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6――第96章――
明寅五年,六月初三。
晨間,雨絲細軟,涼爽舒適,絲毫沒有夏日的燥熱。
喬嫣然隨康和宮前來宣旨的小順子,入宮覲見太后,時隔一年多,喬嫣然再度踏足皇宮。
青磚石路,紅牆黃瓦,一切如舊。
下了車后,喬嫣然撐著一把青竹雨傘,走在細雨疏疏的青磚地面,淺風輕盈,喬嫣然碧柔的裙擺,在風中漱漱搖動,一步一步走著,風中有花香撲鼻,沁人心脾。
皇宮的路,喬嫣然早走得熟悉,察覺到這路背離康和宮,不由停住腳步,問道:「順公公,太后不在康和宮中么?」
小順子舉傘勾彎下腰,笑得一團和氣:「喬小姐,太後娘娘在康和宮中呢,不過,皇上另有吩咐,讓您先到重蓮閣見他,隨後會和您一道去太後娘娘宮中,太後娘娘也是知道的。」
喬嫣然垂眉不語,只繼續邁步前行。
淺風吹,細雨打,有一朵淺紫色的連瑾花,撲簌著從枝椏間,飄落在喬嫣然的傘上,而後從傘面滑落,墜在地上。
重蓮閣是蓮湖中心的一座亭榭,坐在亭榭之內,聽雨,賞花,品茶,自有都雅情懷,在亭榭之外的蓮湖之中,遊船,採蓮,品簫,又是悠閑樂事。
近至蓮湖,小順子停了下來,笑道:「喬小姐,皇上就在亭中等您,奴才告退。」
說畢,躬身退下,片刻后已走得遠了。
六月的荷花,別樣的艷紅。
喬嫣然撐著傘,獨自踏上前往湖心重蓮閣的長廊。
細風吹雨,荷葉碧浪翻滾,鼻尖有荷香清甜,也有千重綠烹煮的清澈味道,耳邊有簫音陣陣,低柔婉轉。
盛懷澤站在精美的亭榭外,對著滿湖荷花吹簫,罕見地穿了一身青色衫袍,垂散在肩的黑色長發,隨風輕揚,在喬嫣然腳步踏上亭中的那一刻,簫離唇際,轉首而望。
喬嫣然合上傘,下跪的姿態似一朵簌零的落花,雙膝跪地叩首拜倒:「臣女喬嫣然參見皇上。」
盛懷澤沉默片刻,劍眉微蹙道:「嫣然,數月不見,你又要與表哥生分了么?」
望著喬嫣然如他人一般,恭敬俯首跪地的模樣,不覺薄怒浮上心頭,又勉強壓下,再道:「朕早說過,你我二人之時,不必行此大禮。」
喬嫣然無動於衷地跪著。
盛懷澤只覺喬嫣然這幅疏離冷淡的姿態,刺眼至極,握緊手中玉簫,再冷靜道:「地上硬,別跪壞了膝蓋,你起來。」
喬嫣然靜靜道:「謝皇上。」
斂衣起身後,站在原地垂首恭立,再無言語。
兩人相距不過一丈,盛懷澤在等喬嫣然主動上前,一炷香的時間過去,一盞茶的時間過去,她卻始終不曾動彈。
時間越來越長,盛懷澤的怒氣越積越多,臂邊有亭閣懸挂的薄薄細紗曼舞,盛懷澤伸手握住,刺啦一聲撕扯下來,手臂一揚長紗擲出,繞圈上喬嫣然的腰,彎臂一收,喬嫣然直撲入懷。
摟了喬嫣然在懷,將她推靠至幾步后的彩繪圓柱,不管她的掙扎,將她的手緊緊箍貼在圓柱上,盛懷澤絕對不允許她推開他,不顧她的不願,欺壓而上她的唇瓣,死死地侵入,狠狠地佔有,分毫不留地攫取,盛懷澤絕對不允許她躲開他。
一念著魔,失了分寸。
直到喬嫣然咬醒了盛懷澤。
