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入宮前
選秀那天一早母親便吩咐秀菊來**軒和秀荷一起為我梳妝。
選秀之後,無論被留下與否,各地秀女都是要回家的。京城裡被選中的女子只能在家中呆三日,在這三日里,一來是讓其母家為其準備一些要帶入宮中的物件,二來也是讓她和家人有一個告別的機會,三來也是等著宮人的宣旨。通過這次宣旨,京城秀女的品級和封號也就知道了。外地秀女和京城秀女的程序相同,只是允准她們可以在家逗留的時間又寬限了幾日。
因此母親除了給我準備了兩身簇新的衣裳和兩雙簇新的緞鞋以及幾個新打造的首飾外,就沒再準備什麼了。
我不滿母親為此還裁製了新衣,打制了釵環,她明明知道我一心愛慕逸南,卻還如此。我沒好氣地吩咐秀荷將我平時穿的一件素白裙衫拿來,將母親帶來的東西放置一邊,看也不看。
秀菊見我如此,情知我不高興。卻還是行了一禮,說:「二小姐,入宮選秀乃是整個皇朝里的一件大事,二小姐就算是再不願入宮,也萬萬不可穿舊衣。萬一惹得皇上太后動怒,治老爺一個怠慢之罪,那可如何使得啊。」
她的話也有道理。萬般無奈下,我只好讓秀荷服侍我穿上了母親帶來的一身藕荷色衣裳。隨便挽了個髻,斜斜插上一隻通透翠綠的翡翠釵。秀菊看了看,又將我的翡翠釵拿掉,換上了一隻紅色瑪瑙累成的金絲步搖。
我對著銅鏡照了照,銅鏡里的女子雖不貌美如西施,倒也還秀麗大方。這樣的姿色在眾多明艷的秀女里,只可算爾爾。
忽而又想起,曾聽誰說過,若是女子眉眼下有一個紅痣,實乃不祥之兆。我於是用胭脂在眉眼下點了一點。再照鏡子,鏡中人兒竟比剛剛多了幾分媚態!難怪人人都說眉下痣不祥,倒果真是一痣添百媚了。只不過,雖然都道紅痣不祥,誰知道當今皇上是什麼喜好,興許他偏偏不怕。
我是萬萬不能給自己中選留有一分可能。於是用絹帕擦掉了那一點紅,卻為臉上添了隱隱一抹潤意。再想細擦,時間快到了,哥哥在門口催促。我只得由秀荷扶著出去。
快上馬車的時候,姐姐由小廝駕著車正好趕到了門口。見了我的裝扮,微微點了點頭,又皺眉,將我耳上一對紅寶石耳墜摘下,換上她戴的一對海棠耳墜。又問哥哥,母親和爹爹怎麼不來送我。哥哥說是爹爹一早被皇上叫入宮中商量事情,到現在未歸。六王爺忽而到訪,母親只得先去見六王爺。所幸,這次選秀無論結果如何,都還是要回家的。
姐姐點一點頭,想了想,說母親有客,她也不便進去,就等我選秀有了結果后,派個人告訴她一聲就行了。
告別姐姐,我被哥哥扶上車,秀荷也上了車。按規矩,秀女應由哥哥或年齡接近的弟弟親自送入宮中參選,若是哥哥弟弟都沒有,則由母親或姨娘送入宮中參選。所以哥哥也上了車,親自送我到了皇宮的德武門。
馬車停下。秀荷走到車門,掀開帘子看了看,笑著回頭對我說:「小姐,是個好天氣呢。」
我順著她掀開的帘子看出去,果然是個好天氣。太陽才掛在一邊,天空已被染上了無邊的彩霞,暈暈出了一層暖意。再看過去,離我們不遠有一輛紫緞覆著的馬車,華貴異常。我正猜測這是誰家的馬車,這樣張揚。哥哥已過來要扶我下車。我下了車,便看見柳逸南正從那輛紫緞馬車走過來。
我皺一皺眉,不自覺地向後退了兩步。哥哥察覺到了我的異樣。吩咐秀荷好生照顧我,就向柳逸南迎了過去。哥哥不知和他說著什麼,只是將他牽絆在一旁。他自然明白在這宮門口,他與我不便說話。所以只是沉沉地望過來。我不敢看他眼裡隱含的沉重的東西,只對他輕輕點了點頭,就由著宮門口站著引秀女入宮的宮人引著我和秀荷進宮了。
