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第十七章
額飛赤焰,雙目闔緊,青衫素袍,嘴角含笑的站在來回巡邏的士兵間,靠在城牆上,側耳似乎在聽著樓下士兵的吶喊聲,高呼聲。
那不是墨言么?
扶兮看出了神,沒發覺穆黎歲已經來到她身後。
當日在九重宮,她探過他的脈,平穩如常人,那不是一個習武者的脈動。
他講的一口南方音,他是楚國人這一點她也從未懷疑過。
如今他卻出現在梁軍里,瞧那模樣,半點不像個俘虜。
他是誰?
是軍師?梁人?還是旁的。
鎧甲下的手慢慢緊握,扶兮情不自禁低喃出聲:「他怎麼會在這裡?」
「誰?」頭頂忽然傳來一聲詢問,扶兮一驚,後退一步,抬頭看見了穆黎歲,她虛嘆了口氣說:「沒什麼。」
再抬頭朝遠處看去時,已經沒了那身影,她心下暗疑,莫非是自己眼花了?
「你怎麼了,一驚一慌的?」見她魂不守舍,穆黎歲伸手拍了拍她,扶兮搖搖頭:「沒什麼,只是擔心老將軍在容斂手中會受皮肉之苦。」
「如今梁軍佔領了江陵城,我們不能貿然出兵。唯有等夜幕降臨,再行作戰計劃。」
「日已黃昏,江陵城的的天很快就會黑了。屆時,我們便夜襲江陵城,希望能殺容斂個措手不及。」
「扶兮,這一仗你有多少把握?」穆黎歲忽然問她。
沙場多年,他從不會如此問扶兮,如今這麼突然一問,到叫扶兮有些不明所以,她看著溫柔的他,思忖了一下,冷靜的回答:「一分把握。」
穆黎歲知道她沒有撒謊,她素來不會低估風險,也不會高估自己的實力,他看向她的眼光一如既往的柔和:「扶兮,你又何苦……這麼拚命呢。」
扶兮沒有看他,側身道:「你與我不同,出生與生長都不同,所以你無法理解我。我拚命有我拚命的理由,我不想說,你也不會明白的理由。」
正說著,不遠處有個小兵匆匆跑來,看了眼穆黎歲才將雙手舉過頭頂,對扶兮恭敬道:「將軍,梁軍派人送了封信來。」
扶兮接過信件,挑開紅戳一看,頓時眉頭收緊。
穆黎歲見她不說話,湊上前一瞧,怒道:「容斂約你到梁營共商大事?這不是要你白白羊入虎口嗎?還敢說得這麼明目張胆!簡直欺人太甚!」說完,一把奪過信斯了個稀爛。
「即便是我們拼到還剩最後一兵一卒,也絕不可能讓你去冒這個風險。這個容斂!」穆黎歲盛怒的握緊拳頭,扶兮卻沒有理他,而是追問那小士兵:「送信的人呢?」
「就在營中,屬下曾經見過他,是梁國公子身邊的……副將。」
副將?
穆黎歲與扶兮皆一怔,原本以為容斂是設了陷阱,卻不想他派來送信的竟然是身邊的副將。
「或許,他所謂的商討是真的。」扶兮笑笑:「用一個得力的副將來換我,這生意對他來說,有弊無利。如今我們一籌莫展,去會會也好。」
「扶兮!」穆黎歲一把掰過她的身子,幾近咆哮:「你開什麼玩笑?滿城百姓,一個你,一個老將軍,一個你。你算算,究竟是誰虧本?」
「我們不知裘老將軍被他們囚禁在什麼地方,即便是夜襲,也沒有把握。知己知彼方能百戰百勝」頓了頓,她道:「況且,我也不是這樣明目張胆的去。」
*
夜漸黑,梁營外的守衛絲毫不敢懈怠,打起十分的精神巡邏。
營中擺著一張矮案,對坐著兩人,面前是一盤剛開的棋局。
燈火照到容瀲那張玩世不恭的臉上,他優雅的撫摸著手中的黑子,笑道:「手談,我容瀲在梁國可是一等一的好手。」
前方傳來一聲輕笑,修長的手指在棋盤山落下一子,溫柔的聲音響起:「聽說你抓了一個老頭?」臉上掛著淡淡的笑容,眉宇溫和,是墨言。他今日換了一身不同往日的月白色儒衫,端坐在容瀲面前,柔和不爭,不敢冒犯。
