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七章
「大凡人為之事,無論爭強鬥勝,遊戲賭博,必有規矩,無規矩不成方圓。」姽娥的語氣輕飄飄的,她一雙杏眼複雜地望著唐門老爺子,像在看一個任性的孩子。
老爺子不置可否的笑笑,他的語氣向來很市儈,他嘿嘿地說:
——「有規矩法則,那就必有打破這規矩法則的方法和人。」
他的語氣分明很輕浮,說出的內容卻並不膚淺。
不破不立,是庸材也。
姽娥的表情又開始變幻莫測了:「我倒覺得,能破不能稱雄,要能立才能成大器。人要可破可立才能算人傑。老爺子,我徐姽娥是個既不敢『破』,也做不到『立』的庸人,你太看得起我了。」
老爺子搖搖頭,他笑著:「說什麼亂七八糟的『破』啊,『立』啊的,到最後還是回到無破無止,這才是圓融的境界,同時也自成一個規矩。」
——直至其他的人來打破這個規矩。
他在心裡道。
這樣如同「死」了一次。
姽娥現在就是打破了自己所立的規矩。
她要把一切重新來過,她必須殺了皇后,剿滅餘黨。
——其實,只要人不死,心不死,大可以也還可以重新來過、從頭來過。
所以對待皇后,斬草就要除根。
「有道理啊……」姽娥擇出了幾顆棋子,「現在我需要除去幾個棋子,非常需要。」
頓了頓,她又道:「如果沒有他們,說不定我的棋,早就贏了吧?」
這樣一來,就像重新再下一盤棋。
對方有利的棋子都消失了,自然只有輸的份。
「雖然老頭子我算不上絕藝之才,但好歹也算是有用之人。」老頭子的一雙眼睛亮晶晶的。
姽娥閉上了雙眼。
「我……你要知道,這很危險……」
老頭子嘿嘿地一笑,他樂呵呵的:「那又怎麼,反正老子的本事都教給了綠珠那丫頭,丫頭雖然懶惰,卻是難得一見的好材料,不出幾年定能繼承我的衣缽。……雷婷那丫頭已經一命嗚呼了,我也不必再提心弔膽……哈哈,老頭子真是啥子也不在乎了。」
有些人認為要決殺千里、橫行萬里,才算威風過癮。
有的人喜歡要權恃勢、翻覆**,才算大成大就。
但有人只是閑種花草忙看月,朝聽鳥喧晚參禪,就是天下最自在的事了。
對於老頭子來說,他的幸福到底是什麼?
他其實,很少為自己而活,他多半都是為了唐門、為了衣缽傳承、為了身邊重要的人。
所以姽娥說,唐門的老頭子前輩,其實是一位頂天立地的漢子。
因為老頭子是唐門人,再加上他極愛做生意,所以對外間江湖恩怨、世情衝突,很不以為然。
他如比性情,與其料理乾坤,不如採菊東籬更適其性有道理。
什麼樣的人就會有什麼樣的敵人。
他會有什麼樣的敵人?