我們從德武門的偏門而入,一路高牆林立,木柱皆是浮雕暗刻,栩栩如生。我自認不是沒有見過世面的,可這皇家的富貴也不由讓我驚嘆。穿廊過院,最後我們停在了一個叫「意順殿」的地方。我們剛停下,「意順殿」里就有宮人出來迎接。
這個宮人看起來年紀不過十七八歲,卻已穿著極貴重的錦織服飾,與這一路走來所見的皆是身穿粗綢的宮人不同,想來應是個得看重的宮人。
那人見了我,福了一禮,笑著說:「姑娘來得可有些遲了,好多秀女都已到了呢。」
我不知她在這宮中是何等級,然我未入宮中,她到底已是位有頭面的宮人,於是亦向她福了一禮,道:「馬車行於街市,不敢過快,於是晚了些。」
她見我向她行禮,也不拒絕,只是嘴裡說了句:「姑娘今日入宮選秀,若是選中,來日便是宮中娘娘。這一禮,實在是折煞奴婢了。」
我只淡笑道:「姑姑客氣了。若有幸得蒙聖恩,來日還須姑姑多多指點呢。」
她嘴上推辭說不敢,卻已扶住了我,將我引於眾秀女等著的「意順殿」的偏殿里。邊走邊問:「奴婢見姑娘大方識禮,不知令尊是哪位,竟有如此好的福氣。」
被她扶著走向室內,我已有少許擔憂。這樣穿著的奴婢,原不該是隨意攙扶別人的人才對,更何況這短短几步路,凡是經過這裡的宮人皆向她行禮,稱呼她為孫姑姑。現在她又問我父親姓名。我更加不安。然而不說又不合適,只得硬著頭皮說:「家父冷摯輝。」
孫姑姑的眼睛閃了閃,又問:「可是戶部侍郎冷摯輝冷大人?」
「正是。」
她笑意更濃。恰好我們已來到了偏殿門口,她又福了一禮說:「姑娘,裡面就是待選秀女暫待處。你自行前往,奴婢就不送了。」
我亦福了一禮,笑著拜謝:「多謝姑姑帶路。」
這一次,她眼明手快地扶住我,沒有讓我行禮,只說:「來日方長,以後奴婢要仰仗姑娘的地方還有很多,姑娘不必急於一時。」行了一禮又道,「奴婢告退。」說完,便離開了這裡。
待她走後,跟在我們後面的秀荷上來扶住我,忿忿地說:「奴婢才是小姐的貼身丫鬟,結果,奴婢倒是跟了一路,由著她在這兒嘴舌!」
我看著她不忿的樣子,笑了笑,忽而面目又沉重了下來。
她見狀問我:「小姐你怎麼了,可是擔心那名宮人?」
我看了看她,問:「你看剛剛那名宮人所穿衣物,由何而織?」
她想了想,說:「奴婢看著,倒像是宋錦。」
我點了點頭:「這是宋錦里的小錦,針法細膩,密而不亂,已屬宋錦里的中上品。閑雜人等,不可能穿得上這樣的衣著。」
秀荷訝然:「小姐莫非覺得……」
「我也不過猜測罷了。她位分在這宮裡一定不低,我們剛過來時,你沒看見所有見到她的宮人都要向她行禮嗎?但她到底是侍候什麼人的,我一時也猜不到。」
「那她怎麼會扶小姐?」
我皺眉:「這也是我百思不得其解的地方。」
「所以小姐擔心?」
看著她有些擔憂的神色,我笑了笑:「我不過是瞎想罷了,你倒在這裡瞎操心。好了,先進去再說。剛才在德武門,我看見逸……柳公子在門口,想來怡邈大概已經到了,我們先去找她吧。」
進去只找了一下,便在人堆里看見身著紫緞,頭戴珊瑚珠排串步搖的怡邈,她亦見了我,快步朝我跑來,邊跑邊笑著問:「煙兒姐姐,你看見哥哥了嗎?哥哥今天為了能見你一面,早早的就將我叫醒,要送我進宮呢。」
她的叫聲稍大,已有幾個鄰近秀女朝這邊望過來。我忙給她比手勢,示意她不要出聲。她似反應過來一般,朝我吐了吐舌,跑到我身邊,猶不死心地悄悄問:「煙兒姐姐,你見了嗎?」
我被她的樣子逗得笑了笑,點點頭。
她激動得雙手合十道:「阿彌陀佛,總算了了哥哥一樁心愿。」又問,「可有說什麼話?」
我笑她:「都入宮選秀了,還這般輕狂,也不怕沒被皇上選中,白勞累你哥哥送你這一程。」
