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4――第94章――
明寅五年,四月二十一,京中來人。
接應之人以虞以弼為首,虞以弼是武安侯虞子瑾的長子,日後會承襲侯爵之位,他此行前來帶到兩個消息:一,虞老侯爺已病入膏肓,御醫回天無術;二,四王爺盛懷澹已叛至北疆鄰國,肖國。
鷸蚌相爭,時隔五年,再見分曉。
虞以弼望著喬庭然兄妹,臉上甚為疲倦悲慟,凝聲道:「祖父病重,你二人快隨我回京,明日天一亮,即刻就出發。」
理所當然的情理之中,他二人離開楊柳城,本就為了看望虞老侯爺。
虞以弼再看向岳陽府尹馮鶴年,客氣道:「馮大人,我等均單騎行來,我這位表妹回京,卻需坐乘車馬,還有勞你安排一下。」
馮鶴年自然予以配合:「世子放心,下官這就著人準備。」說畢,已離去親自吩咐人安排。
虞以弼看著喬嫣然,眼神溫和:「嫣然,我們回去可能稍急些,你身子還能吃得消吧。」
喬嫣然點了點頭,應道:「大表哥,我沒事。」
虞以弼拍了拍喬庭然的肩膀,眼圈微紅,有些哽咽道:「庭然,祖父最是看重你,他還有話,想……親口對你說。」
喬庭然深吸一口氣,不讓自己哭出來。
明寅五年,四月二十二晨,天還微涼。
喬嫣然辭別駱承志,只有一小會的時間,是喬庭然偷偷爭取來的,依舊蹲趴在駱承志的床頭,聲音低低的:「駱承志,我要先回京了。」
駱承志眼神很平靜,只輕聲道:「路上小心些。」
喬嫣然伸手觸摸駱承志的臉,再低語道:「我知道,陳世兄會留下照顧你,你要多保重。」
駱承志再次溫聲保證道:「我會很快好起來。」將能夠自由活動的左手,輕輕搭在喬嫣然的手背,眸光明亮。
喬嫣然站起身來,微俯前傾,唇瓣輕碰駱承志眉心,喃喃微語:「我走啦。」
垂落在臉頰的柔發,份量越來越少,駱承志忽生極度的不舍之意,左手比言語更誠實地想挽留住喬嫣然,已展臂搭在喬嫣然的後頸,將她壓下自己。
雙唇相觸的一瞬間,連呼吸都似停止。
渾身好似被火燒了一般,駱承志不由自主伸出舌,輕舔一下喬嫣然軟凉的嘴唇,似叩門一般打開她的唇齒,深入進去,細細輕輕地相互糾纏。
真正的叩門聲響起,喬庭然催道:「嫣然,我們該走了。」
唇舌分離,喬嫣然直起身來,最後再道:「我走啦,你保重。」
駱承志沒有說話,只輕輕眨了眨眼,而後盯著喬嫣然的背影,目送她離去,久久沒有轉回目光,只望著那兩扇被合緊的門。
一室輕寂,餘味猶在,可她再也不會來看他。
喬嫣然坐上馬車后,虞以弼已道別完馮鶴年,剛翻身上馬,正待下令出發,卻見方錦珍跨了個包袱,從門內急急奔出,大聲道:「等等我!我也要去京城!」
馮鶴年腦門筋一蹦,對這個人來瘋的外甥女相當沒轍,極是頭痛地斥道:「珍兒,不許胡鬧,快給我回去!」
方錦珍理直氣壯地犟嘴道:「我不,我要去找我爹!」
說完,已動作十分利索地往喬嫣然的馬車裡鑽。
方錦珍一條腿剛搭上馬車,馮鶴年已后發趕至一側,按住方錦珍的肩膀,橫目怒斥道:「你爹在樓蘭,世子他們要回的是京城,根本就兩不相干!你快給我下來!」
方錦珍毫不退縮,眼神明澈:「舅舅,我都聽到了,我們和肖國還可能交戰,到時肯定會有軍隊開往樓蘭,我隨他們一同前去。」
馮鶴年被氣得鬍子亂顫,怒聲喝道:「不許去!你爹讓我好好看著你,你若敢去,我現在就打斷你的腿!」
方錦珍也大聲吆喝道:「你就是打斷我的腿,我也要去!」
已有眼淚嘩嘩滾下,方錦珍邊泣邊道:「我自小與爹爹聚少離多,我爹每次受傷了,流血了,我總是最後一個才知道,我知道舅舅為我好,我現在長大了,我可以保護我自己,我什麼都不學,就認真學了武功,就是為了找我爹,舅舅,你就讓我去找我爹吧。」
馮鶴年眼神一動,斂了怒氣,低嘆道:「傻孩子,邊疆近年一直不太平,你爹不讓你在樓蘭陪他,都是為了你好,聽舅舅的話,快點跟我回去。」
方錦珍拿袖子使勁抹一抹臉,倔強道:「舅舅,除非你以後天天拿繩子綁著我,不然,我一定會去找我爹!」
頓了一頓,又威脅道:「我偷偷一個人去!」
馮鶴年面色不豫。
方錦珍已再繼續道:「你若一直拿繩子綁著我,我就絕食,然後和我娘去作伴,她一個人孤單了那麼多年,見到我一定會很高興……」
馮鶴年頓時臉色一黑,喝罵道:「你個瘋丫頭,又胡說八道什麼!」
方錦珍吸了吸鼻子,最後道:「舅舅,要麼你讓我去京城,要麼我就絕食,你自己選吧。」