徐姽娥算是為國為民、大仁大義的人,她的敵人,當然就是國敵民讎。
其他普通的敵人,她還真不會放在眼裡。
——比如蘭婕妤。
就像墨華和蕭奈何,他們持正衛道,那是「公敵」,而不是他們個人的「私敵」。
為天下對敵者可敬,為私利對敵可鄙。
他們的敵人,通常也是百姓的「頭號大敵」,也即是「天敵」這才不易收拾,不好對忖的大敵。
「你們的敵人厲害,所以非大成、即大敗,成者遺澤萬民,敗者骨無存。」老頭子縷著鬍鬚感嘆,「故而敵對之過程,愈發可歌可泣、可敬可羨!」
「只是方法需要好好斟酌。」姽娥也跟著嘆息煩惱起來。
一個劍俠、一名刀客,要無情斷情才能練得成絕世之劍、驚世之刀。
政客亦是如此。
「——仁劍仁刀,這卻可以刀仗劍持道行於天下么?」老頭子有些冷笑。
仁者,二人相與耳。人與人之間相處,本來就是有情有義的。
如果為了要練刀法劍招,而先得絕情絕義,首先便當不成人了,還當什麼劍俠刀客?卻是可笑而已。
「人在世間,首先得要當成一個人,此之外,鐵匠的當打鐵,教書的識字,當官吏的為民做事,要做刀客劍俠的可去練好他們的刀刀劍劍。」姽娥輕輕道。
她淺酌了一小口茶,總是這麼不慌不忙的。
「如果連人都當不成,為絕招絕學去斷情絕義,那豈不是並非人使絕招、人施刀劍,而是為絕招所御,為刀劍所奴役?」徐姽娥展開貝齒一笑道。
——的確,在江湖上,做人要做得相當堅強才能當得成人。
可是現在,在武林中、在朝廷中、在宮廷中,早已變成友無摯友,敵無死敵,甚至乎敵友不分,敵就是友,友就是敵。
可是,當一個人的可貴,也在於他是不是幾經波瀾歷經折磨還能是一個人。
性命難保是一回事。但人生里總有些事,是殺了頭都得要做的!
他要殺夏小公公!
非殺不可!
這就是明知不可為,但義所當為的事,要是重活一次、從頭來過,他還是會再做一次的。
而且,至少到現在,他還沒死。他還沒死,他只在逃。
他逃出開封,逃到洛陽,逃到揚州,逃過黑龍江,逃到吐魯蕃,買舟出海,隱姓埋名,逃上高山,逃入深谷,如是者逃了三年。
整整三年。三年歲月不尋常。
扁陰荏苒,就算十年也只是彈指而過,但在逃之中的一千個日子裡,風聲鶴唳,杯弓蛇影,吃盡苦中苦,尚有苦上苦,那種歲月不是人過的。
他是唐門的老爺子,他是唐門、甚至當今世上都難得一見的高手。
那種痛苦,不是未曾逃亡過的人所能想像的。
尤其當逃亡的人,是他那樣了不起的人的時候。
——為了「不露痕逝」,就連一身絕藝,也不敢施展。
為了「忍辱負重」,空有絕世之才,卻受宵小之輩恣意折辱訕笑。
為了「真人不露相」,以至天下雖大,無可容身,惶惶不暇。
就這樣空負大志、忍侮偷生的活了三年。這是為了什麼?
為了天下!
對一個在逃亡的人而言:逃亡本身還不是最苦的。
——究竟何時才能結束這無涯的逃亡歲月、恢復一個自由自在之身呢?這答案可能永不出現,這才是逃亡最令人絕望之處。
這使得受盡風霜的唐門老爺子,作下了一個決定。
返京!
要看一個人是不是人材,最好是觀察他倒霉的時候:
——是不是仍奮發向上:是不是仍持志不懈?
——是不是在落難時仍然有氣勢、有氣派、有氣度、有氣節?
失敗正是考驗英雄的最好時機。
現在,老爺子雖然因為危機四伏,不敢再像以前率性而為、任俠而行,但在他浪述天涯約三載春秋里,他還是去了不少地方、學了不少事情、做了不少功德、結識了不少江湖上的英雄豪傑。
英雄莫問出處,要交真心朋友,正是應在一無所有時。
這時侯所交的朋友,多半都可以共患難、同闖蕩的。
至少,你沒權我沒勢的,除了以心相交,彼此都一無所圖。
幾乎每逃到一個地方,他都在那兒建立了他的友誼,增長了他的識見,以及擴大了他自己的關係。
既然要逃,就不放棄。不肯放棄他的生命。
他的生命是他的。
他要活下去。
要活下去就得要堅強、堅定、堅忍、堅持。
大凡人為之事,無論爭強鬥勝,遊戲賭博,必有規矩,無矩不成方圓,有規矩法則必有打破規矩法則的方法和人。
不破不立,是庸材也。能破只能稱雄,要能立才能成大器。人要可破可立才能人傑。而到最後還是回到無破無立,這才是圓融的境地,同時也自成一個規矩,直至其他的人來打破這個規矩。
有時候,要布署殺局,少不免要用一兩子衝鋒陷陣,聲東擊西,吸引敵方注意,才能伏下妙招。
棋局裡有極高明的一看,那就是到了重大關頭,不惜棄子。
唐門老爺子也曾經年少輕狂過。
原來,因為他自度志大才高,有意要闖蕩江湖,一展抱負。
但,他卻不一定要有千秋名、萬世功。
他只想試一試。
——不試一試,總會有些遺憾。
尤其當老爺子又有著一身的本事,不出去闖蕩一下,豈不是可惜?