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姐姐不許笑我。姐姐自己怎麼辦啊?我哥哥自從知道這個消息,整日憂愁,幾日便消瘦了好多。我父母看著心疼,也無可奈何。」
我聽了她這話,亦是心疼萬分。我能想象到逸南濃眉深鎖的樣子。可是我又能有什麼辦法。只能聽任命運的安排罷了。
怡邈見我面上愁思,忙轉移話題說:「瞧我這人,沒得倒勾起姐姐傷心來了。姐姐來時可瞧見皇後娘娘的貼身宮女孫姑姑了?」
我一凜,忙問:「可是穿著淡粉色宋錦的孫姑姑?」
「正是。姐姐也見了嗎?」
我略一點頭,只說:「是她引我入宮的。」
怡邈小聲又說:「姐姐可知道,孫姑姑是皇後娘娘派來為她選人的。」
我不解地看過去。
她又解釋:「姐姐大概不關心這些事,可能不知道。現在皇上極為寵愛貴妃,還特賜『麗』字為號。麗貴妃的父親也因為她的關係,從一個縣丞至官拜四品,母親也被封為三品郡君。麗貴妃仗著皇上的寵愛,不把皇後放在眼裡。所以皇后想借著這個機會培養自己的人,打擊麗貴妃的氣焰呢。」
我瞭然地低語:「是這樣。」忽而想到孫姑姑方才的表情,不禁冷汗涔涔。不會我那麼不幸地被孫姑姑相中了吧!
緊張擔憂下,和怡邈又說了半日話,便輪到她覲見面聖。她一走,我的心裡更加波濤洶湧。為了緩解緊張情緒,我只得四處打量這偏殿里的一切。
偏殿有一個門正連著它和選秀的正殿,相對應的還有一個門,那裡面料想是宮人們住的內室。整個宮殿宏大高闊。殿內幾個雕龍石柱彷彿直聳入天。幾個花架上嵌著的夜明珠的光澤將這巨大的青色大理石地面反映得瑩瑩生輝。
如此奢華而宏壯,讓人不自覺地便閉住了嘴巴,心裡生出了濃濃的敬畏之心。這天家生活的地方,大略這一切顯得有多恢弘,有多華糜,生活在其中的宮人便有多小心,多壓抑吧。真是奇怪,偏偏有人能在這樣的環境里生活的風生水起。
我自認我是不行的。
待日漸西移,日光不明時,有小公公進來宣我覲見。秀荷自是不必再陪著我,只跟著其他宮人去了外面等我。
我跟著那個小公公小心翼翼地穿門進了正殿,卻被示意等候一旁。看過去,正殿中央正有宮人來來往往地將點著高燭的台案抬上,分置兩側。高燭之上,九級台階座於正中。台階之上,坐著兩個人。隔得很遠,看不清什麼。只猜測著可能是皇上和皇后,也或許是皇上和太后。
待一切完畢,小公公示意我過去拜見皇上皇后。我這才確定,高坐於台階之上的,竟真是當今天下最有權力的男女——皇上和皇后!
我理了理衣裙,平緩了下心情,低著頭緩步上前跪在了正中,揚聲道:「臣女冷紫煙叩見皇上、皇后。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皇后千歲千歲千千歲。」
一道溫和的女聲響起:「抬起頭來,讓皇上和本宮看看你。」
我低頭又拜了拜,答:「是。」便抬起了頭。
他們在打量我,我亦是不動聲色地看過去。只見皇上和皇后皆穿著宮服。皇上的黑髮用白玉箍箍好,眸子漆黑,面容冷淡淡地不含一絲表情。皇后則是挽著宮廷髻,戴著鳳冠,氣度雍容。此刻正微笑地看著我,點著頭道:「不錯,倒是有幾分機靈勁。皇上覺得呢?」
皇上朝我瞟了一眼,又似乎沒有,這一個目光太過倉促,我也不敢多做揣測。只聽他說:「皇后若是喜歡,就留下她吧。」
我不可置信地看上去,看著皇上那漆黑卻不帶一絲感情的眸子,看著皇后含笑地看著我。我不可置信。剛剛皇上的意思是我留下來了?是我被選中了?是我從此以後的生命,都與柳逸南這個名字,再無半點牽連,轉而要在著寂寞的長宮裡長長久久地生活下去?
