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世榮華海仙聲南柯一夢
林燁猝不及防,眼看那人又揮舞著拳頭砸來,便迅速躲開。
「齊賢君,你這是做什麼!」他用手背擦了下唇角,見有殷紅的血跡流出,不由得吃痛。
齊若安只覺得身體似要爆裂開來,睜著血紅的眼睛,無比憤恨的瞪著他:「你為什麼要招惹她!好好的一個人,竟然落得大火焚身,死無全屍!」
床帳里的鳳瀟卻在此時渾身上下劇烈的一顫,似發了噩夢般,口中胡言亂語,無意識的伸手亂抓,齊若安不再看一臉不明所以的林燁,奔至榻前,將她的雙手緊緊攥住,以免她誤傷了自己。
「你說……誰大火焚身,誰死無全屍?」林燁慢慢的恐慌起來,似乎聯想起什麼,一張俊美的面龐正一點一點蒼白起來,似乎一個巨大的噩夢即將要席籠全身。
「你為什麼要招惹她……」齊若安看了床上的漸漸停止動作,再度陷入昏迷的鳳瀟一眼,眸中難掩悲痛,卻又夾雜了一股憤恨,最終化為一潭死水:
「為什麼要招惹她們呢?」
「齊若安!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林燁不顧什麼地位稱呼了,只大喝出聲。
「陛下知道你喜歡她,所以就殺了她……西山的那場大火……是陛下為她選的歸宿……」他脫力的說。
「……誰。」林燁只覺得呼吸就要停止。
「呵……你道是誰。」
齊若安扭頭不再看他,沒有聽到林燁的回答,只耳聞跌跌撞撞的腳步聲,伴隨著周圍桌椅板凳倒地的劇烈聲響,再回頭,那人已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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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山已化為一堆焦土,老遠的就聞見烈火焚燒后的劇烈刺鼻的氣味,林燁在剛到地方時,馬車還沒停穩,就掙扎著跳下車去,跌跌撞撞跑到山腳,舉目但見哀鴻片野,百姓流離失所,或抱著死去的親人,或摟著燒焦的房屋殘柱,個個皆絕望的嚎哭。
他月白的袍子上已沾滿了焦炭的灰燼,幽幽的白色身影在還未消散的煙霧裡奔跑,好像孤魂野鬼,明知前方是絕望,卻由於內心的絕望,永不停止毫無目的的遊盪奔跑。
衣袍的下擺已被燒斷的樹木給劃出一道道的裂痕,細膩的皮膚也破了多處的傷口,鮮血淋漓,可他就是不停步,仍舊在尋找,好像那人就在前方,只要他再走一些路程,就能看到她,仍舊好以無暇的沖他微笑。
他終於停下了腳步,因為他在這焦黑的世界里,看到了一襲湖綠色的身影,一個同他一樣,也是一身狼藉的人。
「你也在這裡,你也是來尋她的么?」林燁再走近些,看清了那人的模樣,心頭猛然間升騰起一股絕望的期盼:
「你找到她了么?」
皇甫諺慢慢的扭過頭,慘白的面上血痕炭灰交布,怔怔的看著眼前的林燁,喃喃的說:「我不應該叫她去見女皇的……我不應該叫她去見女皇的……我不應該叫她去見女皇的……」
他反反覆復的重複著這幾句話,目光已全然渙散。
「我是在問你,你找到她了么!」林燁抓住他的肩膀狂喊,狹長的雙眸血色瀰漫。
一個近乎於瘋狂,一個早已崩潰。
良久,他緩緩伸出手臂,打開緊握的拳頭——只見他的掌心中,赫然躺著一隻翠玉的耳環。
林燁記得它,昨天它還戴在那人瑩白如玉的耳垂上,自己情到濃處時,不知將它親吻了多少回。
「只是一隻呢,」林燁突然笑了:「她沒死,對不對?要不怎麼不是兩隻呢?」
