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9第 129 章
程秀棋離開了房間,年修齊獨自一人縮在黑暗的角落裡,怔怔地望著前方。
不知何時視野中突然變得模糊起來,年修齊眨了眨眼,淚水順著臉頰滾落。他再也忍不住,把臉埋進膝蓋中,淚水轟然肆虐起來。
為什麼會這樣?事情為什麼會發展到這個地步?紫維和從前不一樣了,秀棋也和從前不一樣了,甚至秦王也變得有些陌生起來。到底發生了什麼?讓大家都變了。還是,其實所有人都沒有變,只有他從來沒有看清楚過?
程秀棋一直沒再回來過,只是每過一段時間便有人把飯送進來。身上的繩子已經解開了,年修齊試著跑過,外面的幾個護衛卻防得滴水不漏。他不再白費力氣,勉強自己把每一餐飯吃下去,然後便是痴痴地等著,卻又說不上來自己在等些什麼。
到了第五天的時候,年修齊抱臂坐在椅子里,聽到外面響起了腳步聲。他以為又是送飯的護衛,連頭也沒抬一下。來人卻徑直走到他的面前,視野中出現的一雙白靴顯然不是那些衣著樸素的護衛。
「修齊,你該慶幸,秦王果然是真正在乎你的。」程秀棋的聲音響在耳邊。
年修齊慢慢抬頭看他,程秀棋的臉上是帶著笑的,彷彿那天那個說出冷酷無情的話語的人不是他。
「秦王殿下真心對我,我早就知道,也從來沒有懷疑過,現在有什麼好慶幸的。」年修齊張開有些乾澀的唇。以前他說起這些話的時候,必然是歡喜的,甜密的,自豪的,卻不知為何,此時說起來,心裡空了的那一處,仍舊有冷風呼呼吹過,絲絲縷縷的寒意從心底泛起。
程秀棋看著他無精打彩的模樣,眉頭微不可察地皺了皺,也不再說什麼,猛地轉過身去,招來兩名護衛道:「把他帶到馬車裡去、」
年修齊不用他們動手,自己乖乖地起身走了出去,院子外面停著一輛毫不起眼的馬車,程秀棋先跨上去,又向他伸出手來。
年修齊看了他一眼,卻沒有理會,自己扶著馬車邊緣爬了上去。
程秀棋抿了抿唇,收回手去。待年修齊進了馬車,程秀棋一聲令下,車夫便輕喝馬匹一聲,駕車出發了。
百鳳縣的街道年修齊熟悉得很,他挑開帘子朝外看,程秀棋也不阻止他。只見馬車轉到大路上,徑直朝著城外去了。
順著城外的官道一路疾馳,車外的景象也仍舊是熟悉的,半個時辰之後,馬車居然停在了步合驛的外面。
年修齊跟在程秀棋的身後下了馬車,抬頭望著面前這座熟悉的驛站,心裡不由得感慨萬千。
他來上任的時候,一切都從這步合驛開始。到如今,難道要在這步合驛里,再將一切終結么?
不待他再多想,程秀棋已經拉起他的手,將他帶進驛站里。
步合驛曾經被索海改建成私人行館,富麗堂皇,年修齊想著這勞民傷財好不容易才建起來的,拆掉也是浪費,因此一直留著,驛站還是當日模樣。
一踏進那高大的院門,轉過照壁,年修齊便看到了在院子當中負手而立的秦王。
秦王一身玄衣立在雪中,身形挺拔,在這滿院的白雪映襯下,更顯得威勢逼人。
程秀棋將年修齊推到幾個護衛的包圍圈中,自己走上前去,昂首看著秦王。
「秦王殿下今日依約來此,想必是想清楚了。」
秦王的視線從年修齊身上掃過,見年修齊只是有些虛弱,還有些心神不寧的樣子,並沒受到其他傷害,也終於暗暗放了心。
對於程秀棋,他本來並未放在心上。蕭國內亂,與他這個雲水國的皇子並無關係,他怎麼可能為了蕭國皇室的紛爭去為難和他關係不同尋常的年修齊?他拿年修齊來威脅自己,未免顯得可笑了些。
但是,如果王府侍衛所查明的那些事情屬實的話,他不但會傷害年修齊,他會為了達到目的不擇手段。這個人,將遠比他想象當中的更可怕。
秦王將視線從年修齊身上移開,望向這個可以說熟悉至極,也可以說十分陌生,幾乎從未真正認識過的美麗過人的男人。程秀棋同樣目光冰冷地望著他,等著他開口。
秦王笑了笑,道:「秀棋奪走了本王最心愛的小東西,來威脅本王,本王豈敢不言聽計從。」
程秀棋冷冷一笑,道:「你知道就好。我實在是沒有想到,聞名天下的秦王殿下,居然會為了皇位與鬼方族人勾結,放任京城內亂,以圖坐收漁翁之利。你這出賣蕭國的叛徒,真的還有資格登上那個皇位,君臨天下嗎?」
「什麼?」一直低著頭無精打彩的年修齊耳中聽到這番言論,那巨大的震驚不啻於當頭一棒,他不敢置信地看向秦王,失聲叫道:「不可能的……秦王殿下怎麼可能做出這樣的事?!秀棋,你不要胡說八道污衊秦王殿下!殿下,你說句話啊!」
秦王卻沒有看向他,甚至連微笑的神情也未有一絲改變。程秀棋冷笑一聲繼續道:「秦王殿下最不希望知道這件事的就是修齊了吧?也對,修齊一屆書生,從小飽讀聖賢之書,向來堅守的是忠君愛國,報效朝廷。他若知道他最敬愛的枕邊人卻是蕭國最大的叛徒,你猜他還會不會對你死心踏地,秦王殿下?」
年修齊望著神色泰然的秦王,對於程秀棋的話,他一個字也沒有否認。心裡有著隱隱的預感開始發芽,壯大,就算他再不願意相信,心底的那個聲音卻越發地清晰起來。
程秀棋說的都是真的——秦王是蕭國的叛徒,他最敬愛的秦王居然也是一個勾結外敵的叛徒!
