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何其巧
章節名:第三章何其巧
(時間:宋大中祥符四年八月十五中秋節地點:大理巍寶山桂家寨)
一陣陣時強時弱的外力將我從一個悶堵濕滑的甬道擠出,憋著一股混濁之氣,我歇斯底里地張大了嘴,發出的卻是「哼啊哼啊」的嬰啼。
「生啦,生啦,生啦!」
一個興奮得略帶沙啞的聲音向我的父母,還有我,在第一時間彙報了這個好消息。
「生啦?」
「是啊,生啦,快把孩子的臍帶剪斷!」
「我來給孩子抹抹,快看,快看,這孩子長得真俊,真像先生。」
「孩子呢?」一絲細語疲憊無力,是我今世的母親,聲音有些熟悉,於是很好奇她長的樣子。一小會兒,我便如願以償,被輕柔地擁進了一個溫暖的懷裡,就在眼角微抬開的那刻:老天加上帝,媽媽,居然是我前世的媽媽,儘管記憶已泛白了十六年,可這張美麗的面孔我決不會記錯,這個真的就是我前世的媽媽呀!我嚎啕大哭。
「是個女娃子,夫人。」
「恩,她好小哦。」她輕輕地我的小臉小鼻子,「怎麼我一抱她就哭了呢?」
我慌忙地閉住嘴,儘可能地將眼睛睜得更大,意圖使自己看起來能顯得稍微可愛一些。
「快看,快看,這孩子一生出來就開始睜眼睛了。」
「夫人,可以叫先生進來了嗎?」
「恩。這孩子好乖好可愛,寶兒,我是你娘,寶兒--」她用細膩的手指輕輕撫著我的臉。
門被「吱呀」一聲推開,一個腳步急匆匆如流星趕到:「夫人可好?」
「我沒事,夫君,你快來看看我們的女兒!」母親激動的聲音里溢滿了初為人母的喜悅。
一雙清亮的大眼應聲專註地向我凝視了過來。
能有多巧就有多巧。
多想大聲對幸福說:幸福啊,好久不見啦,您老這回來得,排場忒地夠猛!瞧啊,杵在眼前的,那熟悉的濃眉,那看慣的大眼,不是我前世的爸爸還能是誰?
我的心激蕩起如潮的狂喜,利用一個小嬰兒各方面不完善的綜合神經力量,極致發揮,綻給了她爹一個最燦爛的微笑!
我爸被這一幕徹底震倒了,連摟著我包被的手都禁不住抖了兩下,驚嘆道:「我的個天啊!」
嘿嘿,我心裡偷著笑,樂得張嘴打了個哈欠。只可惜眼睛撐著沒睜開多久,一股昏沉之感便濃濃襲來,如此後,便反反覆復地睡去醒來。
一日後。
簡直就像是餓了一個世紀,我癟著肚子扯開喉嚨「嗷嗷」地哭爹喊娘。
「這,這可怎麼辦啊?」我媽急得聲帶哭腔,向昨天給我剪臍帶的阿婆求助道:「婆婆,我這兒還是沒有呀。」
「不著急,您就試著讓她吸,自個兒得忍著點疼就行,可別小瞧這新生的幼雛兒,嘴上那狠勁兒可大著呢!來,您抱著她再試試。」
我如何能不急啊,聽這涼快話兒說得:您飽婆哪知我這餓崽的飢?
鼻子一嗅到那甘甜的源泉,我如狼似虎張口沖了上去,哪怕只能吮出一絲兒奶腥味兒,都能不由自主調動出我全部的勁力。可見這生命,原本是多麼神奇!