「呵呵,」皇甫諺怔怔的看著他,突然間笑了,笑容絕望又恐怖:「很好,你是傻子,我是瘋子,咱們……終於扯平了,哈哈哈!!!!」
他猛地推開林燁,將翠玉耳環重新攥回手中,癲狂的笑著,磕磕絆絆的跑下山去。
「不!我不信!」林燁看著他的身影消失在縱橫的焦林中,世界重回烏黑一片,突然歇斯底里的衝天嘶喊:
「楚盈,你這個騙子!你敢像個謊言一樣就這麼不見了么!你還沒有和我解釋!我不信!我不信!我永遠都不信!我要找到你,一定要找到你!啊!!!!!!!」
他再度向前奔去,很快的,他的身影消失在煙青的霧裡,一點一點,再也看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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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年後,初雪。
第一場雪就這麼毫無徵兆的落了下來,明明昨天太陽很好,天氣也很暖和,可就在半夜裡,雪粉簌簌而落,第二天推開窗子,滿世界皆是銀白。
秦秀對於這種毫無徵兆就發生的事情已經見怪不怪了,好比去年西山猛然間燃燒起來的大火,好比一月前女皇因產後血崩猝然離世,好比一個剛出生的女嬰就被群臣立為新一任的女皇,好比本是布衣的齊侍君在短短一年內,升為最高貴的西鳳帝君,好比她年紀輕輕已是人人羨慕不已的右丞相。
她看著窗外的雪飄灑而落,已下了整整一上午,卻有越下越大的趨勢,她想了下,穿好行裝,披起斗篷,想再去看一下那個人。
到了一座府門前,抬頭看向匾額上四個鎦金大字「國姉郡府」,嘆了口氣,輕輕扣動門上冰冷透骨的銅環。
眼看她起高樓,眼看她宴賓客,眼看她樓垮了。
腦海中猛然蹦出這幾句話,只覺得周圍雪景蕭索,內心也一點點的悲涼起來。
齊若鈴得知秦秀的到來,慌忙奔至前廳。
「右相大人。」她見到來人後,慌得行禮。
「姉郡不必多禮,我這次來,還是想見見他……他可曾清醒一點?」
「今晨我去瞧他,發現他清醒一會兒,又再度神智不清,這不剛剛有個故人來訪,我悄悄看了兩眼,發現他這會子又清醒了起來。」
「他的故人?兩人見面,還是在楚盈以前的院子里么?」秦秀問道。
「是的,你也知道皇甫公子自從楚盈出事後,從西山弄得渾身是傷,進了院子,一年了從不踏出院門半步,任何人見他,也只能去那裡……唉,可憐哪。」
她聽罷沒有發問,只徑直的離開前廳,前往他所在的院落,齊若鈴看著她的背影,禁不住連聲嘆息。
由於女皇剛去世不久,除卻街頭掛上縞素的白綾,連王公大臣的府邸內也不能倖免,秦秀看著這院落中廊角樹木上系著白綾覆上冰雪,越發的白的厚重,宛如亘古的孤獨,又添上永恆的死寂。
「她不知道其實我是會彈琵琶的,」步入皇甫諺的院落,自梅花林的一角,傳來他的聲音:
「她那年得了這個碧玉雲紋琵琶琴,是多麼的開心啊,我卻不允許她玩物喪志,更沒有說自己也會彈,還將它砸破,如今雖然修補好了,我想她見了,應該會很嫌棄的。」
她微步走近,因為她看到白雪世界琉璃紅梅里,除了他湖綠色的身影外,有個人披了絳紫色的連帽斗篷,背對著她,正靜靜的聽他說話。
梅樹的枝枝椏椏將她的身形隱藏的很好,她可以清楚的看見二人身影,但他們卻看不到她。
兩人也不進屋,任憑雪片一層又一層的覆在他們身上。
「我覺得我還是能找到她的。」沉默良久,穿著絳紫色斗篷的人突然開口說話,她聽得真切,不由得訝異的捂上的嘴巴,避免驚呼出聲,打擾到二人。
林燁?他自從西山失火的第二天,便神秘的銷聲匿跡,直到女皇死去,他也未曾露過一面,他怎會突然在此?