我不相信!
我的眼中已經蓄湧出淚水,痛苦扭曲了我的面目。我竟然當著全天下最有權勢的兩個人的面流淚,因為一個所有待字閨中的女子都夢寐以求的事情而流淚!
引我進來的小公公大概也是第一次見到我這樣的人,為難地想上前制止我,又不敢在皇上和皇後面前造次,只是干著急地看著我。
我察覺到自己哭的時候,心下也是一驚。隨後又釋然。哭就哭吧,我大哭特哭一次,她們問我原因,我不如和盤托出,說不定還能有一番迴旋的餘地!如果讓我離開柳逸南,進宮來當皇上眾多女人中的一個,我倒寧願選擇姐姐曾經做過的選擇,不惜犧牲生命,也要保全愛情!
室內安靜異常,我也只是放任眼淚流著,卻也剋制著不發出絲毫聲音。很久很久過去,久到我的淚似已流干,再無淚可流的時候,久到我忽然心慌,怕惹怒了皇上、皇后,我們全家倒霉的時候,久到我心悸最後的結果,久到我後悔沒有控制住的眼淚,久到……
皇后輕笑出聲,聲音依舊柔和地吩咐:「清蓮,你拿方帕子給紫煙。」又笑著看向我,「都多大了,還這樣哭鼻子,讓皇上看見,也不怕難為情。」
被皇后叫做「清蓮」的宮女從高高的台階側面走到我面前,赫然就是剛才的那位孫姑姑!只見孫姑姑一面施禮,一面遞過來一方絹帕,恭聲道:「姑娘快別哭了。姑娘是喜極而泣,旁人卻不知道,只當是姑娘不願意入宮呢。」
我道謝著接過絹帕,擦著眼淚不說一句話。我不想承認她方才為我開脫的喜極而泣,亦不敢承認我是真的不願意入宮。
正為難間,皇上居然開口:「下去吧。」
我不解他這句話的意思。他是不是厭惡我的哭泣,所以不讓我留在宮裡了。剛剛他也說過——如果皇后喜歡——那就是說,他本身是無所謂的。他本來無所謂,卻被我哭得厭惡極了,所以讓我下去,讓我落選了!
我猛地抬頭看著他,滿眼裡全是剋制不住的期待神色。他依舊面無表情,我看不出他的真實想法。皇后倒是滿眼失望。猶自想做最後的掙扎。皇上卻沒給她說話的機會,只是淡淡地對著我說,「冷侍郎還被朕留在養心殿里。看樣子今天是談不成了。一會兒朕讓李福祿通知你父親,你們一起回去吧。你呆在家裡的時間不多,進宮的話,還有很多東西要準備。」
我頓時癱在了地上,沒了哭的興緻,也不想再看皇上和皇后的反應,只是低著頭行禮:「多謝皇上、皇后。臣女告退。」便跟著小公公出去了。
剛一出門就見到了正在門口焦急等待的秀荷。見到秀荷的一剎那,我那似已乾涸的眼淚又有了流下來的衝動。那名小公公送我出來后,笑嘻嘻地向我行禮:「奴才恭喜娘娘得幸入選宮中。」
我冷著臉說:「等級封號都未定,公公這聲娘娘叫得太早了些。」
那小公公想不到我心中酸苦,只以為我得寵跋扈,又不能得罪,依舊強笑著說:「左不過就是這一兩日的功夫。奴才剛才可是瞧得真真的,皇上已然記住娘娘,還怕日後的晉封不能盡如人意嗎?」
我心裡煩躁得很,不想多做糾纏,只讓秀荷賞了他塊碎銀子好打發他走。他嘴裡推卻著收下了賞銀,對秀荷詳細說了出宮的路,然後便跪拜著離開。我跟著秀荷向宮外走去。
