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陌路

第27章 陌路

第27章陌路

之前炎帝讓人放出九霄垂危的消息,一是希望能讓幕後者露出些端倪,二來也是個緩兵之計,讓手持鴆令的人少安毋躁,耐心等九霄歸天,而不再企圖暗殺九霄。總算是等到九霄康復了,得以披掛上陣。這期間如願以償地沒人上門暗殺了,而且在九霄實際並沒有病危的消息有所走漏之後,對方也沒有暗殺的舉動,這就讓人感覺有些奇怪,鴆令的下落更加顯得撲朔迷離,連炎帝這種老成精的人物也參不透了。

直到現在,鴆神順利歸位。然而一個假的鴆神,歸位是歸位了,未必坐得穩當。

鴆軍是一支沒有靈魂的隊伍。或者說,他們只有一個靈魂,那就是領袖九霄上神。她的一句話,一個動作,所有兵士都會心領神會,如一群可怕的、沒有絲毫感情的人偶。只需她一個凌厲的手勢,他們就會義無反顧地將那個方向的一切無情碾碎。

初次帶領指揮這樣的軍隊,一開始時,九霄頗有些混亂。九霄發現自己的任何一個動作,軍隊都會有所反應。這讓她十分緊張,轉身帶著鴆軍開赴前線時,她在車駕上正襟危坐,手指頭都不敢動一下。

在這種狀態下敢帶兵上戰場,實在是膽肥。其實敢如此膽肥,還是因為她察覺到了身邊有個看不見的強大幫手。

邊疆處高原上的一場小規模的試探性的戰役正在進行中,看不出是誰進犯誰,總之是打起來了。天際忽然出現一線黑雲,迅速席捲瀰漫,遠遠望去,像風暴欲來、烏雲壓境。凝神望去,竟是密密麻麻肩生雙翼的鴆軍。軍前的青輦之上端坐著一女子,若紅蓮盛放。

雙方軍隊很快得到鴆軍出動的消息,自覺停戰,各自後退十里按兵不動。雙方將領一個黑袍獵獵,陰柔眉眼卻覆著沉冷殺意,座下瑞獸四蹄騰騰,雙目猩紅。

另一個原本是書生般模樣的人,已是換下儒袍,身上裹青色鎧甲,原本那雙秋水般溫和的眼睛已飽含肅殺,座下白鹿金鞍鐵轡,鼻中生煙,威風凜凜。

三軍一時僵持不動,原本晴朗的天空漸漸陰雲密布,空氣壓抑,一觸即發。

遠遠地,傳來青帝的一聲呼喚:「九霄……你已康復了嗎!」聲音中滿是喜悅。

九霄沉默沒有應答。倒是對面傳來黑帝冷冷一笑:「阿九康復了,你很失望吧。」

「閉嘴。」青帝冷聲打斷。

黑帝沒有理他,遙遙地,他向九霄微笑了一下,笑容若雪地清梅,清冽怡人。

「阿九,你終於還是來幫我了。」

青帝那邊揚聲道:「九霄,莫要被他迷惑!」

黑帝眼中怒氣壓抑不住:「逆賊!你意欲控制鴆軍,吞併北方,覬覦天帝之位,野心昭然若揭!我奉天帝之命收你軍權,你就發兵造反,事實清清楚楚,你以為靠口舌之巧,阿九就會信你嗎?」

那廂,一直面無表情冷麵旁聽的九霄此時忽然道:「伏羲,我問你。」

青帝道:「請說。」

「鴆令,是在你那裡嗎?」

「不是。」青帝斬釘截鐵地回答,望過來的目光澄澈如溪,如清清水潭不見半粒沙石。可是看不見沙石的水潭,也可能不是因為水清,而是因為太深。

那邊,黑帝帶著震驚的話音傳來:「怎麼,阿九,你竟把鴆令交與他了嗎!我之前一直想不清為什麼他憑一己之力就妄圖侵我北方,原來是想害死阿九,馭使鴆軍嗎!呵……你手中竟有這樣一副王牌,若不是阿九好端端地回來,我真是沒有勝算呢。」黑帝手中冰色長劍揮舞一下,身後百萬銀袍兵士發出震天怒吼,手中冰矛齊齊前指,鎧甲摩擦發出整齊的聲音,天地撼動。

