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第七章
春末夏初
落木蕭蕭,風住塵香,花已盡。
九重宮的院落中已沒有了大片的桃花開的爛漫妖嬈,微風徐來,半邊天皆是嫩粉瑩白。取而代之的是一池荷花吐露出尖尖角。
忽而發覺,已過去半月。
從一開始的被虐待,到現如今的習慣被虐待,她無論在精神上還是身體上都跨越了幾個層次。
能在墨言的魔抓下存活,是多麼不容易的一件事。
時日尚好,扶兮悠閑的坐在臨池的小藤椅上曬太陽,夕陽把池水浣成金色的紗,這樣的好時光她想起了黎歲。
穆黎歲,左相之子,長她三歲,記得幼時與他初遇,他說他愛極了南方的小調,幽美婉轉,有一股特有的靈韻,便漾了抹笑,輕輕地哼起小調,數年過去,那詞早已忘得一乾二淨,唯有曲調尚模糊在記憶里。
那樣晦澀暗淡的少年時光,因為與他的相遇,並未覺得寂寞,他從府里偷跑出來,在那條田埂的小路上,牽自己的手一直走。
數十年年光景匆匆過,當年的物事皆非,但他還是他,保護她,讓著她,默默的關心著她的穆黎歲。
這麼想著坐著就近了黃昏,起身撫平了繡衣上的褶皺,嫣然一笑。
原來想要的是那麼簡單,守著他,然後一起老去。
沿著九曲迴廊移步悠緩,扶兮之所以悠閑的可以不用做任何事,是因為墨言不在,諾大的九重宮唯她一人而已。
半個月的時光里,每日除了洗衣砍柴做飯暖床外再無其它,可是這些事難不倒她。
扶兮不是嬌生慣養的公主,洗衣做飯樣樣皆通,她還做了一手好菜,至今猶記第一次做菜,墨言嘗后的讚不絕口,他說:「看來你還是有點用的。」出口極損,扶兮到不放在心上,她會做菜,是跟桃夫子所學,而品嘗過她手藝的,墨言卻是第一人。
每日做好一個丫鬟的本職,她幾乎要忘了自己是一個公主。
徑直漫步到廂房門口,忘了屋內沒人,習慣的抬手輕叩門,門卻沒鎖,嘎啦一下打開,滿室的惑人香氣旖旎饒鼻,久久不去。
「你回來了?」
軟榻上一人枕著手臂似睡非睡,青衫素衣,額前碎發凌亂的落在臉頰,還有身上淺淺的桃花香,是墨言。
他離宮三日,走時只說去尋一位故人,三日後歸來卻這般悄無聲息。
這不像他。
扶兮站在門口沒有挪動腳步,榻上的墨言聽到聲音,勉強的動了動身子,聲色填了幾分慵懶:「嗯。」
再無下文。
室中暖意微醺,扶兮終究發現了不對勁,大步上前蹲在他的面前,執起墨言垂落的手腕,指腹劃過跳動的脈搏,平靜無異,緊鎖的眉頭這才舒展開來,忍不住問道:「你竟如此嗜睡,這三天可有發生什麼事?」
墨言的手指冰涼,安穩的放在扶兮手中,沒有收回,靡靡道:「你何時變得如此關心我了?」
「我沒有跟你開玩笑。」扶兮說的很認真,眉宇微蹙,掌心撫過他的額前,觸碰到那抹烈焰圖騰后又收回。沒有發燒,脈象平穩,看似無事的表現。
這是她第一次距離墨言這麼近,可以看清他白皙的膚色上毫無瑕疵,眉色含春,靠近看了,更甚女子三分。可是扶兮卻覺得不對勁,是不對勁,仔細端詳那張俊秀的臉,驀地懂了是哪的不對勁。
一向溫文爾雅,嘴角含笑的墨言,臉上不再掛有那或玩世不恭,或桀驁不馴,或溫柔如水的笑。
平淡的表情看不出喜怒悲歡。
這樣的墨言,叫人陌生。
「無妨。」墨言不著痕迹的抽回手:「你出去玩吧,我沒事。」薄唇弧線沉斂略顯蒼白。
徐風搖曳透窗輕拂,屋內靜謐無言。
靜默一瞬,屋內蕩漾開衣袂摩挲聲,扶兮起身踱至窗邊,掩了鏤篆雕木窗扇,將饒人撩眼的光亮閣在窗外,回身未動,瞳孔中焦距幽幽凝於眼前男子,啟口輕揚,聲線暗澀:「你晚上想吃些什麼?」
