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章 聖少女之夢（2）
伴著遠處傳來的關門聲，蒼王的氣息從套房裡消失了。慢慢恢復冷靜的魅堂坐上床頭，從被子下握住少女的一隻手，在感受到她體溫的瞬間他就明白了：眼前確實就是曾經讓自己在意、牽挂、後悔，並一直想要尋找的那個人。
你正在做著什麼夢呢？是不是見到了那遙遠的過去，並把那時的我與現在做著對比呢？
旌姬——布琳希爾德一定記起來了，神代時的自己與她關係並不融洽，面對她的友好，自己的回報卻只有孤高的沉默。「可是，從那時開始，我已經一點點改變了啊……到了現代也是……」鷹王的化身道歉似地呢喃著，「都是被你……」
所以當你醒來的時候，能不能讓我聽到你說，我們的關係還可以不變地繼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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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魅堂的猜想一樣，沉睡的少女確實在做著關於前世的夢。為了能讓記憶完整地連接起來，她的思緒飄得很遠很遠，甚至一直回到了自己還沒有真正作為女武神而活的時候。
在被賜予武器與坐騎、可以獨立飛上天空之前的事都已不太記得了，而唯有一件事情無論如何也忘不了，那就是父神帶著自己去看世界樹的那天，與「它」初次邂逅的經歷。
「『吉倫卡瑪』……？父王，那是誰？」
前面是八足神駿飄揚的長鬃，背貼著父親堅硬卻溫暖的戰甲，尚幼的布琳希爾德頂著高空的寒風好奇地重複著這個初次聽到的名字。「雖然你可能永遠不會和它打交道，但也要好好記住。」獨眼的神王露出絕不會現於人前的慈愛微笑，用披風裹住女兒小小的身軀，「希爾達，那可是君臨整棵世界樹、從某些意義上來說神格與為父不相上下的鷹中之王啊。」
還沒等布琳希爾德想清楚對方究竟有多偉大，一直在向世界樹頂端飛馳的斯雷普尼爾突然開始減速，最終在雲間停了下來。「——就在那裡。」奧丁的語氣帶著無限感慨，「看的時候要小心，對現在的你來說，它可能過於耀眼了。」
順著父親的引導看去時，幼小的女武神一瞬間以為是那最高枝上覆滿了雪——一隻羽毛純白、軀體與巨龍不相上下的威嚴雄鷹昂首佇立在那裡，鋒利的勾嘴和腳爪與雙眼同色，都是太陽般炫目的金黃。至高的眾神之父來到眼前也絲毫不能打動它，巨鷹只是沉默地眺望遠方，並用眼神拒絕著任何人的接近。
「那就是吉倫卡瑪……若它拍動翅膀，整片大地都會颳起狂風；若它長嘶一聲，天下萬物都會從夢中驚醒。吉倫卡瑪獨立於九個世界之外，不管亞薩神族還是華納神族都不曾與之交談。」見女兒看得目瞪口呆的模樣，奧丁繼續低語道，「沒有人知道它是何時誕生、何時開始守望世界的，就這樣過去了成百上千年……」
「可它……不會覺得無聊嗎？也不寂寞嗎？」
「在吉倫卡瑪腦海中，是沒有這些概念的。」
布琳希爾德不再吭聲了，繼續一動不動地望著神鷹，對方則始終沒有回應她的視線。此後又過了若干年，首席女武神終於使孤傲的鷹王願意開口講話時，卻也只聽到它親口給出了父親說過的答案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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某一個晦暗的白日，千里冰封、白雪皚皚的北歐平原上，這一年中的不知第幾場戰爭正在上演。金鐵交鳴中血花四濺，洶湧的殺氣幾乎能在空中凝結成雲，然而，在比雲海更高的地方，陣陣宛如天音的嘹亮號角聲突然響了起來。
在凡人的視線所不能及之處，神之殿堂的大門敞開了。絢麗奪目的極光出現在戰場上空，那是陣亡勇士的挑選者們降臨的信號。
「交戰的是拉普蘭之國的伏爾德隆，以及尼亞拉爾之王尼德烏德嗎……幸好，赫爾薇爾她們已經不在那裡了。」
騎著愛馬飛馳在隊伍最前方，面孔已然成熟的布琳希爾德想起三個妹妹曾經留在拉普蘭之國好幾年，不禁覺得慶幸。這時，九名女武神抵達了交戰中心，開始尋找奧丁開戰前便相中的目標。「……姐姐大人，在那裡。」一名金色鬈髮披在兩肩的少女開口，並用長矛向下指去，「如父王所說，我們到得正是時候。」
