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奈何橋
章節名:第二章奈何橋
前面排著一條長長的隊,井然有序地緩緩向前推進。
我被擠在隊伍的中間,後面有人輕輕點點了我的背,小心地問道:「這是哪裡?我是不是已經死了?」
回頭望去,透著幽幽的紅色暗光打量著她,一個梳著馬尾穿著白藍條紋病友服的年輕女孩,正睜著兩隻大大的眼睛瞪著我。我搖搖頭,表示我也是初來乍到;隨即又點點頭,略有所悟道:「應該是吧?」
「肅靜!」一聲怒吼似平地驚雷般震得人耳朵嗡嗡直響,我側頭循聲望去,頓時手腳冰涼:一個身形巨大渾身漆黑的「人」,身上披著黑幽幽的蝙蝠衫,因為全黑辨不清他的容貌,只瞧著兩隻巨大的銅眼珠,像乒乓球一樣直突突圓滾滾地四下亂轉,迸射著磷火般的青光,攝人心魄。四下里霎那間一片寂靜,天上像蓋著無窮盡的黑鍋,周邊遠遠近近地飄散著一雙雙大大小小的青光眼,我們就像被群狼環伺的羔羊,膽顫心驚瑟瑟向前。那巨型黑衣人揚手舉著一條掛滿倒齒的長鞭,鞭身微微地燃著如血色般鮮艷的炭焰,宛如一條活脫脫的赤蛇正雀躍遊動;那鞭上的倒齒竟也活了般像蛇身長滿了毒牙,踩著節拍一咬一合,吐納著噬血的興奮。
我心下茫然幾欲打聽,無奈隊伍排成的近乎是一條筆直線,見前面擋著一堵寬闊的後背,學著馬尾辮的樣子向前面那位的腰際輕輕點了點,滿心的企盼卻未得半絲回應。幸好時間是一味極好的恐懼稀釋劑,不知隊伍已向前挪了多久,魂群中又漸漸躁動了起來。
總有一些健忘的,耳聾的,還有一些敢於挑戰權威的人存在,不知誰用不大不小不卑不亢不粗不細的聲音,挑了一個令人生敬的頭:「嗨,這是哪兒,你們都是從哪兒來的?」
「看你一臉熊樣兒的被人給整的吧?哎呀媽呀老慘的。」
「嘖嘖,看,那人,前面那人死得可真是慘啊!」
「是啊,臉都變形了,全身沒一塊好的,身上還透著七八個窟窿。」
「兄弟,打哪兒來的呀?」
「我是關東軍啊,這點傷沒啥,跟日本人乾的。」
「佩服啊,佩服,我似川軍啊,老兄,你似哪個隊伍地?」
「慢慢慢,你們說的是哪兒跟哪兒,我怎麼聽不懂啊,現在不是大明朝嗎?」
「什麼?什麼?我是大唐的,我是大唐的,有沒有人是從唐朝來的?」
「這裡不分年代,只看你有沒有死乾淨。咳,大家好,歡迎來到死亡集中營!咳,咳,我自我介紹一下噢,我叫許世華,祖籍淅江。這個」
「閉嘴書獃子,莫打岔,兄弟,兄弟,那個剛說到哪兒啦?」
「有沒有叫李二憨的?有沒有?我是你親哥李大魁呀,我在這兒哩,兄弟,投胎咱兄弟可得手拉著手趕著伴兒的啊,來生咱還做好兄弟!」
「呀,嘖嘖,這裡就是陰間呀?」
「我們這是去幹嘛?」
「嗬,我們那兒有個大善人可好咧,那真真的叫好人吶,我們那兒十里八鄉的人都說咧,說他要轉世去當皇帝咧。做善事多的人呀,聽我娘說咧,投胎不是大富大貴就是當大官兒咧,我似好人,這一趟啊起碼也要投個三品,嘻嘻。」
「屁的。」
「就你那聳樣,小子認識幾個字兒呀?還當官兒?」
「嘿,你們看那大黑鬼,我敢打包票絕對是個聾子,有沒有人下注?」
一道青光暴起,眨眼間前面騰出了個空子,魂群皆不約而同地向前挪了一個大步,只聞得幾聲哀嚎在虛無中回了個盪便無存。
「年輕的伢子們不懂事個嘍,上了這黃泉路哪來這多亂七八糟的話子講嘍」一道年邁的聲音給聒臊的舌浪注入一針強性鎮靜劑,於是我,馬尾辮,大背,還有形形色色的魂們,隨聲墜入了強烈的悲哀的不舍的憤怒的等等等等那林林總總的已死亡意識形態里。
良久,耳畔傳來若隱若現的歌聲,又似乎是水浪聲,催促牽引著魂們加快了腳步,頻頻翹首期盼著即將出現的站點,那聲音便越來越大節奏有力滾滾唱來:
「黃泉路上你莫回頭呀你莫回頭,
後悔的滋味呀不好受呀不好受;