舌尖嘶嘶得疼,盛懷澤倒吸了一口涼氣,瞪著憋氣到滿面潮紅的喬嫣然,怒到幾乎說不出完整的話來:「喬嫣然,你敢咬朕,你……你……」
喬嫣然此刻已管不了那麼多,再這樣下去,她會窒息而死的,一呼吸到新鮮的空氣,喬嫣然頓時咳咳咳停不下來,身體抖顫如風中落葉。
好似雪水淋頭一般,盛懷澤忙鬆開喬嫣然,喬嫣然已無力貼柱滑坐到地面,只捂著悶到幾乎喘不過氣的胸口,放肆縱意地咳嗽個不停。
一聲一聲揪心的咳聲,重鎚般敲打在盛懷澤心頭,盛懷澤又懊悔又心疼,忙蹲在一邊,輕輕拍著她的後背,助她緩氣。
良久,喬嫣然緩過勁來,在盛懷澤複雜的目光中,改坐地為跪地的姿勢,垂首道:「臣女冒犯皇上,請皇上責罰。」
盛懷澤攥緊了拳頭,她拒絕他心意的方式,他每次都恨不得掐死她,四年前一樣,如今還是一樣,誅心刻骨一般的痛蔓散開來,低語問道:「嫣然,你不是已答應永遠陪著朕,為什麼又這樣?」
喬嫣然垂著頭低聲道:「我出爾反爾,皇上但有責罰,臣女一應領受。」
盛懷澤微閉了眼,又再度睜開,和聲低語道:「你還在為去年朕罵你,讓你生了一場大病的事,怨朕是不是?」
伸手觸摸喬嫣然的臉,語氣幾分溫柔,亦有幾分退讓,道:「是表哥不對,我不該罵你,你別再生我的氣。」
喬嫣然微微躲開,聲音輕柔卻決絕,一字一字道:「我不生皇上的氣,皇上當時說的很對,我答應過會永遠陪著你,可心裡卻一直都是不願意嫁給你的。」
再次伏趴在地面,請罪道:「臣女欺君罔上,犯了欺君之罪,讓皇上傷心,對皇上多有不敬,任何懲罰,臣女都甘願領受。」
盛懷澤低低一笑,苦聲道:「朕罰你什麼,所有人都怕死,朕卻獨獨怕你死,讓你活著,都如此不易,朕能罰你什麼?」
扣上喬嫣然的肩膀,慢慢扶她直起身子,視若珍寶一般的無限情深,悲傷地笑了一笑:「嫣然,你明知朕愛你至深,怎麼可能會罰罪於你。」
再拉喬嫣然站起身來,盛懷澤弱聲低語道:「朕不會罰你,待我過陣子收拾完了他,你還會是朕的皇后,此事,誰都無法阻攔,包括母后和你爹。」
放開喬嫣然,盛懷澤神情已溫和,只那麼靜靜站著,便如站在萬人之上,是不露鋒芒的氣勢逼人:「嫣然,你只能嫁給朕。」
目光細細密密籠罩著喬嫣然,溫聲道:「朕已說過很多次,你只能永遠陪著朕,朕是很害怕你死,嫣然,你若離朕而去,會有很多人,隨你同去。」
折下一枝開在廊外的並蒂紅蓮,遞予喬嫣然,聲音異常溫柔道:「芙蓉並蒂一心連,你一直想看的並蒂蓮,今年開花了。」
喬嫣然未動手去接,手邊的淺綠衣裙,在風中簌簌而動。
盛懷澤轉了轉手中鮮嫩的花枝,沉吟道:「你不喜歡么,那一定是花匠種的不好,不能博你歡顏,那留著他還有何用……」
喬嫣然終是動手接過。
手上一空,盛懷澤勾唇一笑,神情又是滿足又是悲涼:「嫣然,你一定要朕這樣說這樣做,才會乖乖聽我的話么?」
喬嫣然靜靜沉語道:「他人何其無辜。」
盛懷澤目光閃動,再道:「你能待他人如此憐憫,為何就能置表哥的深情不屑一顧,他人有朕待你好么,你為什麼就不能像朕待你一樣待朕。」