容斂手指一頓,故意拉長語調,陰陽怪氣道:「我說怎麼好好的找我下棋來了,原來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墨言點點頭,摸索著手掌旁的杯子說:「也不全然是,我來,不是請你喝茶了嗎。」
容瀲不信,灌了一口茶:「說到底,還不是為了你那小公主。」他抬頭瞧瞧墨言雍容的樣子,又問道:「不過這麼多年了,我說你……」
「容瀲,你誤會我了」墨言打斷了他的話,莞然道:「我對她只不過是……」
「是什麼?是憐憫?愧疚?還是旁的?反正不管事什麼,就不是在意。」容瀲不屑的瞪他一眼:「我才不信,你即便是欺騙了天下人,能騙的過你自己?」說完,重重的擱下一子。
墨言聽完他的話后,眉間笑意更濃,斂著袖子不急不慢的摸索著棋盤,探探當前黑白子的局勢,他並未回答,而是將話鋒一轉,道:「你說你棋藝精湛,不如我讓你三子,你若輸一局,就退兵三里,你看,如何?」
「瞧瞧。」容瀲咂咂嘴,將手一收:「我就說,有備而來。」他退兵,得益的無非是那小公主,他又不是不知道,可面前的人撒謊連個眼睛都不眨一下,他有些懊惱,把玩著棋子跟他唱反腔:「我要是不答應呢?」
「你要知道,以我的能力,今日,請你喝的是清茶,往後,可就是砒霜。」墨言淡淡的說出這句話,叫容瀲平白打了一個寒顫,他臉上的笑容慢慢僵住,手也漸漸將棋子捏緊:「你我雖是至交,可我身後也有梁國百姓,我的父王,我是梁國人,我也有我的使命。」
「開個玩笑,何必這麼緊張。」墨言眉頭揚起,笑意不褪:「我只要確保她平安,其他的,即便你屠了滿城百姓,又與我何干?」
飛揚的神色又逐漸在臉上恢復:「想不到你這麼歹毒。可惜你撒手不幹了,否則指不定也能成為一代霸主。」
墨言只是笑笑:「富貴榮華於我皆浮雲。」
「你倒看得開。」容瀲雙指夾著一枚棋子,墨珠一轉,嬉笑道:「至於退兵的事,你眼睛不好,就不怕我耍賴?」
「你可以試試。」
說話間,墨言耳根微動,忽然道:「有人來了。」
「什麼人?在哪?」容瀲起身,在不過僅有兩人的營帳中四處張望。
墨言起身背對著他,正欲離開,可惜已經遲了。
營簾被人挑開,有個士兵低頭入內:「將軍,楚國公主來了。」
「楚國公主?」容瀲別有深意的抬頭看了眼面前的那個背影:「她在哪?」
「她在……」士兵話未說完,容瀲便覺脖頸一涼,一把匕首抵在了他的喉嚨處,他心底微驚,回頭,對上一雙澄澈凌厲的雙眼,還有一張如花的笑臉:「她在你身後。」
扶兮抬起頭,笑道:「容公子,許久不見。」
容瀲沒有說話,而是抬頭看墨言,熟知方才還站著墨言的地方已是人影無蹤,唯前方營窗上一小塊布簾微微晃動。
好個沒良心的墨言,容瀲暗咒一聲,竟在他們談話時溜走了。
無奈,容瀲瞥一眼脖頸上的那隻手,全身繃緊:「我約公主來敘事,公主這樣,不大好吧。」
「裘老將軍在哪?」
「一個老頭,公主何必大張旗鼓,親自跑來。就算你不來,我也是打算把那老頭還給你們楚國。」
「你會有這麼好心?」扶兮笑了笑:「既然想放就快放,不要動歪心思。我能順利來,自然有我的退路,況且,大公子現在也在我手上。殺了你,不過在我一念之間。」
「黃泉路上有江陵城滿城百姓作伴,容瀲覺得值得。」他挑眉,十足一副地痞無賴的模樣,面上並無過多的畏懼,扶兮心頭一寒:「你——?」
「江陵城的百姓能不能活下去,全在我能不能再公主的刀下活下去。公主,我說了,要把那老頭還給楚國,公主又何必沉不住氣呢?」
扶兮輕嗤:「我豈能信你。你費盡心思,如今卻又輕而易舉的鬆手,你當我是三歲小孩?」話雖如此,卻在他的眼神下慢慢將匕首移到了他的腰間。
脖頸的脅迫減少了,容瀲聲音略高,叫來了手下。