九霄緩緩從座位上站立起來,對著空氣輕聲問道:「這時候,是不是該給點提示?」

空氣寂靜無聲,她的肢體也活動自如。那個曾三次佔領她身體的力量並沒有出現。

在這凝固般的時間裡,她的心境漸漸沉靜,做出了決定。

在她發令的前一刻,問扇從後面傳來一片玉簡,小聲稟道:「炎帝來信。」九霄接過玉簡,握在手心,玉簡中的信息以隱秘的方式傳達到她的耳中。

收起玉簡,九霄嘆了一聲,目光緩緩掃過黑帝和青帝二人。

三叉毒刺舉起,在空氣中緩緩劃過。

毒刺刺尖在空中泛著青色的暗光。九霄眼色突然一厲,毒刺猛然揮出,直直指向北方黑帝顓頊。身後數十萬鴆軍瞬息之間黑壓壓移動,向著青帝的軍隊靠攏了一些,呈並肩之勢,叢叢毒刺跟著九霄的動作,斜指向了北方軍隊。

青帝的臉上現出釋然的微笑,如雲開霧散,月霽生輝。

「九霄,謝謝你信我。」

九霄的嘴角微彎一下,她笑容收起,目光轉向黑帝,眸底冰冷凜冽。

黑帝變了臉色:「阿九,你這是什麼意思?」

九霄把刺尖向下,在身前輕輕一劃,彷彿是劃清了界限,道:「與你為敵。」

兩天之前,數千裡外的百草谷內,炎帝給一個滿身是血、渾身骨骼斷了近百處的人接骨包紮。此人僅右手從上臂到手指的骨頭就有骨折六處。他身上的骨折全是被人用手指大力捏斷,手法殘忍。

給這個人接骨就花了很長時間,最後他身上的夾板上得跟個木偶人一般。葯童拿布巾沾水將他臉上的血跡擦乾淨,露出一張清瘦蒼白的臉來,是餘音。

炎帝是按著掌心妖丹碎片的信息,搜尋到餘音所在的。派出的人找到餘音時,他已被幾名身份不明的兵士挾持到了北方天界內的密林之中,正在對他施以酷刑——將他的骨頭寸寸捏斷,逼供著什麼。

解救他后,那幾名挾持者有的在抵抗時被殺,有的在被俘后服毒身亡。

待將餘音帶回百草谷,他已因傷重昏迷,從傷情來看,半個月後有望醒來。炎帝卻沒耐心等那麼久。一劑葯下去,餘音被強行喚醒,百處骨裂痛得欲死不能。

炎帝負手俯身,喚道:「餘音,你的主子如此待你,現在不跟我說實話,更待何時?」

餘音渙散的目光慢慢集中在炎帝的臉上,雖然身體廢了一般一動不能動,但他心裡明鏡一般。他輕輕眨了一下眼,表示同意。

炎帝點點頭,問道:「不要跟我說半句假話。你這點本事,休想瞞得過我。現在告訴我,他是誰。」

他的眼中暗淡無光,青白的嘴唇翕動一下:「黑帝。」

炎帝彷彿鬆了一口氣:「他對你施刑,是想知道什麼?」

「令我說出窺探上神夢中所見,找到鴆令的下落。」

「你看到了什麼?」

「我告訴他我什麼也沒看到。」

「你是為了九霄,故意不說的嗎?」

餘音沉默了一下,嘴角浮起一抹凄然的微笑:「我倒是希望能為她做到這點事。可是……是真的什麼也沒看到,她只說了一句沒有用的囈語而已。黑帝卻不肯相信。」

「你是何時知道鴆令不在九霄手中的?」

「她到處捋人袖子的時候。」

炎帝不由得頓了一頓,又問道:「你是何時變成黑帝的人的?」

「黑帝是先於上神從人間找到我的。」

竟是如此處心積慮。

其實九霄在接到炎帝的玉簡之前就已做了決定——相信青帝。

至於理由,倒沒有什麼確切的,只有零星幾點似是而非的片斷。是黑帝那款款深情中細不可察的假意,抑或是青帝那一直坦坦蕩蕩的眸底。說白了,就是憑直覺賭一場。好在這賭注最後有炎帝的密信給她吃了一顆定心丸,讓她斷然站在了青帝這邊。

