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4番外 回娘家(一)
番外一回娘家
蕭國的天牢,正位於皇城東北一隅,牢中關押的都是罪大惡極,遇赦不赦的死囚。
曾經風光無兩,一手遮天,連皇帝都要忌憚三分的太國舅李良軒,便被關押在此。
李家數百口人,盡數羈押在這天牢內,將原本尚覺空蕩的牢房佔去了大半。但這死牢中人越多,越顯得陰森可怖。
絕望與恐懼是遠比空曠寂寥更可怕和陰沉的情緒。
正午時分,天牢大門打開,一襲描著金鳳,蜿蜒逶地的尊貴長袍,拖地牢房地面上陳舊的灰塵,一步一步向天牢的深處走去。
李良軒便被關押在最深最陰暗的那一間牢房裡。
來人在牢門外停住,借著牢房內長年燃燒著的火把的光亮,看清楚了牢房內的李良軒。這個野心勃勃的男人,一朝失勢,他便好像瞬間老去了十歲,斑白的鬍子與頭髮,傴僂起來的身軀,刺痛了來人的眼睛。
李良軒似乎有些遲緩,片刻之後才發現牢房外站著的人。
他顫巍巍地走了過來,瘦骨嶙峋的手抓住牢門,渾濁的眼睛當中恢復一絲神采。
「太後娘娘。」
太後面含悲色,皺眉望著一臉悲凄的老人。
這是她的哥哥,曾經最疼愛她的哥哥。似乎她與先皇在民間相遇,哥哥總是護著她欺壓那個老實青年的過往,還歷歷在目,猶如昨日,卻於轉眼之間繁華盡褪,一切光鮮亮麗的顏色都頃刻灰敗,哥哥年輕英氣的容顏忽爾變成這樣衰老的模樣。中間過往的那些年,此時回想,竟似有些記不真切了。
老了,她的哥哥已經老了,她也已經老了。
「哥哥,我來看看你。」太后嘆了一口氣,讓下人將帶來的飯菜端上來。
「太後娘娘……」李良軒對於她的稱呼,似乎十分地不習慣,有些木然地看著下人將那些精緻的飯菜布上,送入牢內。
「哥哥,我記得你最愛吃我做的桂花糕。」太后笑了笑道,「這都是我親手做的。上一次為哥哥做桂花糕,還是……幾十年前吧。果然是老了,已經記不清楚了。」
李良軒慢慢地在地上的墊子上坐了下來,嘴角扯出一絲苦笑:「難為你還記得。其實,我不喜歡吃這麼甜膩的東西。只不過那時候,你只會做這道點心,我當然要這麼說。」
太后再也忍不住眼睛里的酸澀,眼眶瞬間紅了起來。
「是嗎?我竟然從來不知道。」
李良軒見太后這樣,有些激動地衝上前來,抓住牢門叫道:「妹妹,哥哥時日不多了,哥只有一件事情求你。這輩子,哥也只求你這一件事!我謀事未成淪為階下囚,成王敗寇我無話可說,可是妹妹,哥哥求你,救救李家的子孫!你也是李家的人,難道你能眼睜睜看著李家就這樣被連根拔起,從此消失?」
太后搖了搖頭,神情若泣:「能救我當然會救。可是,皇帝已和從前大不相同,他根本不會聽我的話。」
「怎麼會這樣,怎麼會這樣?」李良軒惶急地在牢里來回踱步,像是突然想到了什麼,又沖回牢門邊上,瞪大了眼睛道:「太後娘娘,皇帝雖心思深沉卻剛愎自用,你一介女流,他對你根本不防備。你可以偷偷地放走李家的子孫,只要他們離開京城,離開蕭國,他們就安全了!」
太後有些不敢置信地望著狀若瘋狂的李良軒,搖著頭後退了兩步,身後的婢女忙上前攙扶。
「怎麼了?你怎麼了?妹妹,你是太后,放走個把人,不是問題。我也不需要你放走全部的李家人,我可以把名字給你……」