馮鶴年忍不住沖方錦珍腦後揮了一巴掌,大怒:「你都說的什麼混賬話,我真是白養活了你這麼多年!」
方錦珍不語,只瞪著眼睛,仰著脖子,等馮鶴年的選擇。
良久,馮鶴年軟了語氣,無奈道:「真不知你隨了誰的脾氣,也罷,我讓你去京城,反正,你心心念念去找你爹,也不是一天兩天了。」
方錦珍展眉一笑,笑靨鮮活流麗,再好言安慰馮鶴年道:「舅舅,你照顧我這麼多年,我早當你是我半個爹,你放心,我一定會好好的,到了你五十大壽,我一定會回來看你的。」
馮鶴年含淚摸了摸方錦珍的頭,卻道:「你這瘋丫頭記性差的很,哪一年清清楚楚,記起過舅舅的生辰。」
方錦珍不好意思地抓了抓頭,保證道:「舅舅,你再說一次,我這次一定記住。」
馮鶴年放開方錦珍的頭,道:「我說了,你最多記幾天,扭過頭就又忘了,好啦,你走吧,記得捎信回來。」
方錦珍爬上馬車,鑽進車廂前又回頭道:「舅舅,我昨天煮給你的面,你不是說好吃么,等我回來后,再給你煮一次。」
馮鶴年擺擺手,囑咐道:「進去吧,日後不可再像在岳陽城一般胡鬧。」
車簾垂下,披星戴月,一路北上。
十日後,一行人順利抵京。
街頭巷尾都在談論四王爺叛至它國之事,喬嫣然坐在車內,只靜靜聽著。
當年,先帝雖傳位於盛懷澤,卻在眾朝臣面前,留有一道遺命,別的皇子均未提及,只特地囑託,讓盛懷澤保盛懷澹一世平安。
先皇嫡長子被封為太子,卻早早病逝,皇四子是皇后嫡次子,皇五子是韻貴妃之子,二人同年出生,自小不睦,只不過,盛懷澤從來都是謙和相讓,而盛懷澹從來都是咄咄逼人,先皇自然心有偏袒盛懷澤。
二人長大,盛懷澹雖是皇后嫡子,卻因作風囂張,除去頑固擁護的故派,不得大多臣民之心,盛懷澤身為貴妃之子,謙和有度禮賢下士,頗得人心。
先皇卧榻久病,臨終前,終傳位於盛懷澤,盛懷澹進退無度,不得人心,若是承繼帝君之位,恐難當大任,縱他留有遺命,也斷不會放過韻貴妃母子,而盛懷澤得他教導,朝事已處理自如,又一向遵他旨意,從不似盛懷澹倒行逆施。
權衡之下,盛懷澤與盛懷澹勝敗已分。
先皇駕崩,盛懷澹得了先皇的臨終御語,身上就像多了一道護身符,失了皇位的盛懷澹,自然心有不甘,膽大妄為的給盛懷澤處處使絆子,盛懷澤明面上一一忍下,卻有條不紊地一步步剪除其黨羽,暗地再回敬他無數絆子。
盛懷澤與盛懷澹仇怨已深,單單隻這樣是不夠的,他絕不會讓他一直活在世上,盛懷澹不犯上天理難容的大錯特錯,他便無法殺了他。
一定要釜底抽薪。
盛懷澤實在太了解盛懷澹,於是,五年漫長的隱忍,五年漫長的等待,耐心看他一步步落網。
謀叛和謀反,雙罪其下,盛懷澹逃無可逃。
盛懷澤只待收網。
虞以弼不將喬庭然、喬嫣然送回喬府,而直接帶了他們回到武安侯府,自虞老侯爺病重后,虞以弼的姑母虞子瑜,也就是喬娘,早已回至娘家,衣不解帶伺候父親。
日夜兼程,終還是晚了一步。
四月的最後一天,夜半時分,戎馬大半生的虞老侯爺,過世。
遍處皆是刺眼的白幔,喬庭然撒腿便沖了進去。
發須雪白的虞老侯爺,雙目合閉,右臉上一處明顯的刀痕猶在,此時已換好入殮的壽衣,靜靜躺在鋪著松香等物的床上。
虞老侯爺臨終前,不在身邊的虞以弼、喬庭然和喬嫣然,均淚跪在床前,喬庭然尤其哭得厲害。
幼時喬庭然念書不好,夫子嘆氣爹罵娘訓,唯有外祖父對他說道:「書念不好,又有什麼關係,會耍槍弄棒,照樣可以在戰場忠君報國。」
虞老侯爺每逢空閑,便會親自指點教導與他,學得困了累了,他便高高卷了褲腿,下到湖裡去摸幾條魚,外祖父便在湖邊笑望著他,然後教他怎麼烤魚。
虞老侯爺是喬庭然這輩子最敬重的人,卻未能見他最後一面,自當是生平憾事。
虞老侯爺過世三日後,入殮。
身為虞老侯爺的長子,武安侯虞子瑾親自抱亡父屍身入棺,隨後雙手捧出一桿紅纓長槍,這桿長槍伴了虞老侯爺四十餘年,槍上的紅纓穗早已陳舊黯色,鋒銳的槍尖,卻依舊寒光閃閃。
不放入棺作為虞老侯爺的隨葬品,虞子瑾卻鄭重其事地交予了喬庭然,道:「你外祖父臨行前,讓我將這桿長槍交給你,說你幼時常吵著要這桿槍,讓你日後要好好愛惜。」
喬庭然雙膝跪地,雙手接過,痛哭不已。
殮棺完畢,再停殯三日後,葬棺入土。
這三日,前來弔喪的人無數。
最後一日,盛懷澤親自前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