青帝與九霄成了並肩作戰的戰友。然而幾番合作下來,青帝就意識到遇到了豬一樣的隊友。而偏偏他們的對手不是「神一樣的對手」,而是真真正正的神族對手。

九霄在戰場上可以瞬間殺一片,然而其帶兵時手足無措的表現讓青帝大跌眼鏡。他更加清晰地意識到這位鴆神是徒有其表、冒名頂替的了。

九霄空有讓人聞風喪膽的鴆軍,卻不能使之發揮威力,受挫連連,也是十分挫敗。這役又大敗一場后,她獨自悶在軍帳中生自己的悶氣。

青帝憋了一肚子火想要去訓話,走到帳前時,忽聽到裡面傳來一聲喚:「毛球?」

他一愣。

帳中黑漆漆的,沒有點燈,本以為只有她自己在裡面,難道還有別人嗎?

他凝神傾聽,只聽九霄用懶散的聲音又道:「毛球,什麼時辰了?」

他沒有再猶豫,掀簾闖了進去,指尖一彈,一點星火飛出落在案上燈芯上,燈光柔和地亮起。帳內並沒有別人,只有九霄半伏在案上,神情有些茫然。看到燈光亮起,她看看燈,再看看他。一時間,青帝清清楚楚地從她眼中看到了失望。

青帝有些詫異地看著她,兩人對視半晌,她忽然清醒了過來,坐直了身子,「啊」了一聲:「伏羲,你來了。」

他落座在書案對面的蒲團,仔細盯她一眼:「你怎麼了?」

「我睡著了。」她揉揉眼睛,懊喪道,「我本在思過,不知不覺竟睡著了。」

他撇了撇嘴:「你到底有沒有思過的誠意?」頓了一下,他問道,「剛才,做夢了嗎?」

「唔。是睡迷糊了。」九霄道,「剛醒來時眼前漆黑,一時分不清今夕何夕,還以為回到了失明的日子,嚇我一跳。」她一邊說著,一邊沖著他笑了一下。

他卻在她的笑容底下看到了失落寂寥。他隨意又問了一句:「剛剛你還說夢話了呢。毛球是誰?」

她像是被嚇了一跳:「為什麼問這個?」

「你剛才喊這個名字了。」

「唔,是百草谷里照料過我的一個小葯童。」她的手指在桌上不安地碾了碾,目光不由得在小小的帳中掃了一遍。總是覺得剛才有誰在這裡呢。

原來只是個夢而已啊。

把心中的空落感強行拋開,她轉話題道:「你是來訓我吧?」

他沉默一下,並沒有開始訓她,而是又追問了一句:「那個小葯童,照料得你可還用心?」

「用心啦。」她躲閃著目光,不願意觸及這個話題,催道,「你不是要訓我嗎?開始吧。」

他終於不再追問,把隱隱的不安和疑惑暫且壓在心底,重新調整心態,把思路轉回到戰役上來。

東方與北方之間的實力,本是勢均力敵。鴆軍與東方聯盟之後,將北軍逼退應是輕而易舉,青帝原本的計劃是把北軍逼到北方境內百里就按兵不動,以免讓黃帝誤會,等請到黃帝旨意再定奪進攻還是防守。

然而十四日混戰之後,東軍反被北方逼退數百里,頗有傷亡,還丟了一座城池。

青帝的惱怒漸升了上來,他盯著九霄:「九霄上神,你是不是假裝幫我,其實是跟顓頊串通好了的吧?」

九霄心虛地把頭縮了一縮:「我不是故意的……」

鴆軍何其兇猛的一支軍隊,被九霄指揮得一團混亂。

以她的閱歷,怎麼可能會帶兵打仗啊!偏偏鴆軍又只聽從她的指揮,青帝自己那邊離不開,不可能待在她身邊幫她。而問帛和問扇兩位長老自上任以來就從未參加過戰役,也沒什麼經驗。數十萬鴆軍在她的指手畫腳下如一部運轉失控的機器瘋狂亂碾,看著兇猛,其實碾不到點子上。幾天下來,黑帝像是看破了九霄的無能,竟使計耍詐,設下圈套,引得鴆軍誤傷東軍,傷亡有些慘重。再這樣下去,這場仗要敗,東方天界要不保。