傳來母親一聲痛苦的呻吟,顯然我把她弄疼了,她下意識地想推開我離開那片聖域,轉念間又輕輕地將我摟得更緊,「恩啊」地咬著牙哼哼,放任我的肆意。
我本想放開嘴打住的,事實上卻忍不住吮得更急。人之初,不談善惡,卻始於自私。而媽媽,有始無終付出的卻是無盡的愛。
幸福地吃飽了肚子,還未對媽媽表達謝意,便精疲力盡地呼呼大睡。如此吃飽了睡,睡夠了吃,幾乎連夢都懶得做。
朦朧中就最喜歡聽到媽媽反覆安慰的那句:「別急別急喲,這邊還有呢,多多的夠你吃哩,小寶兒喲。」
然後身體就像發了水的海綿,一個月後便長得鼓鼓滿滿地。
一個月後,正是九月十五,天氣晴好極了。
昨個晚上聽父母聊天,知道今天是為我辦滿月酒,宴請親朋鄉眾的好日子。媽媽,哦不,應該改叫「娘」了,娘幫我穿上紅紅的小衣裳,被他們狂親了一通后,年輕父母抱著他們的小娃娃邁出了門檻。
「哎呀,弟妹,恭喜恭喜嘍,讓嫂嫂看看,喲,瞅瞅,大傢伙看看,多漂亮的小金花呀!」一張美得令人驚嘆的臉探了過來:頭上盤著烏黑的辮,發上系著五彩的線,精緻勻稱的五官,似乎比我的娘還好看上一分。
「瞧瞧,孩子眼睛真漂亮啊,俊山,快來看看你妹妹。」
媽媽抱著我坐了下來,我被刻意放低平躺在母親的膝上,一雙肉乎乎的小掌不管輕重地將我摸了又摸,我不悅地瞟了他一眼,見到一個就像是年畫上走出來的「胖娃娃」,他正滿面好奇地打量我,我有些想笑,暗中想象著將自己與他作了一番比較:好像還是他更可愛。
「哎喲,笑了笑了,這孩子一見俊山就笑了,你們快來看看!」
母親幸福地在我額上親了親,我像件藝術品被眾人擊鼓傳花般一一接過,無奈地迎面接過數點唾沫星子,弄得我直痒痒,苦於不能言語,嚎著「哇哇」哭了起來。
終於又回到了母親的懷裡,暖暖曬起了太陽。
她是一個不愛多話的人,只靜靜尋了個向陽的地方坐下,一臉溫柔地看著我,似是千疼萬疼也疼不夠。給親愛的媽媽回了一個滿滿的微笑,我閉眼裝起了小睡,旁邊眾人正在談笑,我便仔細聆聽了起來。
「義弟,為兄恭喜你喜得千金,這杯酒咱們幹了。」
「謝大哥,來,幹了。」
我爸有個結拜大哥?
「恭喜沈先生!」幾十種不同的聲音說的是同一句話。
我正想入非非,胖娃娃奶聲奶氣地湊了過來:「小娘娘,這是我妹妹。」
「好孩子,俊山喜不喜歡妹妹?」
「喜歡。」我一抬眼睫毛正瞧見他點頭,心情似乎好了點,勉強接受了這個「哥哥」。
日復一日,轉眼到了年關。
可憐吶我這半年,為了應付睡眠之外的無聊,傾心精力,將所有的空閑基本上都用來複習。複習什麼?嗨,只要是能記起來的,例如一些古詩古詞啊,零零整整地統統背了不下千遍,不好意思的是,其實我根本就憶不全幾首整的。唉,諸君試想,一個沒有任何準備,直接被遣回了歷史前朝的人,最迫切需要的是什麼?對了,自然是歷史!可恨加悲催:這一門,我真的真的完全就是眼前一抹黑!掏空了腦袋,搜盡了枯腸,我發奮地嘬響了胖乎乎的手指,最終能記起來的一些,或許有用的所謂與這時代相關的歷史,完全仰仗電視里放過好幾遍的「七俠五義」。
偶爾也嘗試,把小時候的每一件開心的事統統倒出回味,開始還有些趣味,嚼過了幾遍,便索然無味。實在沒啥好打發時間,只要是能記起的山歌啦,流行歌曲啦,全部在心中反反覆復哼唱無數遍。嘿!連我都有些難信,自己在這方面記憶存儲量居然多的驚人!隨便一哼,那歌詞兒就不用想便滾滾湧上,不必像記其他學過的知識那樣費神,不僅記住的歌多,還曲曲皆整。
左右無事,便聊聊我現今的家庭概況。
我爹姓沈名越,祖上皆出身將門,無耐香火寥寥,幾代下來全靠一脈單傳。輪到我爹這輩兒,祖父母相繼英年早逝,只餘下我爹小苗兒獨支。
祖父在臨終前,將幼小的沈越託孤給家族世交,同時也是祖父上司,即宋朝驍騎衛上將軍張美。張將軍辭官后定居在江陵府,平時管教子女相當嚴厲,子輩孫輩沒一個不怕他老人家。
這張老一世英雄,偏偏對聰明調皮的沈越一籌莫展,可謂傷透腦筋。一番苦心將他送往多處求學,原指望著他能學有所成,大小考取個功名也好光耀光耀門楣,孰料小傢伙竟如此頑劣不服管教,求人托信,輾轉東西,可不管去了哪處,結局都像枚上了場的足球:踢踢踢!