對於皇后一黨弄權誤國、專恣殃民,他一早就十分激憤、不齒。
他是非分明,但一向並不愛惡強烈。
當三年後,他再次回到京城時,卻發現一切都已然變了樣子,這裡,不再有猖獗後宮乃至前朝的皇後娘娘——孟薰,也不再有野心勃勃的閹人——夏小公公。
甚至,連東方天霄這個皇帝也被徹徹底底的架空了。
這個京師,這個天下,竟然只有了一個主人。
一個女人!
——徐姽娥!
老爺子撫著鬍鬚大嘆,悲哀!何其悲哀!
當然,這已經是三年以後的事了,此處暫且不進行太多詳細的介紹。且等三年後再見分解吧。
他要殺夏小公公!除一大害!
要是能殺皇后的話,自己雖死無憾了。
就算殺不了皇后,至少可阻止夏小公公謀朝篡位的陰謀,那也是一樁好事。
要是殺不了皇后,能殺得了夏小公公,也算是不枉了。
是以,他將計就計,決殺夏小公公!
寫了這麼多,相信諸位心中也十分清楚,這個看似市儈氣息的唐門老爺子——絕非昏昧之輩!
他很清楚,真正欺上瞞下、只手道天、懷奸植黨、鎮壓良民的人,是皇後娘娘和夏小公公,而絕對不會、也不可能是徐姽娥。
他很明白,他很清楚。
徐姽娥的人品不是多好,也不是多善良的好姑娘。
但是大善、大義上,卻從來不是個含含糊糊的女子。
往往,真正險詐驕、空疏矯偽、顛倒是非、無法無天的,也是皇后和夏小公公一黨,而非徐姽娥手下的人。
不殺皇后,朝政日非,一切興革,無從著手。
皇后大權在握,手上更是有無數心腹。
在朝在野,唯一可以節制他的人,就只有徐姽娥。
現在她看徐姽娥不順眼,是一件極其正常的事,因為她是皇后,她是孟薰。
她也曾經受過奇恥大辱……因為徐姽娥。
懷著小皇子的日日夜夜,卻都在尖叫和呻吟中度過……
那令人羞恥的感受……
讓她不恨姽娥,那幾乎是天方夜譚。
皇后想做的不只是皇后了,自從她徹徹底底地失去了東方天霄之後,她便再也不想顧念半分的夫妻情分。
——天下又如何?我若想要,也一樣唾手可得!
皇後娘娘那張妖艷的面龐上顯現了一絲猙獰的扭曲。
「何必呢,」一個半帶無奈半帶嘲弄,還多多少少有些懶洋洋的語調的聲音。
這個聲音……
——這個聲音!
皇後娘娘妖艷的臉上除了猙獰之外,還出現了一抹訝然之色。
——竟然是徐姽娥!
徐姽娥!
她為什麼要自尋死路?為什麼要自己跑到虎口邊上送死?