榻上的人未語,修長的手指抵著額角,髮絲傾瀉似無力般聊賴溶在塌內,聞聲薄唇輕抿循聲
側首,應聲暗啞:「你自己吃,我不餓。」
扶兮無言,應了一聲,轉身就走。
門開啟又復闔,屋內那人循著動靜,再無聲響后翻了個身沉沉睡去。
*
夜沉的厲害,也靜的厲害,月色靡靡,光華一粼一粼的折進屋子,扶兮手握著剛從花花腳下取下信,借著燭光端詳,秀眉卻是越蹙越緊。
信中所書,容瀲在梁國肆意招攬兵馬,而楚王派往齊國的使臣遲遲不見歸來,似被穆公刻意扣留。
折好信,燃於燭台。
究竟是齊梁交好,還是齊國公有意看楚的誠意就不得而知。
夫子信中書道稍安勿躁,如今之狀,也只可稍安勿躁。
風敲窗欄簌栗微瓮,窗扇瑟瑟婆娑。偶有院中樹木枝葉繁茂,隨風若雲,輕擺流影,映置雕鏤木窗,剪影搖曳。
香爐中靜謐裊裊,不知名的香氣嗆的扶兮喘不過氣,胡亂熄了,疾步窗前抬手推窗,初夏的清風迎面吹來,清新肆意灌入心口,扶兮不曾想到,十七年少女的懵懂皆葬於此。
這一扇窗被推開,也推來了她的天癸之水。
方才飯後下腹偶有的不適感被驟然疼痛替換,雙腿間如潮湧來。
掀開裙擺,一絲猩紅自腿間瀉出,染紅了她的白衣似雪。秀眉緊鎖,無措輕易便浮在了如花的面頰上。
從前在宮中聽上了年紀的老宮女講過,也教過若是癸水來了要如何是好,但到了真的遇到這種情況時,心底難免還有一絲恐慌,一絲畏懼,還有一絲措身無地。漆黑眼眸半闔,斂去屋內半室光亮,撐著險些跌倒的身子去櫃中翻了件鵝黃的衣衫換上,又尋了火石燃了安檀熏香,煙霧漸升,徐漫窈窕,拂撩萬象,尚未輕嗅細辯便抬袖將火石任拋小案之上。
這間屋子算是她的房間,她雖還日日暖床,但已不再同墨言同屋,衣裳統統是阿清送來,數十件衣衫都不是普通的粗布面料,件件皆是上好的雲家錦,柔軟舒適無比,衣上鑲絲銀紋,袖口粉色絲線雙修桃花瑰靡獨綻。
她曾問墨言為何拿這麼名貴的雲家錦給她,自己卻青衫素衣,墨言卻是低低的笑,漫不經心的答了一句:「本宮主那是低調。」戲謔后又重新笑言:「自然不能虧待你,本宮吃過虧,世上千萬人皆可虧待,唯隨身丫鬟虧待不得。若你同那胖丫頭一般棄本宮主於不顧,那真叫我情何以堪。所以哪怕賣身也不能虧了你。我這麼好,你說,該如何報答我?」
扶兮當即無言,將衣服塞到櫃中,拿了兩件換洗,其它的也沒動過。
檀爐霧藹冉冉騰起,正欲回身,一抹清瘦的身影便置於身前,扶兮仰眸而凝然後蓮裊漫退一步,雙手下意識的背在身後,又突然記起他根本看不見東西,這才悻悻的將手垂於兩側,疼痛畏懼甚至措身無地皆被斂去,除了面色略顯蒼白,整個人與平時無異:「你怎麼來了?」
「來看我的丫鬟到哪偷懶去了。」墨言的臉上是暖若春風的笑,不似傍晚。說著回身斟了茶蠱,騰挪於鼻唇間輕嗅后淺啜,白瓷蠱壁映貫昏黃燭光,有些晃眼。一杯飲半,擱了茶蠱再次斟滿,遞到扶兮面前:「味道不錯,剛才有些燙,現在你替我嘗嘗還燙不燙了。」
修長玉指隨即盈晃入目,掌心紋路和暢如玉,流轉的呈於眼前,扶兮愣了一下,墨眸掠過眼前回晃茶蠱,略微冰涼的指尖觸碰到墨言溫暖的肌膚,接過茶,唇間觸碰到茶水,略帶微燙卻剛好是她想要的溫度:「有些燙,倒也無妨。」扶兮將茶蠱遞到墨言的面前,墨言卻笑著擺擺手道:「不想喝了,你替我喝光。」
扶兮不多言,一口飲罷,微燙的茶水沁入胃中,暖自體內散發,籠罩整個五臟六腑,小腹似貪婪這似溫度,竟減輕了几絲疼痛。
「我去暖床。」扶兮側過墨言,要出門而去,垂在左側的手卻被一把拉住,扶兮止住腳步,側首望他,眸底略過一絲疑竇。