老將軍搖頭哀嘆,對這比孫嫌大比兒嫌小的野小子,全無一點兒辦法,打也打,罵也罵,苦口婆心的嘮也嘮了,這小兒跟個茅坑裡的石頭似的,軟硬不吃,急得死你。
誰曾想,有心栽花花卻不發,信手丟枝生根發芽!我爹每日里鑽牆打洞,上樹掏窩,下水摸魚,東拼西湊地自學成才,且撈了個文武雙全。
混到十四歲,在當時的江陵也算得上小有名氣了……老將軍聲勢隆重地將父親認作義孫,十分得意。張老在外逢人便誇讚他,小沈就不同了,哪管什麼場合,十次九次頂老張的嘴,張老一回家抄棒就開打,一老一小,一追一閃,爺孫倆不把院子鬧個雞飛狗跳決計不作罷休,每每講到這種情形,娘就笑得喘不過氣。
十五歲時,父親心下滿滿地立志游遍四海踏遍天下,瞞著老將軍離家出走了。
在關外結識了俊山哥的老爸,也就是現在的桂寨主桂守賢,兩人意氣相投,共歷幾番生死,結為莫逆之交。
父親從來就無意功名,常對民間諸般手藝感興趣,他本就擅長音律,曾四處尋訪好琴未果,最後就乾脆自己學起制琴。也是他運氣極好,得桂伯伯一番指點,竟在嶺南最深的原始叢林中,覓得一棵世間罕見的千年古樹,歷時三年費盡心思,終製成兩把絕世好箏。
據實而論,我爹雖然胸羅百象,其實樣樣都不算太精。憑著那兩把琴中奇葩,再加上一手勝賽天音的琴技,二十歲後方才真正名揚天下。
兩箏其中一副名曰「塞外雪」,琴身線條玲瓏唯美,雕工精美絕倫,音色美妙動聽;它還有個最大的奇處,父親竟然在琴身中嵌入了一組暗器連發機關,射程遠射針細密,發動起來令周身之處防無可防,這工藝精妙處實令世人匪夷所思也。當時,大遼的皇帝也是習武愛樂之人,欲出千金求取江陵沈越手中的的塞外雪。父親沒甩遼帝,將自己打造的無價之寶送給了知音好友,出身武林世家白雨塵作為新婚賀禮,遼帝差點兒沒氣得吐血。
另一副取名為「江南月」,色澤極其古樸暗沉,乍一看似乎尋常,最多只能算是保管得較好的古物而已。你須細細察看,但見得琴身彎如缺月,隨手一撥音色絕對堪稱天籟:急掃琴弦時,高昂處可盪起千軍萬馬;勾攏沉吟時,慢捻出雄渾大氣;拔揉起伏中,纏綿慢劃下細語嚶嚀;高挑輪彈里,激灑過瀑浪滾滾。
它的名字有兩個出處,一是來源琴身所用之漆。這漆略看普通,實則不同凡響,它混合了父親獨家發明的一種夜光材料,在月光下能反射出一層明媚的光暈,配合著琴身的彎月之形,美崙美煥,對月閑奏一曲,彷彿人間月邀天上月;另一說是當年父親在江南偶遇母親,一見之下傾心不已,正逢中秋佳節,在滿月之夜的江南一家酒樓,父親面向母親,即興演繹一曲,沒臉沒皮,情熱意熾地求得佳人芳心,他將當時的那曲命名為「江南月」,琴亦名為「江南月」。「江南月」一直跟隨著他們夫妻,成為這段愛情的美麗見證。