三生石開你幾傷心呀你幾傷心,
往事的甘苦你嘗不盡呀嘗不盡;
奈何橋上你沒法過呀你沒法過,
無可奈何你無人說呀你無人說;
忘川之河你呀滾滾過呀滾滾過,
神仙的湯水得請你喝呀請你喝。」
歌聲竟一串串地從河中漫出,也許是一個塵世中名叫「時間」的東西在唱,攪得魂群一片悲涼,唏噓聲此起彼伏,想那前塵中的千種萬種,總讓人心有不舍,令人牽腸掛肚。
我摸了摸胸前的小墜子,擔心他想念他愛他,接連起責備自己痛悔自已,傷心不己。
渾渾噩噩中,我被連推帶搡著擠上了橋,一道明晃晃的銀河從腳下奔騰而過,急燎燎的半點也不為橋上人的傷心而停留。
橋面極窄,只容一人通過;而橋極長且高,拉扯起一個巨大的半弧形架在兩岸。只是,既望不見彼岸也回頭不見來岸。橋的對面是一塊巨形的黑石封住了去路,上面刻著三個朱紅大字:「三生石」;而回頭,已是黑壓壓一片伸手不見五指。行至橋的中間,那裡向外懸空依橋嵌著一個小小的亭台,亦只容二人席地而坐,一位半面蒙戴著黑紗,額頭布滿皺紋的老嫗坐在案旁伸手邀請道:「客官過來坐吧。」
我躬身坐了下去,對上她彷彿看盡滄海桑田萬物眾生的眼神,那裡面一片空洞,讓人心悸,卻是如臨深淵。
她上下打量了我幾眼,正欲提杯倒水的手忽地頓住,眯起眼睛探身向前朝我胸口瞟來,聲音陡然變得尖利:「你脖子上掛的什麼?」
我吸了口氣:「我男朋友送的。」
她忍不住伸出兩指,拈住了我胸前的墜子地摩挲著把玩了起來,一副艷羨的神色嘖嘖嘆道:「真想不到竟在這裡得見此物。」
我快速側身一閃,格擋掉她的手,怒道:「你是誰?想幹嘛呀?」
她盯著我,支手托腮凝思了一會兒,眼珠子像滾彩票般打起急轉,忽爾嬉笑道:「我們來談筆買賣怎麼樣?」
我不解地望向她,打斷話頭:「你是孟婆嗎?」
她翻了個白眼:「哎呀,呸呸呸,什麼婆不婆的,人人都叫我孟姐,」說完不悅地擺了擺手。
一時語塞,再想想,實在想不出在這冥間和孟姐有什麼生意可做。
見我沉吟不語,她拋過來一下嚇死人不嘗命的媚眼,用手指了指岸邊的三生石,抬手一晃,那黑漆嘛乎的石頭應勢而開,一束束金光瞬間射石而出,眨眼的功夫,一道銀屏便顯現在石上:正是那抹熟悉的身影緊緊摟抱著死去的「我」泣不成聲,渾身顫抖著悲痛欲絕。
「不!」我心痛地失聲道,扭過頭去捂住自己流淚的臉。
她盯著我研究了半晌,一副若有所悟的樣子喃喃自語:「原來如此,」又立馬掩唇望了望天:「天機不可泄露啊。」
我忽然開始期待她的下文,期待我期待的一些東西,可憐巴巴地望著她,心有所求,語氣登時便軟了許多:「說說你的交易,好嗎?」
「想必你也知道這碗神仙湯的來意,本是令凡人忘卻一切煩憂的好東西,只可惜,見你年紀輕輕便命赴黃泉,與心愛之人永隔,自是有些遺憾。」
我難掩心喜地貿然打斷:「你能讓我回去嗎?」
「那老娘我無能為力,不過,我卻能令你來生與他相見相認。」她漫不經心的欣賞著自己的手指,我卻覺得那十骨嶙峋實在無甚看頭,不好意思地催促道:「怎麼說?」
「嗨,權當為了這塊許願石吧,我這兒湯湯水水的摻了回假的,想來也無甚大不了的。」她一臉正色,絲毫不以索賄為恥,反而一副理所應當的樣子。
我從不屑的高峰急跌至求人辦事的低谷,巴結地看著她,緩緩取下那沁著醉人綠色的小石墜,不舍地遞到她手中。
「既如此,拿人錢財替人辦差,」她打了個響指,利索地掀手拂過了案上盛滿黃湯的碗,一臉慎色對我叮囑道:「你帶著前世的記憶降臨人間,此乃天機,萬萬不可泄露,否則你我全都在劫難逃!切記切記!」
我感激地連連點了幾個頭,應了聲:「恩,記住了。」
隨著一聲:「起!」我毫無防備地被她推下了滾滾浪濤之中,墜入萬丈紅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