前有心理準備的,也就放過了三青。
天黑透之後,一陣夜風平平淡淡刮過,卷著一片白色羽毛從梧宮飛了出去。一直閉目靜坐在殿中的凰羽忽然睜眼,攤開手,一隻蜜蜂大小的黑色鳥兒從他的手心起飛,準確地朝著白羽的方向追去。
這是一隻「巧語」,擅長隱蔽追蹤,並把看到的一切回來告訴主人。
之前與孔雀分開后不久,他便在梧宮周圍布下結界,一隻蟲兒飛過都逃不過他監聽。他一直在等著孔雀有所行動。孔雀知道他在宮中,就沒有膽量、也沒有能力逃走。
如果她身後還有操縱者,她很可能與其聯絡。果然讓他等到了。
可惜的是他不能親自追蹤,也不能留下監視。他叫來了顧崖長老,悄悄安排了一些事情。顧崖神色凝重,領命而去。
凰羽看了看時辰,已快到亥時。必須立刻趕回百草谷「取葯」,一刻也不能耽擱了。而從梧宮到百草谷,駕雲速度再快也得半天功夫,所以得取個捷徑。他的指尖在空氣中輕輕捻了一下,默念仙訣,指尖泛濫起瑩藍的光,像手指被藍色的火點燃,火星蔓延過的手指變得透明,光愈演愈烈,片刻之後,隨著「蓬」的一聲微響,像煙花逝去般,他整個人消失在空氣中。
炎帝正在製藥房中急得來回踱步,忽聽咣咣一片響,身後的葯架子倒了一片。一愣之後,他上前掀開藥架,看到底下有一個人。
「毛球?」炎帝詫異地喚道。
聽到這稱呼,凰羽半坐著靠在架子上,白了炎帝一眼。他幼年時就對這個乳名頗是不滿,好不容易成年後擺脫了它,萬萬沒想到還能被翻出來用。
炎帝表情有些嚴肅,伸手拉他起來。他站起後腳步有些不穩,又撞在了一個架子上,「啪」的一聲,一瓶貴重好葯就此砸碎。
炎帝的臉色更黑了。
「不就砸幾瓶葯嗎,看把您心疼的。」凰羽輕鬆地道,「險些趕不回來。時辰到了,開始吧。」
炎帝卻沒有動作,沉著臉道:「你是怎麼進來的?」
凰羽一臉無所謂的神氣:「時間趕不及了,所以就用了點術法。」
「瞬息遁?」炎帝道。
「唔……是的。」
炎帝黑著臉色,半晌沒有吭聲。
凰羽催促道:「快些動手,誤了時辰前功盡棄。我可只有一顆心魄。」
炎帝轉身向外走去,冷聲道:「今日不能取了。」
凰羽身形飛快地移到門口擋住。「炎帝。」懇求的語氣,執拗的神情。
炎帝突然按捺不住怒氣。「你的狀態本來就弱,今日又運用了瞬息遁術,靈力大耗,短時內再取心魄,十分兇險。」
「我自己的身子骨,我心裡有數。」凰羽輕鬆地道。
「你有個屁數。」炎帝斥道,「小子,我猜的出你是欠了九霄許多,為了還債不顧性命。可你亦是羽族之王,也是我南方天界大軍的第一將帥。你不能把性命全賠給她。」
凰羽的臉色沉靜下來,一字一句道:「您錯了。我不是在還她的債。那是還不清的。我是在救我自己。我也知道必須為了羽族和南方天界活下去,所以她必須好。她若再離開,我如何活?」
他轉身仰卧到一個木台上,聲音變為乞求的語氣:「求您了。」
他把衣襟解開一些,赫然露出左胸一道五寸長的猙獰傷口,傷處以黑線縫合,傷口邊沿血肉鮮紅,沒有完全癒合。
炎帝默然許久。在凰羽急得眼冒火星的時候,他終於結起結界,手中幻出一道白色銀光,向凰羽的胸口的傷處剖去,黑線發出輕微的一串斷裂聲,癒合了一半的傷口被再度割裂,鮮血沿光刀的刀鋒湧出。
這世上唯一能治九霄之傷的,是鳳凰的心魄。
那一天,凰羽與臻邑莫名起了衝突,被炎帝喝止住,然後領著他們兩個進了房間內密談。一進門,凰羽急不可耐在追著炎帝問。炎帝掃他一眼,沒有理他。
臻邑掂著手中那枚剔透珠子對著光照了照,怪聲怪腔道:「鳳凰的眼淚有起死回生的神效……」
凰羽一愣,轉頭看他:「這個我知道,可是這種效力僅對凡人有用,對於九霄的傷病沒有什麼用處。」
臻邑一對暗紅眼睛看過來:「尊上身上,可並非這一件寶物。」
凰羽一怔:「還有什麼?」
臻邑盯著炎帝道:「炎帝應該十分清楚。」
炎帝嘆一聲道:「我是清楚。我也清楚只要說出來,這個傻小子就是義無反顧地交出來。可是你家鴆神的命是命,他人的命就不是命了嗎?你也是醫者,一命換一命的療法,豈是醫者應做的?」
凰羽卻已是聽出了端倪,鳳眸閃著灼灼華彩,拉著炎帝道:「是什麼辦法,您就直說吧。」
炎帝無奈道:「事到如今,我不說,他也會說的。」伸手點了一下臻邑。
臻邑點頭,揚著下巴上的山羊鬍須道:「非但要說出來,還要勢在必得。只要能救上神,鴆族不惜與您為敵,甚至不惜與天界為敵。」
炎帝知道鴆族做得出來。
他的目光轉到凰羽身上,眼中積著沉重陰鬱。終是在凰羽殷切的注視下開口:「鳳凰可以涅槃重生,全倚仗體內那顆不死的鳳凰心魄。鳳凰的一顆眼淚就可以令凡人死而復生,鳳凰的心魄,對於神族有同樣的效力。」
凰羽的臉上露出狂喜的神情:「您是說,我的心魄可以治好她嗎?」
炎帝看著他,神色痛惜:「小子,你難道就沒有想到自己會死嗎?」
「那不重要。」他的笑容若明星,華彩流轉,眼中含著爍爍水光,耀得人眼花。
臻邑道:「尊上都同意了,炎帝您的意思呢?」
「我想攔,但攔得住嗎?」炎帝搖頭嘆息。「其實這件事我隱瞞不提,是試圖另找出辦法來。」茫然搖搖頭,「沒有別的辦法。沒有。」
鳳凰的心魄若被取走,並不代表它會即刻死去,而是從此失去了重生的能力。凰羽弄清楚這一點后更加喜悅,迫不及待地催著炎帝動手。
炎帝告訴他,九霄的心脈遍布損傷,不能一次治癒,要把凰羽的心魄一點點取出,輔以靈藥,用來慢慢修補九霄的傷處。
「零星取心魄的痛苦,相當於把心臟片片凌遲。」炎帝說。
「我不在意。」
「我知道你不在意。」炎帝拍了拍凰羽的肩。凰羽不在意,他可心疼呢。凰羽是他南方天界的得力幹將,亦是他看著長大的,心中難免疼惜。再說了一遍:「你獻出心魄,這一世將是你的最後一世,不會再有涅槃重生。」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