九霄沮喪地哼唧道:「我又不是真的鴆神,你知道的。」

「閉嘴!」青帝眉一豎,厲色道,「此話千萬不可再講出來,萬一走漏就麻煩了。黃帝會讓一個來歷不明的人坐擁鴆軍嗎?」

青帝罕有發火,就算是在戰場上指揮千軍萬馬,斂起了溫和,代之的是透骨寒冷的冰霜。此時連吃敗仗,九霄又說出不靠譜的話來,他終於壓抑不住煩躁。從不發火的人一旦發怒更讓人覺得可怕。九霄忙抿了嘴,低頭大氣不敢出,自知因自己的無能,致使損兵折將,領地丟失,簡直不是來幫忙,是來添亂的。

青帝見她這個樣子,眼中的火星抿了下去,聲音卻依舊嚴厲,道:「過來。」

九霄以為他要收拾她,嚇得一縮:「幹嗎?」

他撇了一下嘴角,把羊皮地圖在案上展開,道:「過來我告訴你如何用兵打仗。」

九霄苦巴巴地湊了上去。她覺得自己實在不是領兵打仗的將才之料,面對著繁複的地圖只覺得愁得要死。

頭昏腦漲之際,她一掌擊在桌子上,惱道:「她明明在,卻不肯出來幫我!」

青帝抬眼看著她:「你說誰在?」

她猶豫一下,還是決定如實相告:「我覺得,真正的鴆神九霄,一直跟在我身邊。」這句話在這深更半夜講出來,尤其顯得陰森,她自己一面說出來,手臂上都不由得起了一片雞皮疙瘩。

青帝疑道:「為什麼這麼說?」

她將「鴆神」三次「附身」的事說與他聽。青帝思忖半晌,道:「如果她的魂魄在此,為何不肯幫你作戰,眼睜睜看著她的鴆軍折損呢?」

「就是說啊!」九霄沮喪道,「我敢帶鴆軍出征,原也是仗著有她撐腰,自信她會幫我。可是……沒有想到她就此消失了一般,再不肯出現。」

青帝也想不明白,只道:「或者她有她的難處。又或者她現在只是一縷魂魄,上幾次身就耗得魂魄消散了。」

九霄慌道:「那怎麼辦?」

「你就別指望別人幫你了,潛心習兵法吧。戰場上風雲變幻,如果沒有將才,再強的兵力也會落敗,你會願意讓百萬鴆軍覆沒在你的手中,讓鴆族的土地由外族踐踏嗎?」

九霄心中一凜,正色道:「不願。我要用心鑽研,不能總指望他人幫忙。」

青帝看她一眼,眼眸帶笑:「這就對了。九霄,我很早就想問你了,為什麼會相信我?」

九霄道:「在炎帝把餘音的口供傳來之前,我主要考慮的是黃帝陛下遲遲不下旨意這件事。陛下不傳旨,不知是有意還是迫不得已。不管是哪種情況,都看不出他支持黑帝的意思。黑帝是他的嫡孫,若不偏袒,就是反目了。」

「僅是憑這一條,也太輕率了。萬一是我派人挾持了陛下呢?」青帝道,「陛下不傳旨,有很多種變數。」

九霄的嘴角抿起一抹笑來,道:「好吧。其實憑的是女人的直覺。」

青帝哧笑道:「又不是選夫君。」這句話脫口而出后,他默默紅了臉,悄悄將臉別向牆角。

九霄渾然不覺,蹙眉道:「我一直不明白黑帝為什麼要造反。他不是公認的未來儲君嗎?」

青帝道:「公認也好,嫡親也好,黃帝不立他為儲君,他就不是儲君。其實在萬年以前,顓頊在就任黑帝之位時,就出過一些事,後來消息被壓下了,詳情我並不清楚,只知道那個時候他與陛下的關係就有了裂痕。」

