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牽魂令
章節名:第十四章牽魂令
靠在床邊半躺著,我徑自想入非非。
想著想著,一會兒甜蜜得捂嘴想笑,一會又懊惱不已:按瑞新的說法,就是魂被勾跑了,連人家的姓名都忘了問。
默言翻了個身面朝我,撲閃撲閃地眨著蝶羽般好看的睫毛,摸了摸我冰涼的手,她打手勢讓我趕快躺下睡覺。罩子里的燈熄了,窗子關著月色進不來,房間里黑漆漆一片,我只好縮進被窩,可睜眼閉眼全是橋上的「花絮」,又哪裡能睡得著?
糟糕!等我醒來的時候,已經是下午了!我匆匆洗漱好,也來不及多想什麼,穿上我最喜歡的那件湛藍色儒衫,頭髮盤在腦後束成一團,用藍帕子包住,再用帶子紮好,趕忙朝茶館奔去。
平常我都是上午到茶館,繞個彎子從廚房後面的小門進去,避免跟大堂里的客人打照面,再根據自己的心情和手感,練上一兩個時辰就閃人。我問了問路邊的阿婆,才知道午飯的時間早就過了,再眯眼看了看太陽,估計下午兩三點左右,為了圖快,直接改進大門。剛奔到門口,在「四海來客」四個漆紅大字的橫副招牌右下角,又多掛了一道小豎牌,我湊過去一看,上面寫著:「客滿」。
推開門帘,裡面正是座無虛席,雖聞不到茶香,卻見每張几案上,都氤氳著淡淡的霧氣。放眼望去,一下也搞不清到底來了多少客人,只是大多都穿著中原服飾,各自端坐,舉杯細啜慢飲,待再次仔細打量,竟發現眾人之中,舉止氣度不凡者比比皆是,搞得我突然有點小緊張。
瑞新和另一個新來不久的小哥正忙著給客人提壺泡茶,徐伯眼神兒賊尖,沒一會兒便看到了我,別看他老人家身材發了點小福,走起路來又快又穩,簡直就像凌波微步。他一把拉過我,兩人隱在樑柱后,悄聲對我說:「曦兒,今天可是了不得喲,你可算是來了,再遲會兒我就差親自去請你啦。」
我問他咋的啦。他吸了口氣,對著我的耳朵發出只有蚊子才能聽見的聲音:「你瞧了沒,今天來的全是大理的權貴名流!還有一位,口音像是從大宋京都來的,聽談吐那絕非等閑啊,至於人家的名諱我這兒也不方便打聽,還有幾個西域過來商客,來頭可不小哇,那幾個商客都催了我好幾道了,人家點明是沖著你的琴曲而來呀!你瞅瞅,我臉上的這個汗,就沒幹過!」
我心說:您老這不是在給我背思想包袱么?再一想,畢竟,往後還得指著老闆才能領到工錢,今兒個千萬千萬得給他老人家撐住場子。
瑞新悄聲奔了過來,表情古怪,我瞟了他一眼:「有什麼高興的事呀?睢你那樣,要激動就激動嘛,還使勁兒壓抑著。」
「哎呀我的天哪,知我者阿姐也,這你都看出來啦?姐啊,你快猜,今天有個你最想見的人來了,你猜是誰?」
我慌忙問:「他在哪兒?」
理了理耳旁的碎發,揣著激動與不安,信步朝瑞新指的方向走了過去,在大堂最靠後的地方,一個不起眼的台位,我找到了他。
他穿著淺藍色的儒衫,頭髮和昨晚一樣分出一半束在腦後,見到我微微一笑,就彷彿這本就在他的意料之中,又或許他也是專程為聆曲而來。他對我微微頷首,眉宇間蕩漾著溫文儒雅,神采中另有一番說不出的高貴清華。
瑞新怕我又犯花痴的老毛病,跟了過來陰著捅了捅我的后腰,我輕咳了兩聲,對著我的心上人露齒而笑。他的身邊還坐著一位高個子青年,滿面冷峻之色,氣質寒冽如冰,背挺得直直的,身後還背著柄長劍,也不喝茶,只是目不斜視正襟危坐。
瑞新輕聲道:「走啦,徐伯在叫你呢!」一把將我拉走。
我正欲掀開帘子,想了想,又把帘子卷了起來,直接面對聽眾。走進去一看,琴不知道什麼時候竟又被瑞新給換成了江南月,實令我心下大喜。躲在屏風后脫了鞋,我拉開下身的衣擺盤腿坐在蒲團上,隨手拔了兩聲,琴碼的位置都對,音位和從前一樣准。再抬頭時,四下里原本小聲的喧嘩登時全收,滿座皆朝我舉目望來。