「你應該還記得韓煜祺吧,他被他的父親給軟禁了,我回到東麒,他便託人千方百計的傳遞信息給我,說怎麼樣都要見楚盈一面,我說她失蹤了,正在尋找。」
「呵呵。」皇甫諺笑了下,似乎又神志不清起來,手中撥弄著琵琶琴,傳來一陣叮叮咚咚的弦音。
「這一年來我走遍四國,到過不少地方,更遠的地方也去過,有深沉浩瀚的海邊,那裡冰冷的浪打過來好像可以把人的肌膚打裂;有一望無際的沙漠,滾燙的沙子可以把雞蛋烤熟。」
「呵呵。」
「可我怎麼也找不到我夢裡的那個地方,我明明可以清清楚楚的看到她,可每每伸手觸碰她時,總會被一股像是透明的水鏡給隔開。」
「呵呵。」
「我相信我還是會找到她的。」
秦秀聽到這裡,已覺肝腸碎斷,再也無力聽下去,她覺得這寂寞梅林,就像個詭異又傷感的漩渦,站久了,人就會被卷進去。
於是她頭也不回的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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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年後,春末,清平鎮。
「五年前帝都西山的一場大火,我賣魚的時候經常會聽客人們說,那場火傷了鳳之息,龍之氣,所以先皇才會……帝君,你莫要再傷心了。」
沈楓將一碗熱氣騰騰的魚湯遞至齊若安面前,齊若安感激的笑了笑,伸手接過,小心翼翼的吹了下上面的熱氣,輕啜了一口。
「傷心的那段日子已經過去了……沈哥的手藝,與五年前的一模一樣。」
「這是盈盈最喜歡的,」沈楓笑著說道,卻見他執著湯碗的手微微一頓,於是深深呼吸,凜神道:
「帝君,你前些年說楚盈把你這間宅院送與我,說等我氣消了就接我回去,她除了月月派人送上銀錢外,連半封書信都無,她現在怎麼樣了?」
「沈哥,」齊若安放下湯碗,微微一笑:「我說過要你牟足勁不要先去找她,她目前可真是夫管嚴,你知道皇甫諺只要見她多看了其他年輕男子一眼,就罰她頂痰盂,跪搓板,好生凄涼。」
「他怎麼還這樣!」沈楓憤憤的握緊了拳。
「她現在在禮部任職,一天到晚挺忙的,不過前些日子她有說過要接你回去的意思,只是……唉,你懂得。」
「……好,不急,我也不想讓她為難,知道她一切安好就行了,以後的事情,再說吧,只要她還記得我,我就已經很開心了。」
齊若安只覺眼眶潮濕,卻強忍著不讓淚掉下來,忙做喝湯狀,憨厚的沈楓倒是沒有發現,只聽他繼續說:
「上月次我送去的魚可曾吃了?這月又不知送點什麼,月月送魚,真怕她不見我,光看魚都會膩,但我這裡除了魚,還真沒什麼了,回去……恐怕也只會給她丟人。」
他說罷低頭,有些羞愧的搓著布滿老繭的大手。
「不會的,」齊若安勉強笑道:「你要給她時間啊。」
「嗯。」沈楓點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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齊若安出了老宅子,就漫無目的的在這熟悉又陌生的街道上行走,他還記得第一次見到楚盈,好像也是春末夏初,她初來乍到的,東南西北也不分,剛開始的時間,每次出門,都要用小刀往周圍的樹上劃下刻痕。
他突然間想到了什麼,慌忙四下尋找,見街對面一株佝僂老樹,便快步向它走去。
身後的便衣侍衛慌得亦步亦趨的跟隨。
他在樹身上尋找片刻,果然在樹的左上方看到一條划痕,還有一條箭頭的形狀,箭尖直指的方向,是他的老屋所在。
他輕撫著這些划痕,好像與她的距離陡然拉近,日頭在一點一點的西沉,划痕沉浸在陰影中,若不用手摸,已然是看不見了。
他突然不想打擾這份屬於過往的平靜,便輕輕的收回了手。
「主人,天色已晚,該回去了。」身後忠心耿耿的侍衛說道。
「是的,是該走了。」他勾唇一笑,說。
遙遠的故人已不可追尋,那些腦海中閃爍著陽光般明媚的記憶,只能塵封在前世的夢裡,他突然想起那位一生瀟洒如風的大皇子,林燁,他現在是不是仍舊五湖四海的尋找她飄渺的身影,登舟入了仙山,或許已經見到她,和她永遠在一起了呢?
又或者是——青山暮靄下,飄搖水雲間,白衣佩白馬,仗劍至天涯?
總之,個人有個人的去處,他也有他的道。
齊若安嘆了口氣,慢慢的轉身離去,落日一點一點的沉在夜的黑幕里,漸漸的,就什麼也看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