「難道是黃帝心中另有人選?黑帝是意識到這一點才造反的嗎?那個人是誰?」

青帝默默不語。

九霄反應過來,倒吸一口冷氣:「難道是你?!」

青帝瞪她一眼:「不要亂說。黃帝從未直說。」

「但是私底下流露過這個意思嗎?」

青帝道:「這種事還是不要討論的好。」

九霄閉了嘴巴,眼睛因為吃驚而睜得老大。如果是這樣的話,一切都有解釋了。不過黃帝竟不願把天帝之位傳給嫡孫,不知是為了什麼。帝王之心,難以揣度。

但是沒有黃帝的旨意,這場戰役其實師出無名,大多數神族不明內情,還是偏向認為東方為叛軍。畢竟黑帝是公認的未來王儲。掌管天界重兵兵權的西方金帝少昊持觀望態度,按兵不動。

北軍把東方天界步步蠶食的當口,又傳出了對東方極為不利的消息。

鴆神是假冒的,鴆軍已被竊取。

這個消息幾天之內傳遍天界,顯然是有人刻意散布。此傳言一出,如果金帝動搖,出兵幫助北軍,那麼此役東軍勝算無多。

幾日後,北軍使計把鴆軍與東軍分隔開,將九霄與部分鴆軍圍困在關口重城三刀城內,北軍直逼城邊。城牆上下,兩軍對壘之時,雙方將領遙遙相望。城下顓頊一襲暗夜般的戰袍,望向城樓之上艷如烈焰的女子,眉眼之間更顯陰沉。他嘴角輕挑,滿眼譏諷,拿手中的冰色長矛一指,冷聲道:「大膽妖孽竟敢假冒鴆神,該當何罪!識相些快把軍權交出,天帝或許能賞你一個全屍。」

九霄心虛得心中哆嗦,面上卻是強硬得很。她心中暗念著之前青帝交代的「咬牙絕不承認」,冷笑一聲:「笑話!鴆神豈是誰都能假冒的?少來妖言惑眾!」

顓頊一雙子夜般的眸子黑不見底,他高聲道:「我早有察覺,原以為是你病重糊塗,記憶不清,說起往事來才會前言不搭后語。近日聽到傳言,方知道九霄已被妖物所害,軀體亦被你這妖物佔據,你冒充鴆神,助逆賊伏羲謀反!你故意宣稱鴆令丟失,其實,你之所以沒有鴆令,是因為你根本不是九霄。」

顓頊和九霄都清楚地知道,此時此地,必然有黃帝和金帝的眼線在暗中監視觀望,這一場質問和回應,必然會傳到他們耳中,影響他們的最終定奪。九霄沒有料到他會把鴆令搬出來說事,她一時慌了,竟然語塞。而身邊的問帛已然在用懷疑的眼光看著她。

九霄瞪著問帛:「喂,你也懷疑我嗎?」

問帛不語,心中頗是掙扎。

顓頊看出對方軍心動搖,果斷下令攻城。城中被圍困的只是一小部分鴆軍,大部隊和東軍之前都被顓頊設計拖在別處,短時間內不能趕來救援。

冰箭帶著凌厲的風聲如密雨般射來,九霄感覺不太妙。急令城中數千鴆軍抵抗,而問帛並沒有採取行動。九霄雖能驅動鴆軍,但排兵布陣還是問帛更精通一些。二人對視僵持之際,已有北軍攀上牆頭。

九霄厲聲道:「問帛!對方是使離間之計,你看不出嗎?!」

問帛心中一驚,清醒了許多。前後思忖,她斷然道:「無論您是誰,不會害鴆族就是了。」說完她揮刺刺中離得最近的北軍,疾速跑去指揮防守了。九霄心中一暖,鬆了一口氣。

然而這一役以少敵多,對方來勢兇猛,鴆軍很快呈現敗象。九霄親自上陣,以一敵百,敵人卻是殺之不絕。看著敵人若蝗蟻般湧上來,鴆軍迅速折損兵士,她心中暗叫不好,她本事雖高,顓頊卻也不弱,再拖下去恐怕要被俘。