我突然萬分後悔,後悔不該捲起帘子,原本我是想方便自己觀賞我的心上人的,沒想到現下竟令自己面對眾目睽睽,片刻便緊張得如坐針氈。
心裡一緊張,手就不自覺地跟著抖起來,我趕緊將手縮回琴后。
四下里寂靜無聲,幾乎落針可聞,我瞟了瑞新一眼,他正大聲都不敢出,比我還緊張。怪不得人都說姜還是老的辣,這個關鍵口兒反倒是徐伯鎮定自若得很,他對我揮了揮手,微笑著朝我點頭示意,那意思再明顯不過:沒事兒,隨便彈。
我心似擂鼓般,欲撫難平,臉上有些發燒,手還在輕輕抖著。
起先,我閉上眼睛,迫使自己沉靜下來,吸氣呼氣,再深吸氣呼氣,稍有平復后,垂目只盯著江南月,一動不動。古樸而深邃的江南月啊,遙想父親當年坐在它的旁邊,盡情揮灑時的豪邁,不禁令我萬分神往。那琴弦似乎也在「嗡嗡」低鳴著,邀請我與它共譜華章。
那一瞬,我生出種強烈而逼真的錯覺:我就是沈越,沈越就是我。
彈什麼呢?思索了片刻,「梁祝」躍進了我的腦海。
於是,心曲合一。
雙手抬起,幾聲慢拔輕划,拉開一段唯美愛情的序章。只聽得小泉正叮咚,溪澗在潺潺,枝葉輕搖下,花開特嬌艷,一對有情人坐在花前月下,溫言細語情意綿綿;一幕溫馨,一曲輕柔。彷彿就在眼前般,那對年輕人正攜手,帶著一臉幸福的喜悅,款款向你走來;就在那天地為證日月為鑒,連你都不由自己,發自內心地為他們祝福的時刻,一絲哀凄之音穿插進來,越拔越高打破凌亂了這美好的意境。而那對有情人便再也不見,令人扼腕嘆息;接著,仙音縷縷傳來,陰霾散去,依舊是相同的地點,一對雙飛的蝴蝶翩躚而至,飄飄閃閃,兩相追逐嬉戲,出沒在花間。
一曲終了后,我的心緒寧靜了很多,臉上的燒也退了。抬頭環顧四周,眾人皆是一副沉醉之色,我忍不住微微一笑,可惜離得太遠,看不清我的心上人,多想知道聽完這首纏綿悱惻的曲子后,他面對我,將會是怎樣的一副神情?
離我很近的斜角坐著位中年文士,他也穿著套和我同色的長衫,濃眉朗目,頗有些道骨仙風的味道,朝我抱拳行禮,眉宇間流露出欣賞之色,於是,我坐直身子鄭重還之一禮,對他笑了笑。不知為何,那人給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感覺極好,只是當時也說不清到底是一種什麼的感覺。
就在我有些怡然自得的時候,一雙咄咄逼人的目光似利劍般朝我射來,我舉目與之對望,心臟一陣猛跳。怎麼會是他?我收回目光,心裡像翻倒了五味瓶,是機緣?還是巧合?我又看了他一眼,與他四目相視:那傢伙正是我前世的初戀情人,花花公子陳子鳴也。
看他的衣著打扮,混得還真不賴,四個字:「富貴逼人」,再瞅了瞅他身邊侍從的著裝,若我所料不差,這一桌正是徐伯口中的西域商客。
也許是對前世的種種還有些耿耿於懷吧,我故意帶了點嘲弄的意味,隨意「瞟」了他一眼。不曾想,混到這一輩子,這傢伙依舊不是個省油的燈,居然「騰」地一下站起來,居高臨下兇巴巴地「藐視」我。他個子不算太高,卻非常魁梧挺拔,氣勢剛健,皮膚比我前世時黝黑多了,甚至還泛著些古銅的光澤,面上帶著股桀傲之氣。
徐伯趕緊攏過來打圓場,幾句場面話一說,那傢伙面子上緩和了不少,我索性懶得看他,誰知他倒是黏上我了。只聽他用一副漫不經心的語氣侃侃道:「傳聞江陵沈越如何了得,我看倒是徒有虛名罷了。」
我惡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氣不打一處來,這傢伙見我不悅更加洋洋得意,專門挑我的痛處下手:「怎麼?我說得不對么?徒弟也就如此,師傅能高得到哪裡去?看你一副細皮嫩肉弱不禁風的樣子,哪有半點男兒的陽剛之氣?彈個曲子也是軟綿綿的,有氣無力,哪裡有甚聽頭。」