墨言沒有轉身,保持著這個姿勢,然後將扶兮的手指一根根的掰開,再將它們捏成拳,最後用自己的手掌包裹住綉拳,他的手很溫暖,不算太大卻剛好能包裹住她的拳頭。墨言握好后才回身淺笑:「來的時候被石頭險些絆倒,我隨你一起回去,你拉著我。」
扶兮應了一聲,右手的臟衣悄悄放在了桌上,便拉著他出門去。
不過是繞過一個迴廊的距離,扶兮未多言,小心翼翼的領著他走,不多時就到了墨言的屋內,掙脫開墨言的手,取出火折燃了燭,關好門扶兮道:「我給你暖床,你坐在榻上等等。」
如今的天還沒到酷暑,夜風還有絲微涼,墨言的床又冰冷,暖床的活得到酷暑,那時候雖不暖床,卻要幫他散熱消暑,通俗一點就是給他扇扇子驅熱。
「不必了,本宮主困的很。」墨言攔下扶兮,徑自走到床邊,褪去鞋襪,蓋好被衾躺下。輕翕的眸上長睫分明,聲音柔軟若云:「你在這等著,我若睡去,再行離開。」
扶兮應了一聲,站著未動,腹中好似有利刀肆意割刮著,方才剛消下的疼痛片刻又接踵而來,幸而這夜不用她暖床。扶兮站著,身子有些僵硬,額跡有細密的汗珠滲出,臉色愈發的蒼白,疼痛充斥著她的大腦,頭一回來這個,不曾料到竟這般折磨人。
沉靜的屋內只剩下二人此起彼伏的呼吸聲,這時,墨言忽然叫道:「扶兮?」
這是他第一次叫他的名字,不是丫鬟,不是扶兮公主,不是公主,只是扶兮。
「怎麼了?」扶兮勉強開口,唇齒間艱難的扯出三個字,袖中十指攪成了一起。
「坐到我身邊來。」墨言的聲音不大,不像命令,他從不板著臉去命令扶兮,扶兮秀眉仄起,舉步艱辛的走到床邊,勉強扯出一抹笑意,忽略了他根本看不見,斂裙坐下后綿綿道:「坐著了,宮主大人還有什麼吩咐?」
「這稱呼好。」烏黑的頭緞散落耳際掩了半頰卻全無半分散漫:「以後便這麼叫吧。」
「扶兮,你多大了?」
眼中翛然略過一絲疑惑,扶兮道:「十七」
墨言哦了一聲,思襯一番後接著問:「你平時都有什麼喜好嗎?」
「兵法修列,略識詩書,溫酒烹茶,閑窗棋罷指猶涼。」
墨言略有所思的點點頭,很輕柔的說了一句,似乎是自言自語:「原來你還會下棋。」
翦眸墨瞳安然垂下,興許是疼痛難抑,袖中交疊的手捂上了腹部,白璧上投下的剪影互相交錯,深淺有致,輪廓不一:「你快些睡吧。」扶兮的聲音十分微弱,隱隱夾雜著一絲輕顫似在請求。
皎潔月色流光拂過牆沿似流水粼粼,床上的人動了動,頎長身形徑自以掌支撐起身屹於床前,衣擺婆娑青石地面:「傍晚睡得多了,如今倒不困了。」
「你方才不是說困?」扶兮無奈,既然不睡,那她作為丫鬟定要陪著折騰一夜。
墨言但笑:「精力補好便可,睡多了容易腦筋遲緩以致提前步入老年,到時候成了個啰嗦的老爺子,又神志不清,你若心懷不軌將本宮主賣了可如何是好?」
不待扶兮回答,他便穿好鞋襪,徑直側過扶兮走到案前取過案牘摩挲了起來:「你且睡吧,就睡本宮主的床。」
「傍晚你那般嗜睡,怎又這會兒不睡了?」空了的床榻上還殘留墨言著的體溫,扶兮遲疑片刻倒也不客氣的上了床,被中溫度被保存的完好無缺,這樣的溫度是此刻的她需要的,往日生冷的床板因有了墨言方才的小憩多了些許溫度,不再是寒冷刺骨,溫暖涌遍全身,舒適無比。
「傍晚精力過分流失,本宮主有些吃不消,所以才嗜睡。」墨言笑的狡黠,等待扶兮的詢問,果不其然,扶兮出口便道:「這三日你去了哪?」
「逛窯子。」簡潔明了的回答,扶兮頓時語塞,恨自己多嘴,尷尬的苦笑兩聲后縮回被中,背過身不去看他。
禍害遺千年!