而她如果不顧一切地逃跑,是有可能逃得掉的。只是若丟下問帛、鴆軍獨自逃跑,又感覺對不起他們,她只好拚死惡戰。很快她就連最後逃跑的機會也丟失了,顓頊執矛親自上陣,將體力大耗的她封得死死的,欲走不能。

她戰得雙目發紅,心中隱隱絕望。若是被俘,她假冒上神的罪名恐怕要被坐實,鴆族今後群龍無首,面臨覆沒,青帝也難以脫罪,要被她連累。後果如同噩夢一般不堪設想。她從未打過仗,不知道勝負的真正意義,此時才真切意識到一役戰敗便是種族的末日、國度的傾亡。

漸漸體力耗盡,她絕望之際,眼前突然蓬起一團火焰。有一個火球以呼嘯之勢砸來,重重擊在顓頊背上。正凝神惡戰的顓頊被擊得翻滾著跌了出去。

九霄一愣,還沒來得及看清,就有一襲陰影疾速掠來,她感覺腰上一緊,有人攔腰挾住了她,將她帶到半空。一陣目眩之後,她已是站回了城樓的正中之位。

驚慌稍定,她睜眼看見一襲玉色戰甲、黑色披風,抬頭望去,竟看到凰羽的面容近在眼前。然而她第一眼竟然沒有認出他。明明是他的臉,可是那鳳眸無絲毫光彩,瞳漆黑如墨,卻是無波無瀾,空洞得如枯井一般。

待九霄站穩,凰羽鬆開扶著她的手,向後退了幾步,作了一揖,道:「炎帝派我來幫上神。」

九霄吃驚之際,一時失語。身後的幕景是千軍萬馬,硝煙滾滾,他的身影卻讓人覺得是這喧囂中一個死寂般的存在。

九霄回過神來,道:「哦……多謝。你帶兵來了嗎?」她往他的身後望了一下,只有那隻巨鵬蹲在那裡。

轉眼觀望一下戰場,鴆軍已是頂不住的模樣。

凰羽道:「這原是東方與北方之戰,若南方再派兵來,怕有結黨之嫌。我一個人來的。」

九霄按捺不住焦慮,問:「一個人能做什麼?」

「請下令讓這些鴆軍暫聽我令,我來試一下。」

她別無選擇,傳達了此令。凰羽轉身而去,將已散亂的鴆軍整合又分組,按情勢分派到圍城各處薄弱關口,一場保衛戰很快有了點頭緒,鴆軍暫時攔住了對方攻城的勢頭,爭取了一點喘息的時間。

顓頊見勝局被扭轉,郁怒非常,下令死攻,定要拿下此城,俘虜假九霄。

然而就在他腦熱戀戰之際,青帝派來的援兵趕到,與城中鴆軍來了個前後夾擊。北軍顧不得攻城了,護著顓頊奮力突圍。顓頊在撤退過程中,在瑞獸背上回過頭來,沖著城樓上的凰羽冷冷一笑,以傳音之術把一句話送進了凰羽耳中。