他並未食言,開口便吩咐手下放了裘老將軍,那手下點頭離去,扶兮正難以置信他過分大方,容瀲卻又開口了:「人,我放,不過,我要公主答應我一個條件。」
扶兮嘴角瀉出一絲冷笑,果然不簡單,她冷笑一聲,詢問道:「什麼條件?」
容瀲正要開口,剛才應聲去方裘老將軍的那個士兵又匆匆折回,單膝跪倒在地,抱拳道:「不好了將軍,那楚國老將在營中自盡了。」
「你說什麼?!」扶兮驚的渾身一顫,一把將他從地上揪起來。容瀲亦是不可思議。立在那沒有出聲。小士兵不明所以,看著憤怒的扶兮,又見容瀲沒有發話,這才將話重複了一遍后匆匆退下。」
靜,周遭一片寂靜。
彷彿被人從頭到腳潑了一盆冷水,即便是夏季,也徹底涼到心底。
唯有那句「那楚國老將軍在營中自盡了」嗡嗡的徘徊在腦中。
燈光之中,似乎看見耄耋之齡的裘老將軍用依舊明朗渾厚的聲音在梁人的軍營中說道:「老臣即便是死,也不會叫楚國因老臣受半點屈辱。」
眼眶之中漸有淚水盈盈,扶兮猛地抬頭,怒目圓睜的瞪著容瀲,恨不得將他千刀萬剮,字句都在齒縫間用力的咬出:「容瀲!容瀲!今日我要用你的血來祭老將軍在天之靈!」說話間,匕首一閃,直向容瀲逼去,眼見匕首就要刺進容瀲的胸膛,卻忽然被人打落。
扶兮一抬頭,看見忽然闖入的人,更為惱火:「穆黎歲!你瘋了嗎?」
「扶兮!我們已經將老將軍的屍首運走,這裡到處是梁軍,容瀲也早就下令,若他稍有不測,梁軍就會屠城,先撤吧。」穆黎歲說著,不顧扶兮反抗,一把拉著她逃出梁營。
這一鬧,驚動了梁兵,梁兵如今佔領了江陵城,氣焰高漲,直呼要滅了楚軍。
容瀲望著營外的士兵,冷斥一聲:「都不要追了。南蠻子的鬼點子最多,小心中計。」將士們這才消了火氣,紛紛散去,容瀲也踱步回營,帥營恢復了先前的平靜,案上還留著殘茶。容瀲正凝眉沉思,一個聲音自外而內打斷了他。
「我方才,聽見她哭了。」
墨言斜靠在一旁,低喃:「容瀲,你不是治世之才,何苦巴巴的來湊這份熱鬧。」
容瀲回頭看見墨言,剛想質問他為何見死不救,聽到他的話后又將話咽了回去,他想了想,說:「天下大亂,最有能力的就是齊楚秦梁。誰不想統一天下,齊國,我自認為動不了,秦國背後你是知道的。剩下的只有楚國。至於一些周邊小國,自己不先變強大,等肥肉被人吃了,就沒有機會了。」
墨言雙手抱胸,贊成的點點頭:「你說的是不錯,梁國前無盟友,后無援軍,也只能和楚國拼一拼。」他說著微微挪了挪身子。
容瀲見了,調侃他:「你怎麼了?身上長虱子了?」
「不是。」他將臉轉到剛才站的地方,手指撣了撣肩膀:「這裡有那個穆黎歲的味道」他輕輕的說:「我很不喜歡這個人。」
「因為他搶了那個楚國小公主?」容瀲十足一副看戲的模樣,嘴角帶著玩味十足的笑。
「並不是這個原因。」墨言緩緩問道:「容瀲,你原本只想勝,既然佔了江陵城,為何又將那老頭抓來。」
即然是俘虜,理當是俘虜的對待,可容瀲,對裘將軍並無半分刻薄。
「阿言。」容瀲收了笑,抬頭望他:「有些事我無法對你毫無保留的告知,既是朋友,你又曾幫過我,我只能提醒你,若你真心想要那小公主平安無事,不妨多注意注意她身邊的人。」
墨言沒有答話,只靜靜的沉思,許久許久,才低聲道:「好罷,看來這趟路,我是非走不可了。」
說完,月白的身影便向營外走去,剛走了幾步,他又停下,似笑非笑,他說:「其實,有時候,蠻力毫無用處。你與楚國打了這麼久,學學人家的二公子,同樣是二公子,楚國公子卻在家中享樂,讓長姐作戰。而你,恰恰相反。」話音一落,人影無蹤。
營中只剩容瀲,望著他離開的地方,怔怔出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