當年舌戰同窗的慷慨激昂還歷歷在目,如今想來卻全盤如同一個笑話。爭奪皇位,年修齊不是不知道其中有多少不足為外人道的卑劣手段,他當然可以理解。但是,無論斗得多麼你死我活,絕對不可以危害到自己的國家,這是他心中的底線。可是最讓他敬重的秦王殿下,卻偏偏做下了這樣不可饒恕的事。
同樣是爭權奪位,勾結外敵,秦王和那李良軒,又有什麼不同?!
一直以來在心中發酵的那些隱秘的不安在這一刻全然破土而出。他終於明白了,自從來了百鳳縣之後,秦王時而有些令他感到困惑的行為,到底根由出在哪裡。原來他不是避世,不是遠離權利鬥爭的中心,而是偏居於這小小的縣城當中操控著一個更大的陰謀。
當初他說要隨他同來百鳳縣,說要與他一起避開京城那些風雲詭譎的朝堂鬥爭,那些話當中,到底有幾分是真?還是其實,連對他的愛也不過是秦王偽裝自己的一個手段?
年修齊失望與悲傷的視線織成一張密實的網,緊緊粘連在秦王的身上。秦王卻沒有再看他哪怕一眼。
他只是笑看著程秀棋,道:「秀棋如此聰慧,本王當初真是小看了秀棋了。」
「不是我聰慧,而是秦王殿下你太急功近利。」程秀棋冷哼一聲,「你與鬼方六王子串通一氣,一起給呂東洪設下陷阱,現在拖得他大軍動彈不得。若非如此,誰又能將叛徒二字與位高權重的秦王殿下聯繫在一起?」
秦王垂下眼睫微微一笑:「暫且當你說得有理。本王卻仍有一事不明,還望秀棋能為本王解惑。本王來到百鳳縣已半年有餘,京城中的叛亂,與本王又有什麼關係呢?你何以如此言之鑿鑿地將叛徒的罪名安在本王的身上?難道本王還能命令李良軒造反不成?」
年修齊聽了,心裡一動,忍不住又升起一絲希望來。
沒錯,秦王這些日子以來,天天與他形影不離,京城中的李良軒叛亂,跟秦王又有什麼關係?!
程秀棋冷冷道:「這話秦王殿下問得卻是奇怪。殿下自己做了什麼,難道你不比我更清楚嗎?」
「願聞其詳。」秦王卻仍舊微笑著道。
程秀棋眉頭微微皺起,似乎不想與秦王多費這些唇舌。明明是雙方都心知肚明的事,何必要多廢話這一遭?難道就只是為了說給年修齊聽么?秦王還是不想在年修齊面前承認自己的罪名?
程秀棋回頭看了年修齊一眼,年修齊卻只是專心致志地看著秦王,神色間有些悲愴凄然,不知道在想什麼。
他轉回身來,頓了頓道:「秦王離京之前著實做了不少差事,整頓全國的銀號錢莊,統一重鑄銅幣,甚至革新吏治,看上去全是些得罪天下官員仕紳卻於國家有利的好事。皇上因此對你極為倚重,信任有加。然而秦王殿下卻在辦差的時候動了不少手腳,各地銀號錢莊的銀子幾乎被你盜取一空,其他差事也都留下一個爛攤子。後來你借著被太後派人刺殺的機會,讓自己身受重傷,裝作心灰意懶,假意離開京城。雖然你安排了官員接手差事,然而他們空有架子卻分文未見,根本無以為繼,整個朝廷幾乎陷入大亂。皇上好不容易填補上這個爛窟窿,卻仍舊避免不了元氣大傷。李家本就有反心,得此良機,怎麼可能不借勢而起?!」
年修齊認真地聽著程秀棋的分析,眨了眨眼,一時間消化不了。
也許是他私心作祟,可是這麼聽來,秦王根本什麼壞事都沒有做啊?!他忍不住充滿希望地看向秦王,秦王居然笑著啪啪地拍起手來。
「精彩,秀棋解說得實在精彩。」秦王笑道,「原來後面接手的官員愚蠢無能,辦不好差事而令朝廷大亂,也要怪在本王的頭上?本王被太後幾次三番刺殺,險些喪命,不但不能離開京城,反而應該要拖著帶傷之軀留在京城繼續賣命?否則便是李家叛亂的罪魁禍首?便是蕭國的叛徒?秀棋啊秀棋,你不覺得十分可笑么。」
年修齊聽得連連點頭。沒有錯,就是這個道理。秦王殿下受盡委屈,憑什麼不能任性一回,憑什麼不能拋下那些本不該他擔的擔子,為了自己的安全遠遠遁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