「陪葬之物。」

凰羽黑沉沉的目光望著他,沒有絲毫表情。

敵軍暫時退去,凰羽轉頭去鞏固防守,派人修砌被破壞的城牆,檢查城內糧草軍備,一直到深夜時,九霄也再沒看到他。

她獨自坐在軍帳中守著一盞燈發獃。

凰羽應該是已經知道銷影池中化去的那個秘密了吧。

一切都揭穿的時候,心如被蛀空的朽木,空洞又木然,痛苦恍若昨日,又恍若前生。

帳簾外傳來腳步聲,她急忙坐直了身子。簾外傳來一聲問:「能進來嗎?」

是青帝。她因為緊張而發亮的眼眸暗淡下去,答道:「請進來吧。」

青帝撩簾進來,落座在書案對面,臉色沉沉,盯著她的目光有點兇狠。她心虛地低頭道:「是我的判斷失誤,險些吃了敗仗。」

「險些?!」青帝眼中寒光一閃,「若不是凰羽來援,你已被俘。將帥被俘,此役即敗!」

「我知道了……」九霄苦著臉道。

「你知道什麼?」

「我急攻冒進,中了敵軍的計,與大部隊被隔離開來……」

「我不是說這個!」他又怒又急,「你明明可以有機會逃跑,為什麼不跑?」

「我……一開始我想著不能丟下他們……可是很快我就明白我錯了。若我被俘,鴆軍就完了。鴆軍完了,鴆族也就完了。後來我後悔了,真的。」

青帝抬手想拍她一巴掌解恨,最後變成一指禪惱火地在她額頭戳戳戳,一邊戳一邊恨聲道:「你知錯就好!」

九霄抱頭嗚嗚。

帘子一掀,凰羽走了進來,看到這樣一幕,他一愣怔。青帝收回了施虐的手,笑道:「凰羽,今日幸虧你來。還是炎帝深謀遠慮,知道鴆神有多草包。」

九霄嘴角一撇,不服。

凰羽沒有答話,他隨意坐到燈光暗處的一個蒲團上,背倚在柱上,雙腿一蜷一伸地懶散坐著,目光低垂地望著地面,一動不動、。

九霄感覺有點不自在,之前自然的空氣也彷彿因為他進來而瞬間凝滯了許多。青帝開始並沒有察覺,對著凰羽道:「坐到這邊來,先喝杯茶。」

凰羽搖搖頭:「我在這裡靠一靠。」

「今日辛苦你了。幸好你來,否則狂瀾難挽。」

「是炎帝的安排。」凰羽簡潔地答道,彷彿是累透了,一個字也不想多說。

青帝道:「還是炎帝高瞻遠矚,對鴆神之笨了如指掌。」他半是玩笑、半是責怪地睨了九霄一眼。卻看見九霄並沒有如他意料中那樣不服氣地瞪過來,而是低頭看著自己手中的茶盞,獃獃的,好像走了神。

青帝一愣。再看一眼凰羽,那傢伙也是垂頭喪氣的模樣。空氣中彷彿暗隱著莫名的張力,讓他感覺有些不舒服。他站起來對凰羽道:「我已讓人支了軍帳給你。已很晚了,明日我們再商討策略,你先去歇息。」

凰羽起身,對著九霄遙遙一頷首,跟青帝走了出去。

青帝將他領到帳前,臨去時,忽然轉身念了一聲:「毛球?」

凰羽微一驚,沒有應聲,也沒有否認,只疑惑地看他一眼。青帝心下瞭然。沉默半晌,青帝道:「你在海上冰陣中捨命救她,後來又裝作百草谷的葯童,照料了她許久嗎?」

凰羽沒有吭聲。

青帝郁怒煩悶,道:「你什麼時候變得如悶葫蘆一般!有些事你得告訴我,讓我知曉,我好早些心中有數……趁現在還來得及。」

凰羽終於開口:「什麼來得及?」

青帝正色道:「趁我對她的心意還來得及收回。」

凰羽的臉瞬間蒼白。

青帝盯著他的眼睛,沉聲道:「你就明確地告訴我,你為她付出甚多,是有意於她嗎?」

凰羽默然半晌才答:「不是。」

青帝有些意外,問道:「那你做這些是為了什麼?」

「是曾欠了她債,還債而已。」他有些艱難地答道。

青帝的目光如刀子一般,能直剖到人的靈魂中去。更何況面前的這個凰羽無論是從軀殼還是心態來看,都虛弱得如薄冰一般,他輕易地就能看清那話中有幾分真心、幾分假意。

如果凰羽承認了,他或許會有退讓之心。但既然凰羽連承認的勇氣都沒有,他就絕不願把她推進一個如此沒有擔當的人的手中。

「既然你對她無心,」青帝道,「那我告訴你,我對九霄有意。我會追求她,保護她,只要她願意,我會娶她為妻。」

凰羽靜靜地立著,靈魂如被抽走了一般,沒發出半分聲息來回應。

青帝知道他聽清楚了,道:「早點歇著吧,明日天亮後到我帳中議事。」說完他轉身離開。

凰羽不知道自己在夜風中站了多久,也不知道自己是如何晃進帳中,倒在榻上的。全身麻木得如同變成了空殼一般,手指都彷彿變得不是自己的,彎曲一下都吃力。唯有心口那顆殘缺不全的心臟每跳一下,就有割裂的疼痛擴散開來。