『夠了!』太后怒斥一聲,一臉失望地看著李良軒,「你自己犯下叛亂之事,你現在是要我,也去背叛皇帝?!」
「這怎麼能是背叛?!這不過是你的舉手之勞而已。你身為李家的女兒,難道連這點事也不願意出手相助?!」李良軒也怒道。
「舉手之勞?」太后冷哼一聲,「本宮按著你的要求放走了李家子弟,然後呢?誰能保證他們不會再次叛亂?誰能保證再過幾十年,他們的兒孫不會叛亂?本宮這輩子做的最錯的事情,就是給了李家太大的權勢!讓你的野心越來越大。最後竟然想要竊國!哥哥,本宮在這裡還願意叫你一聲哥哥,你謀反叛亂的時候可曾想過,你所算計的,你要與之為敵的,是本宮的親生兒子!他便是再惹本宮生氣,再不合本宮的意,他也是本宮身上掉下來的肉!本宮可以氣他,惱他,卻絕對不允許任何人傷害他,背叛他!」
太后說完,一甩衣袖,在宮女的簇擁下往牢外走去。
李良軒原本亮起來的神色又瞬間灰敗下去,他面含苦笑地望著太后遠離的身影,突然又開口叫道:「太後娘娘,一定要小心秦王。」
太後腳步一頓:「要防那個狼崽子,本宮何須你來提醒。」說完便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李良軒慢慢地坐了下來,面前擺放著的是太后帶來的精緻飯菜。
他拈起一塊潔白的桂花糕,放入口中慢慢品嘗。還是那股甜膩的滋味和甜膩的香氣,讓他幾乎無法忍受,一如幾十年前的那個下午一樣。味道,遠比回憶更能跨越時間的洪流,瞬間將那個桃花盛開的溫暖午後拉回到了眼前。
只不過那個午後,眼前有妹妹一臉的期望與討好邀功,他只好硬忍著將那甜膩的糕點咽了下去,還違心地說這是他最喜歡的食物。
如今在這昏暗的地牢里,沒有桃花,沒有陽光,更沒有他曾經視若珍寶的少女。但他還是強逼著自己將那帶著桂花香味的糕點咽下去,除了甜膩之外,口中還嘗到了一點點咸澀的味道。
淚水縱橫在他布滿灰塵的面上,李良軒閉著眼睛喃喃地開口:「妹妹,你就這樣恨著哥哥吧,就這樣地恨下去,不要再記起以前的事。若有來世,我一定還做你的哥哥,一輩子都會疼愛你,再也不惹你傷心……」
秦王被革除爵位賦閑在家,算來已經兩個月了。冬天也快到頭,春天的氣息漸漸濃郁起來。
雖然皇帝沒有給他指派任務,他卻也不敢鬆懈,之前扔下來的爛攤子全都老老實實地撿了起來,該革新的繼續革新,該賺錢的繼續賺錢,從驛站到軍制,沒有他不下手的,動了別人的利益,幾乎將京城裡的王公勛貴得罪了個遍。
他不怕得罪人,他得罪的人越多,皇帝越不會動他,越會保著他。當皇帝的一般都這麼擰巴。
在外討生活已經如此艱難了,回到家裡,他卻還是不得清閑。本來男人娶妻是幹什麼的?不就是在外面累了一天,回到家裡有朵溫柔解語花陪伴左右,讓人心情愉悅舒暢么?可是他娶的這個,別的本事麻麻,最大的本事就是讓他,心塞。
秦王殿下不止一次地感慨,他當初一定是眼睛里進水了,才會看上這個刁鑽書生。
「殿下!你回來了——」秦王剛剛進門,一個身影就從裡面飛快地跑了出來,熟練地掛在了他的脖子上。
「爹,你回來了——」一個小小的身影也隨後沖了上來,熟練地掛在了他的大腿上。
秦王殿下面色不變,一把將小的推到一邊,摟住大的。