這個答案,沒有人知道。
但是可以知道的是,現在的姽娥正著一身紅衣,好整以暇地望著那氣急敗壞中透著不可置信的皇後娘娘——孟薰。
而姽娥的身後,此時站著一位極其俊朗的美男子。
那個男子,自然就是暮煙。
而暮煙,也就是姽娥如此大膽、單刀赴會的根本原因。
唐門老頭子殺了夏小公公,皇后只剩下一個人,終究難成什麼大事,這個時候來趁火打劫自然是最妙的。
於是姽娥來了,不懷好意的來了。
「你居然——你居然敢?!敢只帶一個人就闖進我的『催命堂』?!」皇后尖著嗓子,將手指指向了姽娥的鼻尖,「賤人,還不給我束手就擒!」
姽娥竟然失笑。
「你在笑什麼?」皇后警惕起來。
姽娥依舊笑得春風得意,她掩住嘴角,卻掩不住眉梢的喜氣,她輕盈地往前走了幾步:「娘娘好糊塗,姽娥是在笑娘娘貴人多忘事呢!」
皇后沒有說話,一雙丹鳳眼只是斜斜地睨著姽娥,那雙眼睛里寫滿了不解。
「娘娘忘了么?夏小公公已經死了呀,我還有什麼可怕的?難不成,我還要怕娘娘你這兩下子三腳貓的工夫不成?」
姽娥嘻嘻一笑,往後退了一步,她突然沉靜了下來,於是她沉聲道:「暮煙。」
「是。」暮煙的眼角眉梢依舊溫柔,「姽娥想要我做什麼?」
「……很簡單,」姽娥滿意地打量了一眼乖巧忠犬狀的暮煙,然而下一秒卻猛然間凌厲起來,她喊道:「殺皇后!——」
「殺!——」
什麼?
暮煙會說這麼掉價的「殺——」嗎?
當然不會,所以這一聲「殺——」,壓根不是暮煙所喊出來的。
——那是誰喊的呢?
不是誰,不是一個人,而是一群人,一大群人。
「這……這怎麼可能?!」皇后大驚失色,「我的『催命堂』怎麼可能進來這麼多人?!」
「你的『催命堂』?」一個男人的聲音插了進來。帶了些年輕氣盛與不可一世的高傲。
這個人的右臉上,幾道繁複詭異的花紋交織在一起,形成一種獨特的妖媚。
「葉小哥,你來啦。」姽娥的聲音柔柔的軟軟的。
葉小天馴服地沖姽娥點點頭:「平夷郡主。」
「……哈哈哈,」皇後仰天大笑,「真是想不到,我的手下竟然出了內鬼!」
——「你想不到的,還多著呢!」葉小天的聲音里染上了幾分薄怒,似乎在為「內鬼」二字而耿耿於懷。
於是他一揮手,觸動了機關,一支小小的毒蒺藜便飛了出去。
那毒蒺藜死死地砸在了皇後娘娘孟薰的肩膀上,渲染出一朵嫣紅色的花。
皇后死了?就這麼死了?
當然不。
所以姽娥終究還是棋差一招,她忘記了,皇后是不會那麼容易就死掉的。
姽娥輕輕地笑開了。
她想到一件事,一件她差點忘記了的事。
確切地來講,那是一個人,一個蓋世無雙的美男子。
暮煙。
就是這個瞬間!暮煙飄了過去。他如謫仙一般的身法,晃暈了人的眼眸,他的手中已經出現了那桿魔焰長槍!
他的眉心一皺。
「終於可以解決你了,皇後娘娘。」姽娥輕輕柔柔地感嘆道,「已經這麼多年了……竟然已經這麼多年了……」
魔焰長槍穿透了皇後娘娘孟薰的身體。
她的一雙眼睛還不可置信地睜大,瞳孔渙散。
她實在想不到,人的速度竟然可以這樣快!
當然,她也並不知道,暮煙並不是人類,所以也不能用人類的正常情況來衡量他的。
皇后的生命已經在流失。
她就要死了。
此刻她突然發現,自己竟然是這麼的務求一死。
死了,就可以解脫了。
「……解脫吧。」姽娥輕輕地開了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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