喬嫣然沉默片刻,求道:「表哥,我不想再自欺欺人,你也別再這樣逼我了,好不好?」
盛懷澤居高臨下,凝視著又長高一些的喬嫣然,緩緩道:「不好,那樣你便再也不接受朕送你的東西,再也不和小時候一樣笑著對朕說話。」
喬嫣然捏著手中的蓮花枝,骨節泛了白意,臉色則更蒼白。
風吹細雨掃進廊內,微微打濕喬嫣然半邊的發梢,黑色的長發散發著柔潤的光澤。
盛懷澤心生不忍,拉了喬嫣然進入亭榭:「你被雨絲打了頭,會很容易著涼,隨我進亭子裡頭。」
喬嫣然木偶似由他牽著坐下。
亭榭內,窗戶開著,由內望出,荷葉是接天的青翠碧色,無數朵或開或攏的荷花,亭亭玉立在其間,沐潤在薄風細雨之下。
盛懷澤動手給自己沏了一杯千重綠,卻給喬嫣然斟了一盞蜂蜜水,而後半拂著自己的青色衣袖,說道:「這是你在甘泉行宮做給朕的衣裳,很合身。」
喬嫣然抬眼看了看,沒有言語。
盛懷澤端身而座,氣質高華清貴,聲音有些恍惚道:「你在甘泉行宮陪了朕那麼多天,那麼多個夜晚,朕抱著你入眠,只因你心裡不是真的情願,朕寧願自己難受,也沒有當真勉強過你。」
喬嫣然又垂下眼,默不吭聲。
盛懷澤目光內斂地剋制著,內心卻有烈焰灼燒:「這一年多的每個夜晚,朕都會想你,想你睡著的模樣,擔心你有沒有睡好。」
有追憶亦有感嘆:「那時候,你還那麼聽朕的話,會對朕笑,會對朕撒嬌,還會關心朕,也會慢慢回應朕,朕幾乎都以為你終於開始愛朕,你不知道,我當時有多高興……」
心中泛起五味陳雜:「原來,全都是鏡花水月的一場空,到了現在,你又把朕當成高高在上的皇上,和別的人一樣恭敬守禮。」
凝視著喬嫣然低垂的眼睫,一字一字道:「你還要出爾反爾,朕對你的承諾,一日不曾遺忘,你答應朕的事情,說忘就忘么。」
眼神依舊堅定而執著,盛懷澤語氣森然,再一字字道:「朕最後再說一遍,你只能是朕的人。」
喬嫣然右手一顫,並蒂蓮脫手墜地。
盛懷澤青袍緩帶,意態舒雅,慢慢站起身來,走至喬嫣然身側,彎腰拾起那朵並蒂紅蓮,再放予喬嫣然掌中,雙手包裹著喬嫣然微涼的右手,幫她搓出暖熱的溫度,柔聲細語道:「嫣然,朕今天宣你入宮,是邀你來賞花的。」
待喬嫣然手心溫熱,盛懷澤再回到自己的座,端杯喝茶。
茶香清澈明靈,盛懷澤卻被已不太燙的茶水,燙疼得吸了一口氣,放下手中茶杯,盛懷澤抬起右手食指腹,輕輕觸碰了下舌尖的小傷口,神情略顯痛苦道:「嫣然,你牙齒可真利索,疼得朕連茶都喝不下去啦。」
聞言,喬嫣然垂首低聲道:「表哥,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盛懷澤放下手指,舌尖仍是密密細細的疼,靜了一靜后,極是寬容道:「不怨你,是朕魯莽,不該那樣衝動對你。」
語氣又有些寂寥的失落:「嫣然,你對朕冷淡疏離,表哥心裡很難過,你就不能一直好好聽我的話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