還未到德武門,腳步已沉重不堪。我不知該如何面對宮門口的逸南。也許他已跟著怡邈回府了。雖然情知這種可能性不高。他必然是會守在宮門口焦急等著我的消息的。可我該如何對他說這個慘不忍睹的結果呢。
這進宮時已然很長的路,此刻我只嫌它太短。太短太短,讓我終究是走到了德武門,終究是一眼便看到了已寥寥不多的幾輛秀女車中的那輛紫緞馬車。我一直很喜歡紫色的冷艷,此刻卻覺得這樣刺心。
我還未走上前去,哥哥已迎了過來。看了看我的面色,問秀荷:「小姐選秀怎麼樣了?」
秀荷對著哥哥行禮道:「小姐,被選上了。」
我抬頭看著哥哥。哥哥的表情不甚分明,沉默著終究說:「走吧,先回家再說。」
我點了點頭。朝著那摸紫影望去,柳逸南正坐在馬車的駕駛處朝我們看過來。哥哥對他搖了搖頭,便護送著我上了馬車。剛坐上馬車裡的錦織緞榻,我忽然想起皇上剛剛說讓父親同我一起回家的事情。叫住哥哥告訴他等等父親。不多時,父親便過來。本來已入選的秀女除貼身侍女外不應再同旁人坐於一輛馬車,但父親說皇上特意恩典讓我們共坐一輛馬車。我在父親掀開車簾上車時,探頭看出去,那輛紫緞馬車已不知去向了。
心裡突兀地空落落地難受,這份空落落在到了冷府,被哥哥扶著下了馬車后蔓延的更深。如這個季節綻放的秋菊,一下子便滿園芬芳了。
府里還不知道消息,門口依舊肅清。只是那兩隻石獅子在今日看來,多了幾分猙獰的獠態。秀荷到我身邊問我是否先去見過母親。我回頭看了一眼正由哥哥扶下來的父親,沒說話。父親下車后,看著我,想了想,正要說什麼,目光忽然掠過我,看了過去。
我順著父親的目光看去,母親正迎著一個人向外走。他們身後跟著母親的丫鬟秀菊以及大概是那個人的小廝模樣的人。那個人也是穿著一身淡藍色軟緞長袍,上面淡淡地綉了幾紋花瓣的圖案。花瓣做隨風飄零狀。羊脂玉箍束髮。風一拂,似有桔梗的花香撲到了我的鼻翼。
我的鼻子皺了皺,不是為了那似有若無的桔梗花香,是為了那長袍上做隨風飄零狀的花瓣。這樣的圖案,美則美矣,終究不吉利。以這樣的軟緞,這樣的做工,穿著它的人的身份一定十分高貴。卻用這個圖案……
容不得我多想,父親大踏步地笑著迎著上去,拱著身子行了一禮道:「六王爺今日怎的大駕,老夫回來晚了,還請六王爺見諒。」
那個被父親稱之為六王爺的男子笑了笑,說:「無妨。是本王今日來的唐突了。」
我心下一震!他的聲音清潤。聽來只覺像山間溪水潺潺而過,與他散發出來的簡潔、大方的氣息如此貼合。天家富貴之下,竟會有這樣純凈的氣質。我忽而想起他長袍上那幾瓣似被風吹零的花瓣,這樣傷感的畫面,在一個坐擁富貴的王爺的身上,繡得很精緻。
不知覺中,我盯著那幾片花瓣看了好久。直到父親適時咳嗽才驚醒了我。看著六王爺笑意甚濃地看著我,我羞愧地不知所措。
六王爺也沒為難我,只是笑著問父親:「這兩位一定是冷公子和冷小姐了吧?」
父親看了哥哥一眼,滿臉自豪之情掩不住地說:「這是犬子冷梓文。」又指著我說,「這是小女,冷紫煙。」
六王爺點了點頭:「『梓桐花幕碧雲浮,天許文星寄上頭。』是個好名字。」
我心下一驚。這六王爺居然一下子便能說出哥哥名字的出處!