「做得好，赫爾穆薇格，那麼他就由你帶走吧。」
被點到名字的女武神淡淡點頭，隨即催馬飛下雲端，輕盈地降落在遍身鮮血、倒地不起的健壯男子面前。「……噢噢……聖潔的瓦爾基麗婭……」戰士眼神已經渙散，看到她卻仍流下了激動的淚水，「終於……來迎接我了嗎……？」
「你辛苦了……我們會在瓦爾哈拉宮殿再見的。」
赫爾穆薇格溫柔地合攏雙臂，戰士則在她歌唱般的呢喃中滿足地停止了呼吸。布琳希爾德和妹妹們靜靜望著她將男子的靈魂收入懷裡，既不慨嘆，更沒有憂傷——因為這就是她們的日常工作。最後，這場戰爭以伏爾德隆獲勝告終，聚齊犧牲者靈魂的瓦爾基麗們也要同時踏上歸程了。
「瓦爾特勞特，接下來就有勞了，你帶著大家先回去吧。」
布琳希爾德身旁留著及肩短髮、外表彷彿英俊少年的高挑女武神聞言皺起了眉，猶豫片刻，還是決定表達自己的意見。「姐姐大人，您又要去『那裡』吧。」她吐出帶著不滿的話音，「我無法也無意阻攔您，可這些年來一直無法理解……那孤傲的守望者，究竟是憑哪一點得到了您的垂青呢？」
「……如果哪一天我自己能找出答案，一定會告訴你的。」
首席女武神帶著歉意擁抱了妹妹一下，便風一樣地向世界樹飛去。行進到萊拉德高枝上的白色鷹王剛好能聽到自己聲音的距離，她迅速勒住坐騎，輕聲命令它不要嘶叫，然後抬起頭靜靜地仰望。
與吉倫卡瑪相處時，布琳希爾德從不會說起自己的見聞或經歷，因為它一定已經都看到了。在起初的數年裡，吉倫卡瑪對造訪的布琳希爾德不肯給予哪怕一個字，而她的堅持最終撼動了它的沉默，即使其話語很少會長於石板的一行。
「——嬌德（jord，大地女神，布琳希爾德之母）的女兒，可否再退遠一些，今日你在地上沾染太多鮮血了。」
聽到這句不客氣的問候，布琳希爾德不禁失笑，但也無異議地滿足了它的要求。意外的是，她的順從之舉似乎讓鷹王反而感到棘手，它若有所思地輕振一下翅膀，一反常態地再次說道：
「布琳希爾德，對於你數年如一日的拜訪，我雖不表示歡迎，但亦無反對之理，只是有一件事讓我始終不解。」
「哦？擁有超神的大智慧的鷹王，居然也有不理解的事情？」
首席女武神興味盎然地反問，吉倫卡瑪則裝作沒有看到那雙銀眼中惡作劇的光彩。「奧丁應當教導過你，我身為獨立世界外的守望者，連諸神都無意與我言談，你的堅持又是何意？」
二者之間一時安靜下來。金眼巨鷹以為她被問住了，本想就此結束交流，下方卻傳來了一句令它無法忽視的話。
「或許……是我想和你成為朋友吧，吉倫卡瑪。」
「……你是認真的嗎，最強的女武神？所謂友人，難道不是距離你我這樣的存在最遙遠的辭彙么？」
布琳希爾德淡淡地笑著，邊隨手撫摸愛馬的鬃毛，邊開始傾吐從未說出過的心裡話。「在瓦爾哈拉，我身邊不存在能夠成為朋友的對象。父王疼愛我，卻也威嚴地管教我；妹妹們憧憬我，恩赫里亞們帶著畏怯仰慕我，幾乎沒有誰會與我對等地交談……」她長吁一口氣，「是你的話，或許可以理解這種感受……」
剛說完她就覺得自己有些傻，神話獸與神明終究屬於不同的世界，而且世界樹鷹王以孤高著稱，自己剛才的話恐怕只會讓它覺得滑稽。「我差不多也要回去了，耽誤得太久父王會生氣的。」布琳希爾德掉轉馬頭，正要拉起韁繩——
「奧丁英武的女兒，你方才給出的解釋我並不認可，希望下次到來時，你能準備更好一點的言辭。」
布琳希爾德驚訝地回首看向吉倫卡瑪，而對方始終保持著眺望別處的姿態，任天空最高處的寒風吹動著翎羽，彷彿之前的交談已經完全被忘卻了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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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謝……你……
聽到少女似乎有了動靜，魅堂急忙俯下身去，看到的是一雙熟悉的、已恢復成了火紅色的眼睛。旌姬慢慢側過身子，用另一隻手覆上魅堂正牽著自己的手，開口呼喚道：
「您一直在這裡嗎……魅堂大人？」
上半身被拉了起來，少女先得到的是戀人溫柔而令人心安的擁抱。金眼少年深吸了一口氣，微笑著回應她：
「——歡迎回來，旌姬。」
（第一百六十章完）