知覺幾乎都沒有了,唯剩下了疼。

明明知道自己不可能再有機會。明明知道她永遠不會回到他身邊了。可是這樣清清楚楚地聽到有人在面前宣誓了對她的主權,還是讓他無法忍受,無法忍受。

那一日在銷影池畔,聽到司池官說出可怕的事實后,他就失去了知覺,向池中落去。

他不知道自己墜向何處,死了也好、活著也好,都是地獄罷了。

在墜池的剎那,橫空疾掠過一片陰影,猛地沖向池面。是一直守在不遠處的巨鵬,它在凰羽落水的前一刻抓住了他。它拚命地撲著翅膀扭轉方向,翅梢擊在水面上,羽毛瞬間被毀去一叢,總算是將他主子拎了上去。半空中它怒瞪一眼司池官,直接拎著昏迷的凰羽飛回梧宮。

司池官的筆懸在半路,目送巨鵬的身影飛離,他有點失望。

在梧宮中醒來后,凰羽已成行屍走肉。

一個孩子。

他從不知曉孩子的存在,知曉時他已化作烏有。

回想這個孩子的來處,應是那次酒後……那個小生命與無煙共存了三個月。那三個月中,無煙知道它的存在後,心中該是怎樣的滋味呢?該是有幾分喜悅吧。那段被全世界拋棄的日子裡,她有了一個小小的伴,一點星火般的希望。

不知道她有沒有過把有身孕的事告訴他的想法。

一定沒有過。

那個時候的他是魔鬼。她怎麼可能把自己的珍寶暴露給魔鬼。

他就那樣把她和她的寶貝,他自己的女人和骨肉,推向了死路,屍骨無存。

自嘲的笑掛上嘴角,不用攬鏡,他也知道自己臉上是世上最凄慘的笑容。曾經他還痴心妄想著以心魄換取她的回心轉意,果然是做夢。他不可能得到原諒。就算是她肯原諒,他又如何能原諒自己。

什麼叫萬死亦不能贖罪?這就是。

數日之後,他收到了炎帝派人送來的補心藥品和玉簡。簡中安排他前往東方天界,助鴆神作戰。他知道炎帝的意思,除了九霄確實需要幫助之外,炎帝還是希望能撮合他們。

炎帝是不知道孩子的事,若知道,也必會放棄吧。

他披上戰袍,獨自奔赴九霄所在的戰場。只是再見九霄時,他心中已不再抱一絲接近的希望,心境如荒原曾有烈火燎過,又被大雨澆透,最後一點星火已然熄滅。

離她再如何近,看過去時都如隔著千山萬水。

此時此刻,不遠處的軍帳中,九霄亦是輾轉難眠。兩個人終於如願以償地走上了陌路,原本心中該是輕鬆釋然,偏偏心口壓抑得難受。一閉眼,凰羽那空洞得沒了靈魂般的眼睛便如在眼前。她莫名地感覺像是自己殺了他。所謂誅心勝於誅命,她用一個血淋淋的事實,給了他致命的一擊。

但是她清楚,那是他應該承受的。

想當初剛剛失去孩子時,她也有過那樣的階段。現在她已經走出了那段陰影,小生命的逝去變成了心底一塊永遠不會癒合的傷,痛著,卻不致命。

相信凰羽過了這一陣也能走出去。到那時一切都會回歸自己的本路。

她這樣想著,強迫自己快些睡去。

然而總是有那麼一絲微不可聞的聲音在意識的深處問:他真的能走出去嗎?

能,她半睡半醒間煩躁地蹙著眉默默答道。這個世上千千萬的痛苦,沒有「時間」這個漫長的鈍器不能磨滅的。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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鴆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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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陌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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