母親的故事就比較簡單了,她生於江南一戶商賈之家,兄妹四人排行老幺。因祖輩累代均盛產男子,可想而知,最小的女兒多麼受家人的寵愛了,就比如從祖父為她取的名字上便可略見一斑:謝寶珠。母親個子不高,整整比父親矮了一個頭,估計一米五五的樣子,面容柔美,身段窈窕。她的琵琶彈得很好,其他方面倒不見所長,那又怎麼樣呢?照樣把桀驁不馴的父親輕鬆虜獲。表面上看母親整日里羞羞答答的,沒有前世的率真活潑,卻人見人愛,你會情不自禁地被她吸引,不由自主地喜歡她。我一直想,也許是因母親的善良和溫柔吧。
要補充的是,我外公當年堅決反對他們的親事,把父親罵了個狗血淋頭一無事處。知難而退怎麼會是江陵沈越的本色?好小子,他就直接把我娘給拐到異國他鄉的大理,娶作老婆了,當然,若沒有我娘的點頭,他也幹不成這麼帥的事。
可憐我外公被氣得,直接和他們絕了關係。
對娘家,對我祖父,母親一直很內疚。然而,即使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年代,表面柔弱內心堅強的母親,其實是個極有主見的女人,自然,最後的結局諸君都知曉,女大不中留唄。
最後是關於我的名字的問題了。父親小心提了個議:「夫人,咱們的女兒聲音響亮,不如叫『沈天音』如何?」
「夫君,這名字聽起來倒像個男子。」
「女子也好,男子也罷,我的女兒定然是與眾不同,一枝獨秀。」
「夫君,不若我說個名兒如何?」
「好啊,願聞娘子高見。」
「叫靈曦可好?要不咱們問問孩子的意思?」
「夫人說笑了,咱們女兒才半歲,哪會言語?」
「所以說,這才是寶兒的不同之處,不信你試試,你把兩個名字都說給她聽,如果她擰眉就是不喜歡,如果她笑了決計就是歡喜的了。」
「啊?」
「試試看,我也是最近才發現的,這孩子好像什麼都能聽明白。」
我登時無語。你能了解到我娘的慧眼獨具了么?只是,兩個名字我都很喜歡,「天音」很帥氣,「靈曦」就更是巧是不能再巧了,正是我前世的名字呀!兩相權衡一番,聯想到奈何橋上孟婆的一番提點,在爹問我是否喜歡「天音」這個名字的時候我擰了一下眉,問到是否喜歡「靈曦」這個名字的時候甜甜報之一笑。
「夫人,這,這,這太不可思議了。」
無疑,自己是非常幸福的,年輕的父母和前世里一樣,恩愛得如膠似漆。總有人慕名前來向我爹訂做琴箏,除此之外,我爹還在寨子里當教書先生,家裡生活雖然談不上多富裕,卻從沒讓我娘為銀錢操過心。作為他們的愛情結晶,我一直被他們當心肝寶貝疼著護著。我娘本還想再生個兒子,我爹卻極力反對:「夫人,生孩子簡直不是人乾的活,你生曦兒的時候,我就已經腸子都悔青了,生怕你有個什麼閃失。再說,我們家的曦兒可不比男子差呀,到時給咱們招個上門女婿,我沈家老祖宗想必也不會太過責怪咱們,你說是不是?」
不同的時空,相同的父母,相同的名字。這是怎樣的一種緣份,能巧到如此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