「誰讓他出來的,把他帶下去。」秦王面色不善道。
小世子有些膽怯地縮了縮身體,年修齊朝他使了個眼色,小世子鼓足了勇氣,又抱住秦王的大腿。
「爹,我就是要跟你一起,有本事你弄死我吧。」小世子一臉豁出去的神情仰頭望著他。
這麼熟悉的口氣,秦王不用問也知道是誰教的。
雖然這是他惟一的兒子,但是因為小世子的娘親,那個被太后賜下來的側妃,手段毒辣地殘害了他許多子嗣,秦王對這惟一的兒子便向來看不順眼。
「別以為本王不會動你。」秦王冷冷地道。
秦王冷下臉來的時候還是非常可怕的,小世子明顯有些支持不住了。
年修齊一矮身把小世子抱了起來,瞪著秦王道:「你凶什麼凶。這日子沒法過了!」說完蹬蹬蹬地跑了。
秦王閉著眼睛按著太陽穴使勁轉著圈地揉。
氣死本王了,氣死本王了。
因為他被皇帝猜忌,年修齊自然也一起被撤了官。前段時間年修齊一直想要出去找點事情做,秦王硬是攔了下來,現在看來是不能讓他閑著,不然天天在家給他添堵。
身邊一陣風過,耳邊突然傳來一聲:「主子。」
秦王睜開眼睛,瞪向身邊不知何時出現的灰衣人。
「誰讓你在這裡現身的?」秦王斥道。
灰衣人有些局促地彎身行禮:「主子,剛才屬下在書房,後來年公子和小世子過去了,屬下無處可去,只能……」
「好了,跟本王來吧。」秦王按著額頭往前走去。
秦王帶著灰衣人走到自己的院子里,吩咐士丁在外面守著。
「說吧,有何要事。」秦王負手而立道。
「稟主子,打造武器所需的鐵礦已從月幽安全運回。索彤飛替主子打理的生意亦是蒸蒸日上,主子如今已是富可敵國。屬下們混跡江湖,武林盟主亦是主子的囊中之物。」
「……本王要武林盟主幹什麼。」
「一切主子可能需要的,屬下們都會替主子備齊!」
「……」秦王揮了揮手,「好吧,你們做得很好。」
「主子打算何時起事?」灰衣人照例問道。
「……再說吧。你們先做好自己的份內事。」秦王道。
「是!屬下們的性命是主子給的,屬下們甘為主子鞠躬盡瘁,死而後已。」灰衣人聲音一落,人便消失了。
秦王呼了一口氣,揉了揉胸口。
雖然一切進展順利,不知道為什麼,他還是有點淡淡的心塞呢。
又過了幾日,秦王正在書房裡畫畫,年修齊從外面走了進來。
「殿下,畫畫呢。」年修齊嘿嘿笑道。
「恩。」秦王矜持地點了點頭。
年修齊走到秦王身邊。秦王才剛剛開始畫,幾筆墨痕染在紙上,還看不出來個形貌。
「好,殿下畫得真好。」年修齊言不由衷地誇讚道。
秦王一聽就知道他在討好,眼皮也不抬地道:「說吧,你有何事?」
「我的殿下真聰明。」年修齊笑著抱住秦王的肩膀,把臉在他脖子上蹭了蹭。
如墨般的滑順長發蹭在他的臉上,鼻中聞著熟悉的清新味道,秦王也忍不住笑了笑,擱下筆抱住他。
「殿下,我自從開春的時候上京趕考,已經很久沒有回去過了。」年修齊抬眼看他,「我想,趁著現在春暖花開,回去一趟。我的父母和夫子一定很想我。」他說著撓了撓臉頰,「我也希望,帶殿下回去給他們看看。」
秦王心頭一暖,想想京城的事也實在鬧心,皇帝看他鬧心他看皇帝也鬧心,不如趁此機會出門一趟,遠離這些人事紛擾。
「好,一切就依修齊所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