他又看了我一眼,對著父親說:「冷小姐這是選秀剛回來?」
父親笑得有些勉強地說:「這孩子有福氣,被皇後娘娘看中,三日後進宮。」
六王爺點了點頭,又看了我一眼,笑了一下,又對著哥哥問:「冷公子不知現在在哪裡任職呢?」
哥哥恭謹地回答:「臣現在只是跟著父親,在戶部里做些雜事。」
父親笑著說:「老臣留他在身邊,一來歷練歷練他,將來好為朝廷做事,二來也方便老臣看管他。」說著,看向六王爺笑意更深,「前幾日上朝時,皇上還提起讓王爺整頓一下戶部。這以後,犬子就要王爺多多指點了。」
六王爺笑得隨意:「虎父無犬子,侍郎大人不必過謙。本王今日來,也正是為了皇兄囑咐的這件事。食君之祿,忠君之事。本王已查了戶部近十年的賬冊,只是還有些不懂的地方。特來請教大人。」
父親忙行禮:「王爺這是折煞臣了。王爺但問,臣必知無不言。」
父親隨著六王爺進了府里。哥哥也與他們同去。
眼見著父親他們進去,母親忙走過來,拉著我的手,問:「你父親剛剛說的是真的?你真的被選上了?」
我心中悲苦。除卻拋不去的對逸南的愛戀之外,還有自己未來不可預知的前途。都說宮裡是最讓人成長的地方,因為不成長的人必死無疑。諸事小心,做事縝密。偏偏我大大咧咧慣了,又有逸南寵著我。我是真的願意就這樣和逸南到老的。
眼圈一紅,面對母親關切的神情,終於再一次垂淚。
母親見我傷心的難受,也忍不住一邊流淚,一邊拿帕子擦拭我的眼淚,勸我我:「事已至此,再想也沒用了。你看開些吧。進宮畢竟是多少少女夢寐以求的事情,你只當去還她們的願了。」
我聞言聲控:「那我的願望呢?我的願望誰替我還呢?」說完這句話,忽而想到,就算是我進了宮,逸南會難過一時,難道他會生生世世難過下去嗎?就算他真的傾盡一生都沉浸在這一份感情帶給他的悲痛之中,難道他會從此不再娶親,只心心念念著我一個人嗎?我何嘗不是自私地已經決定要進宮了,雖然萬般萬般的不願意。
這麼一想,我的願望,我的想嫁給逸南做妻子、給他生個孩子、一起過著悠閑日子的願望,總有一天會有一個人替我還的。可是有什麼用呢?那個人不是我,幸福快樂的人不是我,遂了心愿的人不是我。
我是風裡的浮萍……
再難抑制,悲痛欲絕到只想放聲痛哭。
哥哥嘆息著上前扶住了我,手上使力地拉著我朝府里走去,低著嗓子說:「這是在外面。想哭的話,回到你屋子裡再哭。別讓人看了笑話。再說,你剛被選中就在門口哭鬧,傳到皇上的耳朵里就糟了。」
為了哥哥的話,我想大笑三聲!我心裡難過,難過的如同一棵站在懸崖上的枯木。我那已行將就木的生命尾端,連個想哭的自由都沒有,還要顧及著周圍種種。就是因為這些周圍種種,才讓我的生命如此迅疾地走到了尾端,如今它們連我最後的自由也要剝奪!
可是哥哥說的對。我不該在這裡胡鬧的。我的生命已經書寫到了尾聲,不必再續寫任何衝突,直接結束就好。
我點了點頭,掙開哥哥的手。對著母親和哥哥行了個禮,強壓住心頭重重的悲傷,笑得燦爛如朝霞:「我先回去了。」由著秀荷將我扶到了房間。
房間里早已燃起了安神香,想來是母親的安排。秀荷扶著我躺到了床榻上,我打發著秀荷出去。空空蕩蕩的屋子裡,只有我一個人,不該有任何情緒地躺在床榻上。
其實我還是想哭,想著這一天的經歷,我自己都覺得不可思議。我居然會被選中,而且我還在皇上和皇後面前痛哭了一場!我大概已經猜到我被選上的因由始末。大概孫姑姑替皇后看未來可以被她們用做棋子的人,孫姑姑看中了我,皇后大概覺得滿意,於是我就被卷進著渾水裡了。
那麼皇上呢?皇上難道是給皇后三分薄面,所以才允許我進宮?
我想不到。我不知道這宮裡等著我的是怎樣的驚心動魄。我只想哭,哭到眼睛瞎了,哭到臉花了。我知道逸南不會嫌棄我的,我可以肆意作踐自己。可是我不能。哥哥的話,有一句說的很對,若是皇上怪罪,那就糟了。
一個戶部侍郎的女兒,在得知自己被選入宮后,竟哭瞎了。傳出去,皇上的臉面一定掛不住。若是沒有人細究原因,只有我們府邸倒霉,若有人細究呢,連逸南他們府邸也要受牽連!
我不能,我不敢!
我只得任由著安神香盈盈滿室,不知不覺中疲倦具涌至四肢,纏軟間,迷迷糊糊地睡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