此言一出,四座皆驚。
在大理,雖地處偏隅,不比中原地域廣博,卻不乏音律高手,於是斥責之聲接連而起:「豈有此理,爾等竟出口狂言!」
「不過是附庸風雅的淺薄之輩罷了,哪裡懂什麼曲理?」
明知他故意激我,關係到家父的「英名」,不由我生出一股激烈的好勝之心。當下閉目,斂收心神,久久未動,集中所有的意念,將自己封閉起來,耳畔似乎還傳來父親曾經的指點:每個人都有一道心魔,這首「牽魂令」是爹當年遊歷西域時,從一段經文中領悟而得,曲如其名,能令聽者魂飛體外,深陷魔幻之境,你切記奏時心神合一,否則自己也會迷進去。
幾聲高挑之音,驟然「撕裂」一室喧囂;緊接著,似馬蹄的「得得」聲由遠及近傳來,空中開始瀰漫越來越濃的黑霧,慢慢將一切吞沒;黑暗中,天際投來幾縷亮光,就像要抓住救命稻草,你拼了命地朝那光跑:有人嗎?這是哪裡?那「得得」聲又再次響起,音樂變得迷亂,你的心也跟著一起亂;那幾縷光慢慢凝聚成一團,節奏開始快速,黑馬上跳下位年輕的神秘女郎,她漆星般的眼睛睫毛卷翹濃密,妖艷的紅唇似乎在喘息,她穿著半透的黑紗,性感惹火的身材凹凸有致;音樂開始張馳,但見她扭臀聳胯,勾手抖肩,跳起曼妙嫵媚的舞蹈;音律不再是一聲聲,而是成串急促襲來,她的舞步便越轉越快,她那眼中流露出的火熱的挑逗,彷彿瞬間將你俘獲,你口乾舌燥,血氣翻湧著,慾火焚燒;突然,音調又急轉,眼前的一切全部消失;天上布滿濃濃的陰雲,沉沉壓下,地面白茫茫一片望不到盡頭,空中飄灑著漫天的飛雪,開始你或許還歡喜它的洋洋洒洒,而緊接的那漫無邊際的亮白逐漸灼傷你的眼,強烈的孤獨感陣陣侵襲而來,你深陷在積厚的雪坑裡舉步難行,極度的寒冷迅速將你凍結,漸漸你幾乎可以感受到血管正變得僵硬,身體一寸寸失去知覺,可你的腦子偏偏敏感又清醒,飢餓,乾渴,寒冷,孤獨,一點點將你包圍著啃噬著,痛苦和絕望將你撕碎;就在你快徹底瘋掉的時候,一道石破天驚之音,激射而出,將你從死亡的邊緣拉回;這次,你坐在一條小船上,剛鬆口氣,還來不及欣賞那天高雲淡,風和日麗的美景,周邊的水面卻陡然升高,再看時天上陰雲暗涌,傾刻間,狂風大作白浪掀天,小船不知何時竟駛進了四面無岸的大海,一道怒電劈開天幕,驚雷滾滾後下起瓢潑大雨,你駕著孤舟隨時都可能葬身海底,大自然不斷運用它的鬼斧神工,震憾恫嚇你的每一處神經,每一道感官。
算算時間差不多了,兩下舒緩,雨過天晴,小船靠岸,最後一縷琴聲變得若有若無,至到完全消失。
我睜開眼睛,猛拍了一下琴右首的暗箱,只聽「嘭」的一聲,才把眾人的魂叫回來。靜止的空氣開始緩緩流動,一眾人等個個瞠目結舌。
最先反應過來的人應該是那位中年儒士,他平復下來后喝了口茶,望了望四周,然後定目看著我,我想他定是樂中高手,聽完牽魂令后居然還能如此氣定神閑,我們相視一笑,一切盡在不言中了。
良久,最遲的幾乎是過了半個時辰才醒來。
被逼無耐,誰叫我逞一時之快,輕易打出了我們老沈家的「王牌」,為了脫身,我只好承認自己便是沈先生的親生兒子「沈天音」。而我的名字便和這曲「牽魂令」捆綁在了一起,有人叫我「天音公子」,也有人叫我「魔音公子」。
發現我的心上人站起身,我生怕他又不打招呼走人,便撇開眾人朝他奔了過去,剛剛的一番瀟洒蕩然無存,換了副小女人羞答答的姿態:「你要走了嗎?」
他神密地一笑,沒有做聲,經過我身邊的時候輕輕道:「我明天再來。」
下班后,喜滋滋的我,幾乎是蹦回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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