扶兮心底默嘆,如此**之人真真少有。
身後有細微的動靜,扶兮未回頭去看,墨言的聲音幽幽傳來,他說:「本宮主有事要出去。」接著是門扉開啟又闔的聲音。
扶兮低咒一聲:「我看你是去逛青樓了,如此尋歡,吾看汝,不舉!」
「阿嚏——」夜色沉沉,迴廊中一人自語道:「何人詛咒本宮主?」
*
興許是癸水來人無力,扶兮一覺睡到了晌午,窸窣的陽光穿過窗欞照了進來,扶兮猛的從床上坐起,心念不好。這一覺睡過,那該死的宮主定不知又要想什麼話奚落她,再找著法子懲治她。
案上是燃盡的燭淚,忽然想起墨言昨夜說有事出去,這會指不定醉倒在哪個溫柔鄉里還沒回來。
思及此,心裡鬆了口氣,一夜過去,腹中已沒了那種鑽心的疼痛,不適還是有的,倒也無礙。穿好鞋子,扶兮才想起昨夜換下的臟衣服還放在房裡未來得及洗。
推開門扉,刺眼的光傾灑而來,眉宇微蹙抬手遮了透椏映來的餘光,溫暖的感覺卻很舒適,穿過迴廊來到自己的屋子,推開門時卻未發現昨日留下的白衫,屋內擺設未動分毫,小案上的火石還靜靜的躺在那,扶兮不禁皺起了眉頭,哪去了?
未有時間多想,既然找不到便先擱置著,她還要做很多事,譬如洗衣做飯劈柴打掃,思及此,忍不住喟然一嘆:「真是公主的身子,丫鬟的命。」
夏初,後院那棵桃樹上花已落盡,這樣花草正茂的時間裡,後院卻有些清寂,扶兮邊走邊挽好袖子,她知道墨言酷愛乾淨,縱然他昨晚揚長離去,可定會換身潔凈的衣裳,通常墨言換下的衣裳都是直接扔到後院等她來洗,扶兮已見怪不怪。
正午的陽光有些刺眼,索性後院背對陽光,屋瓦投下一片陰地,拐過迴廊繞過圍牆便來到了後院,卻在抬頭的一瞬間,猛的怔住。
腳步驟然而停,夏風拂起飛揚的髮絲,扶兮愣在那,久久未曾有一點動靜,放佛雕像一般,靜靜的佇立,剪水的黑眸一動不動的盯著眼前。
前方的枯井旁,那抹青衫素衣正背對著她,摞著袖子清洗著她昨日換下的白衣。
心底深處猛的蔓延開一絲說不出的感覺,五味複雜,直直的看著那抹消瘦的身影,忽然覺得從來都不認識他,那樣陌生。
許久許久,才開口,好像喉嚨被堵住一般,啟唇艱難,聲音沙啞,那是她第一次,溫柔的喚他的名字:「墨言。」
墨言的聽覺異於常人,誠如他所說的那句『五官缺一,四官更甚。』扶兮來的時候他就聽到了聲音,扶兮叫他,他卻沒有回頭,繼續手中的事。
「不要洗了!」扶兮三步並倆上前奪過他手中的衣服,在面對他那張嘴角含笑的臉后,又輕輕嘆息:「你的眼睛不方便,況且,這件衣服你來洗,不好。」
「不礙事的,我不嫌你臟。」墨言抬頭,在黑暗中努力循著扶兮的聲音。
「你?」扶兮心頭一緊,墨言笑意更深:「昨日你替我把脈的時候,我剛好也替你把了回脈,算是禮尚往來。」
「可你,不是不懂醫術?」
「這幾日看書,略懂了些皮毛。」
扶兮乾笑:「你倒是個……奇特的人。」
「你從前應該受過很重的傷,往後這些事,盡量少做吧。」墨言摸索著翻動盆里的衣服,他眼睛看不見,所以那塊污點還一直在衣服上面。
扶兮張了張口,卻說不出任何話。
墨言似乎感受到扶兮的灼灼目光,他更正道:「我只是不想你死在我這裡,然後我被楚王五馬分屍。」
「就算你想,恐怕也沒有機會了。」扶兮的嘴角泛起一抹苦笑,抬手間花花已經落在她的手背。
扶兮看完信,眉頭緊蹙。
空氣中一時安靜的有些過分。
「你的丈夫病又重了嗎?」
思緒拉回,扶兮心中稍稍平靜,並沒有回答他的問題:「我要暫時離開這裡了。」
墨言的臉上還是那波瀾不驚的神情:「早去早回。」
望了眼東面暖陽,扶兮轉身就走,墨言又叫住了她:「扶兮。」
沒有過多的言語,扶兮點點頭,恩了一聲:「是我母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